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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京城四百余里外的宣府镇,惊蛰这一天也下了阵夹着冰粒子的小雨,将镇中的积雪消去了不少。
自大明将京师北迁之后,宣府便因其“山川纠纷,地险而狭,分屯建将倍于他镇,是以气势完固号称易守,然去京师不四百里,锁钥所寄,要害可知。”成为九边要地。
而从一马平川的漠南草原,南过野狐岭后,便是宣府重镇张家口堡了,因为此处为拱卫京畿的重镇,地势实在紧要,洪武初,魏国公徐达便奉命在这里修筑长城边墙。
宣德年,大明又在宣府镇修筑张家口堡,防御蒙古鞑子,又在隆庆五年,土默特部俺答汗和议之后,张家口便成了最早允许互市的马市,被口内外称作“旱码头”,富庶非常。
但自前些年朝廷禁市后,来城里的各族行商便几乎慢慢绝迹,本地的行商不少也纷纷改行;只有堡中范家接连盖了好几处院子,几乎都要把东北角连成一片了,城内百姓私下议论纷纷,却也对其发家所在讳莫如深。
姓范的人在城中自是不少,但是张口要问范府在哪,肯定没有百姓会给指错,众人心中默认的范府,就是在那东北角的大商人范家的府邸。
本代家主范永斗,年近五旬,没有官身,没有功名,时常也是笑眯眯的和气样子,平日里极少在街上露面;但凡认识他的人,可没有人敢去得罪他,特别是在那建奴来势汹汹,屡战屡胜的时节。
前些年,只是因为一句口角,本地的一李姓大商人,就在塞外死于非命,据说是被一群鞑子给灭了,连带着堡内的产业也都归到了范家名下,其在张家口堡内外的威势可见一斑。
东北角的府邸似城,依城墙而建,三面临街,从低到高分四层院落排列,左右对称,中间一条主干道,形成一个很规整的“王”字造型。同时隐含“龙”的造;堡内数十座院落各具特色,无一雷同,院内雕艺精湛的砖、木、石三雕装饰品,样式繁多。
及至庭院内,堂前下人们来往穿梭,珍馐美酒不断,若是细看,再者积雪未消的初春,竟有青绿的菜式;外间数十粗豪的矮壮大汉,就着美酒大快朵颐,操着一口汉人听不明白的话语,热闹喧嚣。
那些粗豪的吵闹,在内堂方才小了一些。
堂中,一身富贵的范永斗,正含笑劝着上首的四旬男子饮酒,男子的另一侧坐着一位衣着华贵的公子哥,居中的男子面容清瘦,唇上两抹鼠须,神色淡然,只是狭长眼睛中的那抹阴沉,让人望之心寒。
正堂灯火通明,许是内中的火龙烧得太旺,三人都将冠帽摘下,男子头顶的短寸黑发,不免让人生疑,难道是哪家的大师还俗了?
轻轻将手中上好的景德镇瓷杯放下,半晌不说话的男子终于发声:“久闻介休范家之名,果然名不虚传,竟然能让宣府上书开市。”边说着,还一边微眯着眼睛目视范永斗,微微点头。
公子哥的面上显出一丝自矜的神色,他们山西介休范家声名远播,早在大明初年,便在边塞进行贸易,传至其父范永斗时,己是张家口一带有名的大商人;也是最早与建州贸易的商人之一,史载其“与辽左通货财,久著信义”。
现今范家家资数百万不止,粮食、棉花、食盐、布匹、煤炭、茶叶、药材无不经营,特别以粮食棉花为重;族内人才济济,晋城、长治、祁县,太原、大同、张家口等地无不设铺。
他们家族精通数学、珠算、会计等计算技能,还有大量的语言人才,族内很多人通晓大明各处方言,塞外满蒙诸语,族中也以学习番邦语言为荣。这种本事,在整个大明也是独一份的。
范永斗闻言堆着笑,面白无须的脸上本就满是褶子,此时更是“沟壑纵横”了,拱拱手道:“驸马爷谬赞了,都是该做的本分事罢了,九边无战事乃军民所共盼,实在是驸马爷给指了条明路。”
“还得加快些才行!”男子微微点头,似乎不为所动,只是盯着范永斗,一字一顿道。
不仅漠南漠北,今年大金的白灾也是严重,往年战无不胜,靠着夺取明军的军用,和掠夺辽东的汉民,日子倒也过得下去,可是这次,在沈阳劳而无功,大军靡费不少,却没有进项,还把国中的汉民搜刮一空,又是将那阿敏贝勒的军马来回调动,耗费更多。
这个冬天冻死、饿死的汉民已经是数以万计,这倒无甚要紧,但若是大金的巴图鲁们少了吃食用度,那可是真大事了,由不得大汗、贝勒们不着急;况且现在大汗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哪个贝勒若是能弄些粮食、盐铁、药材回来,便能在那太子之位的争夺上,多些筹码。
