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余晖中,顺军残破的旗帜为狂风吹拂,翻卷不止,好像是衣袖在空中飘荡一般,空使人感到凄凄冷冷。
前方隐约传来战马的嘶鸣、剑戟的撞击、枪炮的轰鸣,许多血肉之躯正在前方拼命杀戮。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即便不是亲朋好友,也是许多年的同袍手足,在过去的许多年里,他们跟随着罗汝才、罗颜清、杨承祖,横行天下,在今天,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去追随谁了。
罗颜清穿着厚厚的铁甲,将她即便身孕数月依旧十分曼妙的身材完全遮掩起来。只是罗颜清没有戴头盔,她的发髻微微散开,任长发在西风中不住飘扬,也让她那张为曹营将士们熟知的面孔,展露在战场上所有人的面前。
“杨承祖谋害南阳王,起兵谋逆,罪在不赦。大顺只诛杨承祖一人,献其首级者封侯爵、赐万金,其余从众,借我曹营旧部,只是为杨贼蛊惑,并无一罪可言,幡然悔悟,临阵起义,当在此时!”
长安城附近的遗台故垒,烽烟未尽。两支大军各据鹿台、高陵之间,针锋相对,赵应元带着一群嗓门极大的力士,又将罗颜清的话在阵前大声重复了一遍。
但是不久,鹿台下的叛军兵力比大顺军更多,杨承祖本人亦在阵中。他被罗颜清的突然袭击打得十分狼狈,急匆匆带着一支轻骑从鄜州赶回长安,调集守军出城迎敌。
罗颜清则带着马进忠、赵应元二人,轻兵出潼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叛军反应过来潼关已经被顺军夺回以前,就打出了曹营罗颜清的旗号,连克华阴、华州、渭南,直逼临潼城下,以破竹之势,震撼关中。
彼时杨承祖还在带兵围攻延安,长安一带只有吉珪督率着高汝利和武大定两部降将防守。罗颜清虽然也只有数千兵力,可在她狂飙猛进、一往无前的气势下,就让人觉得顺军兵力必定十分雄厚,否则怎么敢于如此大胆出击?
吉珪虽然跟着罗汝才打了许多年的仗,但他精通阴谋、善于筹划,却不擅长统率兵马和临阵指挥。面对咄咄逼人攻入关中的罗颜清,吉珪不敢出兵迎敌,只能令高汝利和武大定两部退守骊山一线,等待杨承祖从延安南下救援。
叛军人心本就不稳,现在既受到大顺军的猛烈反攻,又受到罗颜清这位曹营大小姐的招抚劝降,一时间长安动摇,城内相继有曹营军官出城逃入顺军营中。
吉珪为此严加戒备,关闭长安全部城门,又以保甲之制控制全城市民,可也无法制止住曹兵人心的向背之势。
高汝利和武大定两人都是明朝降将,其中武大定本来是崇祯初年一位农民军豪帅蝎子块拓养坤的部将。他被孙传庭招降以后,秘密将蝎子块拓养坤暗杀,凭借此功在明军中步步高升。
这两人都只是遭到杨承祖裹挟,被迫跟随曹兵作乱。现在罗颜清攻势猛烈,看来杨承祖闭关自守、割据西北的图谋即将破产,他们当然就又升起了别样的心思。
面对如此局势,吉珪完全无计可施。他自己不懂得如何带兵,每日在长安城内焦虑惊惶至极,生怕曹兵再度叛变,或者罗颜清轻兵杀进城内。
