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开封城被大雪笼罩。
不甚巍峨的皇城西城墙上,宿卫的兵丁笔直站立,手里杵着长枪。头上、肩上都积着雪,与身上黝黑的铁甲黑白分明。宫城的角门开了一个缝隙,一名宫女走了出来。带着兜帽,看不见面貌。
宫女慢慢的走在雪地里,天上飘着雪,人影慢慢变得模糊。走过几条街道,路上行人渐渐多起来。
走进一家胭脂水粉铺子,宫女取下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精致的俏脸。二十上下,肤色白皙,一双眼睛水灵灵的透着精明。她并不说话,四下里扫了一眼,走过去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似是等着什么人。
店里伙计早已奔向后院报信。不一会儿,一名四十多岁的妇人走了出来。虽年纪不小,岁月在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但是依然显得精神干练,是个手脚利索的人。她在宫女的下首坐下,静静的打量着。
“我需要上好的珍珠粉,不知贵店可有?”宫女说道。
“珍珠粉可不便宜。”妇人应道。
“无妨,但我只要广南的货。”宫女看着妇人说道。妇人立即站了起来,打量店里无人,低声说道,“何事?”
“成了。”宫女低低说了两个字。不再言语,站起身径直往外走去。妇人跟在身后,高声说道,“小娘子放心,本店的水粉在东京城那可是最好的货色,一准儿给小娘子备好。”
宫女脚下不停,出了门左右看了一眼,戴上兜帽,向来路而去,逐渐汇入人群不见踪影。稍倾,妇人也穿了件斗篷,出门上了马车。车夫也不询问,甩一个鞭花,吆喝了一声。驾车的驽马头一扬,向前行去。
此时,卯时刚过。雪下的小了些,天光也亮堂起来。
开封城中,有一处著名的地方。三层相高、五楼相向,显官贵戚,多会于此,正是开封城七十二家正店行首,声名远播的矾楼。
有诗道:
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
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矾楼。
走进矾楼,只见飞桥栏槛、明暗相通,珠帘绣额、富丽堂皇。空气中飘散着着脂粉酒气混合的味道。此时却是矾楼最清净的时候,昨夜的癫狂刚刚睡去,今日的喧嚣还未醒来。
一间包厢门被推开,一名衣衫鲜艳的女子踉跄奔出,钗环凌乱、面容惊惧,一边跑,一边高声尖叫,“死人了,死人了,快来人啊。”
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女子的尖叫声,整个矾楼瞬间被惊醒了。有人打开包厢门向着外面观瞧,却并不肯走过来。过了片刻,有矾楼的管事终于到了。
包厢里的床上,躺着一名魁梧的大汉,**着上身,被子斜斜的半盖在身上,一张脸被茂盛的胡须遮住了半个,眉心有着血迹,此时却已无声息。
管事匆匆看了一眼就缩回头,问道,“何时发觉此人死了?”
