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公司·不得以的妥协
万历四十六年正月,京师
初九的夜,风很是凄厉,阵阵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花,毫无顾忌的打在树梢上,没有一片叶子的树枝毫无遮挡,在风中伴着雪花摇曳。
就在院中的正堂内,姚宗文、吴东显二人虽然坐着,但是那颤颤巍巍的样子,还不如跪在地上来的得劲。朱由梼的怒火真是让他们后背直冒冷汗,这两位即便是当着万历皇帝、方首辅面前都不卑不亢的士大夫,却着实让淮安王吓的够呛。
真的是够呛,两位给谏大人虽然没有正儿八经吃过朱由梼的亏,可是任那个还不清楚之前淮安王把一众勋贵高官折腾的死去活来的桥段呢?即便是不知道内情,可这京师恶虎的名头还没听过吗?由此,二位真是怕朱由梼一发火就把他们俩做掉。二人星夜前来之前,已经被方首辅打过了招呼,中心思想汇总归纳成一句话“认错要诚恳,挨打得立正”。
朱由梼的背影让二人怎么看都像阎王爷……
此时的姚宗文那真是肠子都悔青了,今天这趟活他接的可真是亏本啊!现如今来看,吴东显在中间交通承诺淮南盐帮要给的五千元东方银行钱票根本就不值得自己冒这个险。
这趟子事,淮南盐帮办属实是的太他娘的二了。
淮南盐帮之所以要如此作死,根由上就是三点:一是东方公司与徽商总会的全方位合作导致的东方商会对京师百货商贸的半垄断;二是保安局及虎威堂为掌控宛平县治安对辖内江湖帮派的清洗与收编;三就是东方钱票在京的推行。
要说这三件事怎么能和淮南盐帮扯上关系呢?呵呵,关系还真不少。
先说东方商会对京师百货商贸的半垄断。
东方商会成立之初下面的百货店铺也是卖盐的,可是这盐从哪里来呢?可不是淮南盐帮,而是从内廷的皇店独家进货,而后一概按照朝廷的定价平价出售,东方商会根本就不要利润,利润实际上都让给了供货的内廷和购盐的百姓。这个时候其实也无所谓,东方商会在京师拢共才有六家店铺,影响也还真就那么回事。
可是等东方公司与徽商总会达成全面合作后,徽商总会在京的大部分店铺都以入股的形式移交给了东方商会,由此原本根本不再淮安盐帮眼里的东方商会一下子就近乎垄断了京师近半的百货商贸,这下子就等于变相掐断了淮南盐帮在京四成的生意了。
而作为中间商的淮南盐帮在怎么如何,也是得罪不起内廷的,人家要盐他们哪敢不卖,只得将近五成的食盐贱价卖给内廷的人,由此就相当于东方公司将淮南盐帮的利润直接给来了个脚脖斩。
淮南盐帮不恨东方公司才怪。这还没完呢!
其二,保安局这边是借着朝廷的势,明目张胆的清洗宛平县所辖各坊的江湖黑道,手段那是极其的残忍和不讲道理。
虎威堂就更不是人了,那完全是顺我者不一定昌,但逆我者绝对要亡。认怂了那应该就算了呗,可人家不,你服了也不一定就能高枕无忧,今天抽两个,明天调三个,抽调来抽调去,再一看,兄弟们竟然都成了虎威堂的人了,那是妥妥的吃人不吐骨头。
可这江湖上的事给淮南盐帮有啥关系呀?别说,还真有,而且是有大关系。
淮南盐帮虽说是朝廷和官面上认可的盐业专卖中间商,可开中法败坏后,盐政那就完全是个笑话了,这伙人真正来钱的路子就是贩私盐。虽然整个大明、朝廷上下都知道,但却是谁都装作不知道。这本是人人都清楚的买卖就只能在地下交易了,如此一来,这些个江湖头马也就成了整个私盐经销的重要一环了。
你保安局和虎威堂如此这般的不干人事,可比东方公司和徽商总会的全面合作可狠多了,原本店铺坐销的路子被掐了,人家还能挑个担子走街串巷吧,现如今组织走街串巷卖盐的人都被你们给一勺烩了,那还走个屁呀!
你说人家淮南盐帮该不该恨东方公司?这还没完呢!
