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爹只有沈竟桓,而她只叫他一声暮君。 </p>
这样亲切的称呼,当着他这个生父的面,怎么能不讽刺,便是连方才饮下的酒,在舌尖都变得寡而无味起来。</p>
“慢性毒药,十年之久,当年的沈姓小将究竟是得罪了谁,才惊得这样一位大人物出手,你不觉得怪吗,暮君?”琉璃的话带着淡淡的讽刺,唇角还有似有若无的笑意,绝美的面庞疏离而冰冷。</p>
暮肇的脸色顿时僵了一下,他微微睁眼看着面前的琉璃,许久,才垂下眼。</p>
“哦,也对,双生子留不得,连君主都下令要处理掉的人,作为臣子怎能私自留人性命?”琉璃的声音极低,却一字一顿,十分清楚,“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p>
“不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暮肇对她的话恍若未觉,只是温言以对,面容的神情像这午后微暖的湖水,氤氲只觉得平和温柔。</p>
只是这出口的话……</p>
琉璃没说话,站在暮肇的角度去考虑,他不仅只是个父亲,更是个一国之君,要守护自己的江山,但凡有威胁的他都要除去,这无可厚非。</p>
但人都是如此,同样的事放到了自己身,谁都无法释怀,琉璃亦是如此,她那样的护短,尤其是他下手的对象是这世第一个给她温暖的沈竟桓时,她第一次对梓云,对暮肇生出了厌恶的情绪。</p>
“那你又要送何忏悔书?你该忏悔的人是我吗?我倒觉得,你该向那个替你养育女儿,为你尽忠护国的人忏悔。”</p>
她的视线停留在他握酒盏的手,神情淡淡的,连声音亦是如此,“你不觉得那古老的传言确实灵验吗?双生子是不祥的,你当年最终还是将我留在了这世,如今我却来从你手夺取江山了。”</p>
暮肇面色微苦,徐徐闭眼睛,倒不是为这江山惋惜,而是,“你去苍雪后,朕便送了解药去将军府了。”</p>
琉璃目色微微诧异,下意识地说道,“不可能,若是你当年已经给过解药,那爹爹怎可能时隔这般久又会毒发?”她思索着,爹爹他难道会不服用解药吗?这怎么可能?且当时医治好后,他分明对自己身的病症一无所知的模样。</p>
“至于沈将军为何还会毒发,朕无从得知。”对于她潜意识里便不愿相信他说的话,暮肇已经见怪不怪了,只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做过的便是做过的,朕愿意承认,可朕堂堂一国之君,倒也不屑事后再扯谎。”</p>
琉璃不置可否,并未再出言反驳。</p>
她与他接触不深,不知道暮肇究竟是怎样的人,可能感觉到,至少他刚刚说的这一句话是发自肺腑的。</p>
可既然如此,十年前便已经给过了解药,沈竟桓又怎么还会毒发,这一点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的。</p>
暮肇瞄了她一眼,长久的沉默。画舫缓缓飘荡在湖面,随着水波的来回摇曳而微微晃动,偶尔与湖其他的画舫交错而过,耳边的乐声时近时远。</p>
许久,琉璃听到他的声音响起,说,“沈卿对你的疼爱之深,便是深处宫的朕也略有耳闻,若是他以为,你自离开了之后便不会再归来,又有谁知道他会做出何事呢,沈卿似乎到今日,也还未曾娶妻吧?”</p>
琉璃的瞳孔微微一缩,脑海映出那个风雪之夜的影像,少年寂寂无边的神情,遗世独立一般,他会因此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吗?</p>
他会。</p>
“也许,你说得对。”琉璃语气温和带着一丝怅然,幽幽地叹息了一声。</p>
暮肇看了她一眼,迟疑片刻,才说,“是不知朕还有没有那样的机会,是否还来得及再做一个好父亲?”</p>
琉璃微微勾起唇角,却不是看向他,而是看着虚空的一个点,淡淡道,“你本来是个好父亲。”</p>
暮肇没想到她居然回得如此轻描淡写,毫不犹豫,不由得微微一怔,见她面容虽然露出一丝微弱的笑意,眼神却只是云淡风轻的,一丝波动也无,让他顿觉心口微凉。</p>
只因她说的好父亲,与她自身并无干系。</p>
半晌,他才勉强地笑了一笑,开门见山地问道,“再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了,朕心想你大约不喜住在宫里,便希望你在此住下,初五那日朕会派人来接你,到那日与你母后一起在宫里过生辰吧?”</p>