“昨夜还好好地,今早,今早起来,奴家就发现他没了气息。”惊慌的女子躲在管事的身后,见问忙畏畏缩缩的答道。
“可知是何人?”管事又问。
“奴家不知。瞧着不像中原人氏,说话的腔调怪怪的。”
“报官吧,唉。”管事也很无奈,报官必然耽误买卖,但出了人命,敢私下隐瞒,却是重罪。
围观的人群中,有个汉子伸头向房里瞄了一眼,待看清死人的长相,不动声色的挤出人群,慢慢的向外走去。出了矾楼,叫了路边等候的马车,一刻不停,迅速的离开了。
马车在城中左拐右绕,走了足有一个时辰,才终于停下。汉子下了马车,径直穿过了一条巷子,向右一转,居然又回到了正街上。街的对面,是一座三层高的楼阁,门头的牌匾上,写着翠云楼。
走进翠云楼中一间小院儿,就看见一名披着皮裘的年轻男子,静静的站在雪地里,肩头上落了一层雪,想来已站了很久。
“公子。”汉子上前躬身行礼。“米擒古里死了。”
“死了?”年轻男子一惊,没了方才的平静。
“被人在矾楼杀了。”汉子低低声音的道。
“可看出了什么?”年轻男子问道。
“属下只是匆匆看了一眼,不敢确定,但发现米擒古里眉心有血迹,极像是被银针之类利器刺破眉心,一击致命。”汉子推测道。
“银针?”年轻男子有些茫然。何人才能有此力量,以银针刺入头颅?他的头开始疼起来,好不容易得来的一条线索,又断了。
“公子?”汉子道,“下面该如何行事,还请公子示下。”
年轻男子恍惚了一下。是啊,下面该如何行事?他仔细的推敲着,理顺自己的思绪。
应是兴庆赌坊的管事姚七,联手王府侍卫田璋,潜进汝南王府,盗走了名册,转手想要卖给西夏人。但是中间出了纰漏,姚七没有和西夏人交易,反而失踪了,名册也不见了踪影。
本来已经查到米擒古里这个西夏细作,暗中监视,等待两人交易时拿获,却不想米擒古里,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杀了。
姚七哪里去了?谁杀了米擒古里?赵宗咏想不出,但无论如何也要查下去,找到名册。不然一旦泄露,那可就是汝南王府的末日了,夜长梦多啊。
西城外的官道上少有行人,道路两侧干枯的树木,在风雪中瑟缩,发出凄叫。
忽然,一阵沉重的马蹄声从官道上传来,由远而近。渐渐看清骑在马上的人穿着红色的军袍,很显眼。快马裹着风雪,箭一般掠过,向着城门冲去。
马蹄践踏、积雪翻飞。临近城门,军士高声喝到:“紧急军情,速速让开。”急促的马蹄踏上青石的路面,发出巨大的轰鸣,惊得城门守兵和一众行人四下躲闪,城门洞里一时乱成一片。
城门官郭佑,认出是传递军情的急脚递,立即呵斥行人躲开,冲着奔到近前的急脚递问了一声,“哪里的军情?”
“渭州。”急脚递回了一声,快马已冲进城中。
“渭州?西贼。”郭佑年纪不大,性情豪爽,武艺高强。一听是渭州,一拳猛击在城墙上。石屑纷飞,他的拳头上也冒出血来。
郭佑最大的愿望是上阵杀敌,无奈却在此守城门。郭佑原在左厢神卫军当差,因为与蝇营狗苟的京城禁军完全不是一个路数,数次顶撞上官而被罚。
“不行,我要去边塞。”他心情激荡,竟是一刻也不愿等。和身边小校交代一声,大步而去。他要再次请命去前线。
开封城依然平静的矗立在风雪之中。快马的奔驰,丝毫没有影响城中的雍容。沿着河岸,商铺、酒楼、茶坊、邸店鳞次栉比,桥道两边也摆满小摊,形成了繁荣的街市。行人、商客、小贩、脚夫、马车拥挤于街道。
太平日久,人物繁阜。此等繁华,虽大风雪亦不能掩盖。
宋康定二年二月,宋军好水川之战大败,全军覆没。
当皇帝赵祯终于看到这条军情时,心情简直糟透了。他刚刚得知,唯一的儿子病了。虽出生以来一直小病不断,但却不似这次,发病甚急,看着就凶险。
军情事关国家社稷,却不容怠慢。他立刻派黄门传召两府宰执进宫,虽然说战败的奏报就像是三九天当头浇了一瓢凉水,但他却必须抗住。他扶着桌案坐下,让自己被冰冻的血液,一点点的融化开。
二月初十,李元昊率兵十万进攻泾源路,兵围渭州。
打与不打,赵祯其实很犹豫。在对夏战略上,韩琦、范仲淹二人的意见不同。虽同为陕西经略副使,但韩琦主张集中兵力,寻找西夏主力决战。