最后便是这东方银行钱票了,东方银行的钱票在京流通,最主要的流通渠道可不是在京官员、京营京卫的军属或是东方公司职员,而是那些因为东方商贸货品价格低廉而在这里进货的小店铺,他们是除了东方公司所属店铺机构以外最先收付东方银行钱票的。
这些个小店铺和商户那可是京师商贸流通环节中最为广泛的末端,接触的都是街坊邻里和平头百姓。在他们的带动和影响下,京师百姓在经过一阵子短时间的观望后,便逐渐接受了东方银行的钱票,并且使其逐渐成为了京师地面上使用最广泛的流通纸币,直接淘汰了价值谁都说不准、且支付不便、市场还混乱异常的散碎银两,流通地位直逼且已经撼动了铜钱的统治地位。
然而、然而,在开放金银铜与钱票互兑之前,淮南盐帮的人那是不认东方银行钱票的。可是互兑开放后,虽然是认了,也开始收付了,可是东方银行钱票目前也只在京师流通,淮南盐帮不论贿赂盐运使衙门还是去到盐场或是产盐地进货,那可都是需要真金白银的。然后每回都得去东方银行,将在京师卖盐收来的钱票兑换成银两,可就像是被特意针对的一般,拿到手的那从来可都不是本色官银,竟是他娘的连内廷各厂及户部都没法提炼的各省的杂色银子,这就平白无故又被东方银行收了一遍智商税。
这事还真就没地说理去,找谁都不好使,这玩意跟谁头上能干呀!一回两回的也就算了,把把这样,人家淮南盐帮凭啥不能恨你们东方公司?
正所谓断人钱财、杀人父母,淮南盐帮那可谓是近乎与东方公司都不共戴天了。眼看着东方公司对京师地面商贸的控制随着东方银行钱票的不断流通愈加的严密,淮南盐帮在多次试图托人说和、也准备像徽商总会那般与东方公司合作却无果后,淮南盐帮内的一个狗头军师也就出了这么一个损招了。
原计划是干掉淮南盐帮自以为的在东方公司里不怎么重要但地位还不低的孙六,来给东方公司提个醒,让东方公司也知道知道他们淮南盐帮的手段。根本的目的就是敲山震虎,而后再与虎谋皮的。
计划还像那么回事的,可好死不死选的目标孙六那可不是什么他们以为的在东方公司可有可无的人物,人家那可是朱由梼的大徒弟!
淮南盐帮这情报工作做的,一地稀碎!这事只要是个人、不聋不哑,就能从京师地面上小孩子的嘴里打听出来的呀!
要说人类的迷惑行为,还真就不怎么好控制啊!
结果显而易见,这一棍子狠狠的捅了老虎屁股了,还准确无误的命中菊花!
保安总局和虎威堂上街后,他们就后悔了。等到东厂全城大索后,淮南盐帮就吓坏了。再后来干黑活的被人家一锅端后,淮南盐帮上下就开始满朝廷找关系、平事保命了。
淮南盐帮在怎么说也好几百年的底蕴了,也有脑瓜子清醒的主,于是便两头设法、齐头并进。一方面派员联络自己在朝廷内的主要代言人浙党,从官面上向东方公司低头赔罪、认错保命。
另一方面便是找到自己原本的老大徽商总会,从交情上与东方公司疏通关系、赔钱道歉。要说这淮安盐帮原本就是徽商的一个分支,只不过开中法败坏后,结交了朝廷里的有力人士后,便也是财大气粗起来,就不怎么看得上之前罩着自己的老大哥了,也就成团成伙的自立了门户,但总体来说还是有香火情在的,在这个事上怎么说也是要帮着说句话的。
可是赶巧不巧的,事发在过年的当口,徽商总会这边在京能跟朱由梼说上话的大佬们都回家过年了,就没一个在的。于是这事便就只能求着由浙党出头了。
浙党这头的吴东显是专门负责干联络各个投献商团的脏活的,淮南盐帮虽然这些年多头下注,跟东林党、晋党、楚党都是不清不楚的,可不比始终坚定的站在浙党这边的徽商总会,但每年投献的也绝对不算少。人家现如今找上门来,贪得无厌的吴东显那自然根本也不论事情到底如何,便狮子大开口了,一张嘴就是要求投献五万元东方银行钱票,上下打点的费用至少还得在拿二万元出来。
这点钱,那可是买命啊!完全是毛毛雨啊!二话不说,立马派人前去东方银行兑换,再吃亏也认了。钱一到位,吴东显就开始了作死的游说。
话说,现如今地方上就不提了,就京师内,敢管朱由梼闲事的有几个?跑了一圈下来,就没敢说句话的。吴东显此时已然收了人家的钱,而且还当着人家的面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这就是自己刨的坑,硬着头皮也得跳啊!