琉璃微微皱眉,也许暮琉玥说得对,她的性子大约真是随了他,二人都是这般寡淡的性子,连解释劝说都是不喜多言,她抬头看向坐在自己对座的暮肇,透彻的眸子又恢复了如初的温润,但关于这个问题,她暂时还无法回答他。</p>
暮肇不再多说,恰到好处地收住了话头,只道,“那日,朕会在宫里等你。”</p>
直到下了船,看着那道水绿色的锦缎常服消失在拐角,琉璃还在想着他的这一句话。</p>
她,会去吗?</p>
连她自己都不知。</p>
在这样一个最没有生气的季节,七珍宫内虽没有繁花似锦,花团锦簇,但仍别有一番景致。两旁的古树高大挺拔,那苍老的树皮好像在无声的诉说着久远的故事,虽少了以往的繁茂,但屹立于苍天的那种气魄,却依稀还在。</p>
走回琉璃宫的时候已经将要接近酉时日入了,主殿内的乐师宫婢都被她撤了下去,殿内又恢复成了琉璃最喜好的清静模样。</p>
不过这样的清静没有维持多久,“姐姐,不是说好一会儿我过去找你的吗,怎么一转眼你人不见了?”暮琉玥从琉璃的寝殿方向走了过来。</p>
琉璃将目光转向她,示意她坐到跟前来,说,“白日里睡不着,便出去走了走。”</p>
“怪。”暮琉玥说着,在她旁边的扶手椅坐下,双手自然地交叠放在腿,然后将视线送去了殿门外,低声道,“父皇不是说,到用膳的时辰会派宫人前来吗,怎么到这个时候还不来?”</p>
正在此时,殿外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忽然传来,有人疾步朝这厢走,到得殿外,极守规矩地令人通禀了一声。</p>
琉璃稍稍抬了下眸,隐约想起殿外所立的人,正是方才被暮肇拦在岸边的一个随行宫人,她抬了抬手,示意他进来。</p>
宫人进来后,先是行了个礼,才道,“二位公主,皇已经回宫了,着老奴来询问一声,掬幽公主是回宫里,还是在此小住?”</p>
“当然是留在这里陪姐姐了,宫里有什么意思?”暮琉玥在外人面前总是习惯性地带着点傲气,眼睛始终盯着自己的指尖,连头也未抬。</p>
想必是暮肇有所吩咐,所以他对此也没说什么,继而转向琉璃道,“荣华公主,皇说了,您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七珍宫的宫人任凭您差遣。”</p>
琉璃轻点了点头,“知道了。”</p>
见此,那宫人又行了个礼,然后便躬身退了下去。</p>
“父皇怎么走了?他不是说有话要同你说吗?”暮琉玥不禁侧过身来。</p>
琉璃拉了拉滑落的衣袖,妥帖地遮盖在手腕,随口道,“该说的都已经说过了。”</p>
“嗯?”暮琉玥偏头看了她一眼,想从她的脸看出点什么,接过什么也看不出,便直接问道,“那你,原谅父皇了吗?”</p>
琉璃毫不在意地摇着头,“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需要原谅他什么?”</p>
暮琉玥一时语塞,张了张嘴,提起了与暮肇此前对琉璃所说的相同的话题,“过几日便是你我的生辰了,难得你此时又正好在珞珈,那一日可定要一起庆祝才行,这还是我第一次和姐姐一起过的生辰,可惜琉琛那小子不在,不然真是合家团聚呢。”</p>
琉璃的手无意识地捏着袖的绣线,她知道,她同意前来珞珈城是一码事,而她同意前往皇宫与他们过生辰便是另一码事了。</p>
她总觉得,梓云宫里的那个家,与她是那样的格格不入。</p>
用完晚膳后,走在七珍宫内青石板铺设的小道,两旁悬挂的一盏盏灯笼,照亮了寂静的宫墙与院落。</p>
琉璃拢了拢身所披的披风,不时地有一两线灯光洒落在她的脸颊,在这时隐时现的灯光下,她忍不住会想起暮琉玥方才眼浮起的五彩斑斓的色彩,那笑容不同于平日的矜傲,显得温柔而单纯,是一种无期盼的澄净。</p>
与暮肇隐含希冀的内敛神态不同,不知从何时开始,暮琉玥学起了暮琉琛的那点点性子,竟开始依赖起她了。</p>
她暗叹一声,抬头看向夜空,耀眼生辉的星辰全部倒映在琉璃的眼,在此时的星月波光之闪烁明亮,却依然盖不过她眼清明的光华。</p>
琉璃将耳边吹散的发丝拂至脑后,才背起双手往回走去。</p>
心暗道,这段时间发生的这些事,倒搅得她都不像原来的她了。去便去吧,这些年,她什么样的地方不曾去过,不过一个生辰而已,何必叫这许多人失望,待过完了生辰后,她再去宝栾不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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