高度焦虑之下,吉珪变得喜怒无常,举止异样。他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饭,通宵不睡,彻夜不眠,精神越发脆弱,对于周围人的无端猜忌更是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吉珪只因为一个士兵说错话或者举止不当,甚至是表情和呼吸让其不满意,都会立即下令将其处死。而且吉珪在曹营这么多年,并没有在阵前厮杀的战功,却受到罗汝才的特别优待,自然也就受到不少曹营部将的嫉恨,他现在一时掌握大权,精神狂躁之下,居然趁机翻起旧账,追及那些曹营将领的往事,一个又一个地找借口将他们虐杀。
长安城内人心惶惶,前线的高汝利和武大定也随时有叛变可能。吉珪从早到晚一个人喃喃自语,仿佛在和鬼魂说话一般,他眼中无神,一旁的侍女甚至隐约听到吉珪在说“先凌迟曹贼”的字眼。
若非杨承祖及时率军赶回陕南,或许罗颜清手中的数千轻兵,就已经能够夺回长安。
杨承祖返回长安后,立即带着亲信兵马赶到鹿台扎营布阵,他一到战场,就骑着战马,亲手举起旗帜在阵中来回巡视。叛军士兵们看到杨承祖已经赶到,这才稍稍安心,士气有所振作。
杨承祖接管了高汝利和武大定手中的兵力以后,以鹿台和高陵为战场,依山设阵,密列营垒,且扎且进,沿着渭水两岸迂回挺进,慢慢包抄了罗颜清所部兵马的两翼。
马进忠好歹也是农民军豪帅出身,既跟着闯献曹合营作战过,也跟着左良玉打败过张献忠,沙场经验十分丰富,他一下就看出了杨承祖用兵的手法,担忧地说:
“大夫人,曹兵从我两翼包抄而来,他们兵力占据很大优势,一旦夹击,我们只有数千轻兵,恐怕支撑不住,会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罗颜清望着临潼远处的岭巅,隘口上隐隐约约还能看到一段土城墙的残迹,据说是元末时关中军阀李思齐和张良弼交战时留下的遗迹。
挺立在岭上的叛军戒备森严,滔滔渭水两岸,也有像茂林一般密集的叛兵旗帜在向前涌动。风流云散,罗颜清又感到小腹处传来的阵阵刺痛,她心想着绝不能因为曹营而丢失关中,她想着无论如何自己都有责任为李来亨保住长安。
罗颜清的心中被责任感和愧疚感折磨,没人注意到她的额上、手背上都有轻汗流下。
骊山一线地势陡峭,土层瘠薄,树木也并不茂盛。叛军的动作和意图都十分明显,但大顺军兵力十分有限,罗颜清一时间居然也没有好的办法对敌人进行反制。
她轻咬着嘴唇,知道唯一的办法,只能是下令后撤,而这样退下去,为了安全,或许还必须一口气退到潼关才能稳住阵脚。
“不……我偏不!马进忠,下令全军立定队列,换设强弓劲弩,布列枪炮,把所有辎重都拿出来做工事,守住阵线。
叛军军心不稳定,只要杨承祖这个狗贼不能一口气打败我们,时间一久,叛军内部必然生变!”
马进忠看罗颜清到这种时候,还要和占据绝对兵力优势的杨承祖四战到底,已经完全被她的想法和决心震撼。
也算是义军豪帅中有些名声威望的混十万,亦只能汗颜道:
“他妈的,晋王王妃在此,我混十万敢退一步,怕不是要回随州去见左良玉啦。大夫人你放心,我誓死坚守,在我死前,叛军是不要想越过我的剑围半步。”
天空好似澄澈的蓝海,朵朵白云像海上的片片白帆,顺军阵中响起一片高昂的战声。罗颜清亲自举起号角,用力吹响:
呜——————
战士们用刀剑拍打着盾牌,齐声呐喊道:
“誓死保卫晋王妃!”
大顺军士卒的喊声就像是一道海浪般冲击着叛军敌阵,杨承祖听到这刺耳的声音,特别是听到晋王妃三个字,目中的火焰越烧越旺,他几乎要把手里的腰刀捏到粉碎,充满恨意骂道:
“罗颜清啊罗颜清,你甘为李来亨的玩物走狗就算了,可怎么能无耻淫劣到这种地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