于是吴东显便想到了沈一贯走之前告知过他有要事可找姚宗文,于是吴东显便将这祸水引到了姚宗文身上。
姚宗文得知后也很是踌躇不决,毕竟现如今都察院对朱由梼的态度那可是很明确的。那帮子嘴炮虽然收孝敬的时候个顶个的手黑心黑、且正经干活一个个都拉稀,但是那书生意气的范却是拿捏的死死的,着实也是不知道王坪方那货给这帮子书生如何生灌的**汤,现如今上下一体均是狠下心来支持东方公司,就好似认定了东方公司的办法能挽回大明的颓势似的。
有这些个神仙在,姚宗文还真就不敢对朱由梼用强。吴东显也是看到了姚宗文的顾虑,便直接将淮南盐帮答应投献浙党三万元东方银行钱票的事说了出来,并又承诺事了之后再单独分给他姚宗文五千元居中联络的辛苦钱。
姚宗文一听,那也还就真觉得朱由梼一个藩王没什么好怕的,于是就应承下来,便带着吴东显参见方从哲。
可到了方首辅这,将事情原委一讲,差点气的方从哲直接抄起砚台活活打死这两个惹祸的鬼!方从哲那是一点都不含糊,指着二人的鼻子就骂。
你们当个狗屁的给事中还真以为自己是个人物啦?实打实的说,你们也就是能在官场上肆无忌惮些,那也还得是朝廷当家大佬不愿意跟你们计较罢了。如果真是摊上于谦这样一身正气的正臣或是严嵩那般从里到外的佞臣,又或是张居正那样智慧过人的权臣再或者徐阶那般口蜜腹剑的奸臣,你们他奶奶的敢扎刺?还不是妥妥的给人家去当乖的不能再乖的门下走狗!
你们以为朱由梼是什么人?张惟贤你们知道吧,你们哪个敢不要命的去往死里得罪?人家淮安王敢,而且还不止一次!看看人家英国公,现在见了朱由梼哪回不是乖乖的认怂,你们怎么觉得自己后脖梗子比人家国公爷家的丹书铁券还硬吗?
话再说回来,人家淮安王那是跟你讲官场规矩的人吗?人家东方公司上下的条例规矩比朝廷的体统严多了!人家保安局、虎威堂行的可都是军法,人家朱由梼认的可是《大明律》和《大锆》!你们两个醒不起的东西知道自己现在在干什么吗?你们是在枉法!
吴维东、张胡清、吴良忠,你们不认识是吧?蒋正清、王坪方,你们该知道吧?再不济郑化委你们总该了解吧!这些人现如今哪个不是站在朱由梼那边,更不要提本就是人家家奴的内廷了!谁给你们的胆子,竟能让你们以为自己有资格在淮安王面前站着说话!
你们知道东方公司现如今是什么局面吗?知道保安局是什么规制吗?知道虎威堂是怎么个势力吗?知不知道漕运都在人家手里攥着呢!
你们知道孙六是什么人吗?人家可不单单是那个狗屁虎威堂的堂主,人家还是东厂的档头、锦衣卫的试百户,正经的朝廷在册有品级的武官,更何况人家还是淮安王的亲传大弟子!你们又知道李婉儿是什么人吗?你们知道人家家里头掌握着北直隶多少江湖帮众吗?就凭你们,还敢在这件事上做和事佬,你们俩够资格吗?
淮安王要是真压不住火头,把你们两个捆了沉了护城河,都没有人敢给你们收尸,你们信不信!