而范仲淹则主张先巩固自己的防线,进取绥、宥,然后占领茶山、横山,只要能控制这一战略地带,就能阻止西夏的侵扰,并展开反击。
赵祯最终采纳了韩琦的方略,集中兵力与西贼决战。不曾想,失败来的如此之快。耗费钱粮、损兵折将,军心动荡、士气大挫。怕是三五年之内,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国家财计的窘迫,赵祯比两府重臣们看的更清楚。寅吃卯粮、入不敷出,冗官冗兵,已经成了大宋沉重的负担。
疥癣之疾已成腹心之患。赵祯恨恨的想着。李元昊的计策很简单,诱敌深入、各个击破,偏就成功了。他眯着眼,仿佛看见了李元昊嚣张的脸。
任福被敌兵诱进了好水川谷,敌占据险要地势,弩箭齐发,一边倒的屠杀。属下大将朱观被敌五万兵马围在笼洛川谷,突围不出。
西边儿,泾州都监王珪率四千五百名步兵,东面,瓦亭寨寨主赵津率两千骑兵分别赶来救援,却被阻截在山口寸步难进。
李元昊亲率五万兵马直扑好水川,合围宋军主帅任福。西夏精锐骑兵冲入战场,宋军惨遭杀戮。
苦战半日,数次突围而不得出,任福身中数十箭,血流如注,无法战斗,自杀殉国。
宋军大败。武英、王珪、赵津、耿傅皆战死,只有朱观所率千余人生还。此战几乎全军覆没,几十名将校战死,无一投降。
赵祯再次叹息。此战虽败,但是军兵深陷绝境,犹自奋战不退,无一投降,大宋边军的忠勇风骨,则是此战抹不去的亮点。
稍倾,赵祯道,“好水川之败,诸将力战以死。趋利以违节度,固失计矣;然禀义不屈,庶几烈士者哉!宜当厚恤。”他定了调子,结束了宰执们无休止的争吵和弹劾。
陕西经略安抚副使韩琦,命环庆路马步军副都总管任福,率兵出夏军之后,伺机破敌。但任福轻敌追击,被敌兵所诱,却不是韩琦的责任。
赵祯有那么一刻恍惚,似乎看见韩琦就站在自己的对面,慷慨激昂的说着什么,声音仿佛隔了很远听不清楚。“元昊虽倾国入寇,众不过四五万人,吾逐路重兵自为守,势分力弱,遇敌辄不支。若并出一道,鼓行而前,乘贼骄惰,破之必矣。”
就是听信了韩琦的说辞,宋军还是有战而胜之的能力的。所以犹豫不决的赵祯遂下了与西贼一战的决心。选派夏竦为陕西经略安抚使,韩琦、范仲淹为副使。韩琦主持泾源路,范仲淹主持鄜延路,共同负责对夏作战事务。
现下看来,还是范仲淹的策略更合适。翻看着战报,赵祯从战事的字里行间,揣摩着李元昊的用兵谋略。
先是分别给韩琦和范仲淹写了封信,说是要和谈。韩琦不信,认为是李元昊的计谋“无约而请和者,谋也。”命诸将戒备,贼果然来犯。
而范仲淹信了。他本是主守派,既然李元昊愿意讲和,那就和吧,等时机成熟再出兵。于是范仲淹洋洋洒洒的写了一封《答赵元昊书》,引经据典,分析局势,劝李元昊放弃称帝,双方和谈。范仲淹不知道,就在他写回信的时候,李元昊出兵泾源路,攻击渭州。
赵祯放下了手中的战报,只觉得心里堵得慌,一口气憋在心口,只想对着桌子猛挥一拳。他的眼睛有些湿润,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镇定下来。
恢复了冷静,正要与宰执们商议后续人事安排,一名內侍匆匆而来,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想进不敢进,一时转圈跺脚,急不可耐。一咬牙,冲进了崇政殿。
“何事?”赵祯一恼,又耐下了性子问道。
“官家,二皇子薨逝了。”
“什么?”赵祯有些诧异,一时没有回过神儿来。但下一瞬他就惊跳了起来,双眼一黑,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听不见周围惊叫,感觉不到有多少双手扶住了他,只留下一个念头在心里逡巡不去。
“我的儿子没了。”深深的疲倦侵袭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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