男子见范永斗面色一滞,变得有些讪讪,那公子哥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怒色,方才又缓声道:“届时开市了,方才好将银子送到张家口。”
辽东金明两方打生打死,又是重兵囤积,实在没有好的办法弄到什么物资,朝鲜国那边也有明军在搅和,也是无计可施.....现今唯一可行的,便只有通过宣府的张家口堡的几大商户弄些粮食等物了,对这范家父子到不能逼迫太甚。
范家父子闻言,面色方才又缓和了些,范永斗拱拱手正色道:“还请驸马放心,此时我等休戚与共,必会竭尽全力的!”似乎担心男子不相信自己所言,又转头嘱咐道:“三拔,明日你便启程去京师,好生操持一下。”
“......是,父亲,”许是想着天寒地冻出远门的辛苦,被唤做三拔的公子哥有些不情愿的点点头。
男子闻言面色放缓,微微点头,这范三拔虽说是个从小长在蜜罐里的公子哥,但打过几次交道后发现,其人狡黠,对于商贾的手段也是纯熟,倒是不担心误事。
连同范家在内,另有王登库、靳良玉、王大宇、梁家宾、田生兰、翟堂、黄永发几位大东家张家口八大商,后台深厚。
不仅在山右,宣大各处结交官将无数,便是内阁中都有人,何况对此时的大明来说,只要你有钱财,捐个官身又有什么难事?便如大同镇总兵官王朴,他的官位便是捐来的,八大商之的王家,与之也有密切的关系。
嘉靖年时,政府曾禁止各处铸私钱,结果各处商人联合罢市,货物飞涨,政府无奈,其禁遂废。
男子心思电转,暗自一晒,这大明的豪商己经极为骄横,州府经济完全不受中枢控制,京师也充满他们的乡人、代言人,特别边镇之地,更依赖这些商人,明中叶“开中法”败落后。官府改用折色银募兵,支付军饷。
有银子不等于可以吃喝,还需要购买大批的粮食草料。相关粮草料运送,便是由各处商人垄断,如果商人想闹出些事,各军缺乏粮草,将造成极为浩大的动荡......也难怪大汗对这些个汉人排斥得很。
许是想起了什么,男子先是向东北方拱拱手,又郑重道:“来时,四贝勒有吩咐。”见范家父子也是神色肃然,凝神恭听,方才又接着道:“明国皇帝内库空虚,又素好虚名,朝中大臣贪财好权......”
范永斗见男子不再说话,遂又拱手点头道:“小人明白,此事还请驸马爷多多提点才是。”
“哈哈哈,”男子高声一笑:“范东家何必自谦,加以时日,大金定有厚报,范家也必成高门大户才是。”
“借驸马爷吉言,”范永斗脸上的谄媚之色更甚,直白道:“小的万死不辞!”
“好!好!”
一时间,气氛又热烈起来,个把时辰后,方才宾主尽欢,男子连同外间的粗豪大汉,一个个怀中搂着娇滴滴的与那扬州瘦马其名的大同婆姨,淫笑着各自回到府中住处,这正堂的喧闹才平息下来。
目视“客人们”离开,范永斗微微闭眼,之前的笑意、谄媚尽去,浮起一丝疲惫,范三拔的纨绔之色也淡了不少,只是眼中隐隐有些不甘和担忧。
“父亲,此事会不会太过凶险?”半晌,见范永斗睁开眼睛,就要迈步往内堂而去,范三拔轻声问道:“那劳什子喀尔喀部投向建州的消息,在塞外可是人尽皆知,此时却突然向朝廷请降......”
“谁会去说?谁敢去说?上有巡抚、兵备道、巡按御史担着,堡中的官将哪个不是我等喂饱了银子的,怕个甚?”范永斗闻言又站定,回头幽幽道:“自古富贵险中求,何况这朝廷若是开市,便是滚滚的金山银海,京城、南直隶、连同藩王,哪一家不在里面分润?”
“朝中韩阁老,也是我山西乡人,王家那边不是和太原总兵是本家吗?总兵儿子王朴的官儿都是王家帮忙疏通,捐献的;你再看看街上的铺子,哪个身后在朝中没有根脚?我看那表面老实恭顺的代王,干得最是明目张胆!”
见儿子的脸色轻轻点头,范永斗面色也渐渐放松了些:“再者,这宣大军营的粮草五成以上在我等手中拿着......朝中那皇帝小儿翻不了天去。”
“是,儿子明白了,”范三拔躬身受教:“明日便启程赴京,一定好好操持一番。”
范永斗点点头,却是没有再说话,轻呼一口气,自家和大金牵扯过深,粮食、铁器甚至火药,那一项暴露出来都是杀头的罪过,何况自己手中还有那大金的数百万两的白条,若是大金亡了,自家的便会立马从云端跌落。
何况,自家的对头,多少是借鞑子、建奴的手给灭了?若是建奴能进一步坐大,自家能煊赫到什么地步?就只单单开市,自家能在其中捞取多少好处?这可是十倍以上的利润!
轰隆,春雷炸响,电光将范家父子面色映得发白,眼中充满着狂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