方从哲越是骂,二人就越是心惊。到了现在,姚宗文、吴东显二人才知道自己个接下的是怎么个要命的活计了。
可说到底,方从哲还是有大局观的,朱由梼的东方公司与淮南盐帮真要是火星撞地球、硬碰硬的干起来,那最吃亏的绝对是朝廷,身位内阁唯一的辅臣,有些事他需要究根问底,有些事他却必须也得要居中调停、和稀泥。虽然姚宗文和吴东显这两个货属实是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可好歹还能出头让自己骂一顿泻火不是。至于指望他们两个平事,也就是淮南盐帮那般首鼠两端、没脑子的货才能用脚后跟想的出来。
骂也骂够了,气也撒完了。既然这两个不知死的货自己送上门来,那就拿他们来当出气筒给朱由梼泻火呗,也省得自己还得抓阄找这个倒霉蛋了。最后方从哲还是给朱由梼写了帖子,让姚宗文和吴东显二人带去给朱由梼。
帖子讲清楚了事情的前因后果,但同时也画下了处置的手尾和道道。虽然词句那是亲切和善的不要不要的,但是态度却也是坚决的很。
这事淮安盐帮做的过线了,你淮安王要打要杀都可以,朝廷和内阁全力支持,人手不够三法司上下随你调派,但有一点,只惩首恶、不得牵连!这连着两三天,朝廷、内阁和内廷都任由着你淮安王泻火撒气,但也该适可而止了。
现如今朝廷离不开淮南盐帮,我方从哲知道,你淮安王聪慧过人、高瞻远瞩能不知道吗?撒撒气、泄泄火就行了,真要是想赶尽杀绝,那你淮安王就得跟我内阁直接放对了。
朝廷的稳定远比你淮安王的一己之私更重要,真要是坏了朝廷的大局,那就是亲者痛仇者快了。
淮南盐帮这边,你淮安王说话,要人我安排他们交人,要钱我找他们赔偿,绝对让你淮安王满意。至于李婉儿,兹要人不死,我方从哲给她和孙六证婚,而且我方从哲及我的门徒弟子、还有浙党只要还有一人在朝一天,就绝对不会负了他们。
方从哲的帖子算是从暴怒中将朱由梼给拉了回来,但即便如此,朱由梼依旧是一口气摔了六个正经的官窑。姚宗文和吴东显那是从头到尾连个屁都不敢放。
说来也赶巧,还不待朱由梼说什么,张惟贤的帖子也到了,上面写的话与方从哲一个意思,就是让朱由梼息事宁人。接着凡是朝廷内能跟朱由梼说上话的就都送帖子过来说和,到后来蒋正清和王坪方还亲自星夜过来拜门子。
蒋副宪和王御史一进屋,就看到浑身几近湿透了的姚宗文和吴东显二人。蒋副宪原本还要训斥二人不懂事,却也是被王坪方拉住了。事情已经闹到这般地步,骂几句管什么用呢?再说这事又不是二人做的,了不起也就是摆不清自己的位置,过来裹乱而已,责备他们又有什么用呢?关键还得是看朱由梼。
咱们这位二爷那可是从来就没有受过这样的气的,换而言之,这档子又何尝不是对他政治手腕的一种考验呢!
朱由梼看着眼前桌子上的一众帖子,又看了看蒋正清和王坪方二人,心里也是清楚了。看来方首辅还是担心自己面子不够,这才活动这么些个方面人物来给自己醒酒啊!
你们啊!还真是小看山人了!
伟大领袖在革命圣地就讲过,“政治就是把拥护我们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对我们的人搞得少少的”,这个咱们爷们比你们懂!你们那些个蝇营狗苟的算计,小爷从来就没看上眼过。
东方公司现如今别看如何的声势壮大,但并不代表其根蔓已经让任何人都不得撼动,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建立在朝廷支持的基础上,一旦有一天朝廷翻脸了,东方公司轰然倒下也不是不可能。看过了方从哲的帖子,朱由梼也就明白了朝廷或者说是统治集团的立场,现在还远不到和他们撕破脸的地步。
拿定了主意,朱由梼便是温和的看看蒋正清和王坪方,转过头却用阴冷的语调对着姚宗文和吴东显说道:“本王提三个条件,那帮盐耗子答应,这事就算是了了。
“其一,刺杀案里出主意的、拍板的、上下联络的人,就不要再让本王自己往出挖了,有一个算一个,五天内自己到东厂投案去,一切有《大明律》做主,该死的绝活不过第六天,该活的也不会让他们遭那第七天的罪。
“其二,让那帮盐耗子拿十万两官银出来,本王要的是本色官银。
“其三,让那帮盐耗子推举个人出来,以后有事让这个人直接与崔保辉联络,做事别再这么下作。”
说完,朱由梼便是不再理会众人,转身就往里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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