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天依当场将从骠侯指点过后的序文抄到简牍上后,赵破奴将这一堆简牍接过,捋了捋胡子,安心地点起头。
“这就算好了。”赵破奴的嘴角扬起,“这次匈奴语辞书的事,我和骠骑将军是不受更大的益封了,它的功劳主要就算在你们头上。”
“这次奴等能够封上爵位么?”天依首先问他的是这个。
“这个要看今上的意思。我看爵士们这次可以到大夫,以后就可以正式为官了。但你们还应该没有,因为既往的爵制实在找不出这个先例。”赵破奴道,“你们知道什么情况下是妇人得爵么?”
“一个男爵死后,家中没有男性来继承他的爵位了。”
“嗯,这是一个方面。再一个,就是皇族的,比如说公主,以及后宫中人,可以得到和军功爵相当的一种爵位。”赵破奴继续说,“你们除非入了宫,受今上的赏识,才有可能拿到这份爵位。”
“奴等不愿入宫……”
“所以就封不到了。”赵破奴看着案前的两人,“封不到也好,落得个清静自在。不过我想的是,你们不一定奔着爵位去。海国之人传来技巧,而且都是重要的技巧,这是古来没有的事。朝廷完全可以新造一种号,诏给你们嘛。”
在这句话中,乐正绫脑海里首先浮想起来的是齐天大圣这个名头。
“就算没有,也无什么关系。”赵破奴劝解她们,“我过两天就给洛阳发信,让他们着手准备迁移入关的事情。入了关,到时候你们如果无事的话,就住我的府上。筠儿的那个院子许久没人住了,刚好可以给你们住。”
听到自己曾经和赵筠一块经营的小院现在落得个人去楼空、人非物是的下场,天依不禁有一股淡淡的愁绪在心中隐发。
“我们只希望君侯能够为我们两人在这个世界上提供一片屋檐来避雨,除此之外无甚他求。”乐正绫向赵破奴揖拜。
“你们两人放心。老夫可以说去年起捡到了一片摇钱树,可不是得好好地供养着么?”赵破奴笑道,“对了,李将军的事你们听说了吧?”
“李将军和博望侯对左贤王的战役?”
“嗯。今天我也是才有消息知道细节。这场仗打得凶险异常,按原来李将军那个打法,恐怕得输。”赵破奴说。
“他原先是什么打法?”乐正绫问道。
“天下的将军,只有卫将军和骠骑将军用骑兵,是让他们端着短兵冲入虏阵的。”赵破奴向她们介绍,“之前,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都是双方骑射对决。”
乐正绫眨了眨眼,应该是胡服骑射以后的传统。
“上下山阪,出入溪涧,中国之马弗与也;险道倾仄,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与也。”天依迅速地背出晁错的名句,“这马和射的水平,汉骑皆不如胡骑,恐怕在骑兵上这种打法不如人。”
“对。自汉兴以来,由于汉地的骑兵,在骑射上普遍逊于胡骑――毕竟他们放牧打猎,等于天天练习――所以基本上出征还是防御都需要大量坚强的步士来跟随,这样确实步伍能够驱逐骑兵,但是无法扩大战果,追不上敌人。这样花大力气深入塞外,既慢,也捉不住几支部队,肯定是无功而返。”赵破奴说,“以往李将军就是,领得兵同匈奴对垒,就是射。在没有形成明显的优势之前就是你射我一箭我射我一箭,没有什么战果,全靠他一人的射艺来顶着。有几回还全军覆没。”
“嗯。”二人点头。或许陈子昂说的“何知七十战,白首未封侯”,很大程度上就是这个原因。在旧的战术的指导下,部队损失大,而战果小。
“那骠骑将军和卫将军呢,是让骑兵直接持短兵突入匈奴的骑射阵。这样是将步下的格斗搬到了鞍上,不是以我之短击你之长,而是以我之长击你之短了。一打,果然就赢。”赵破奴拍了拍手,“以往只有我们做这个训练,因为在马上刺人,容易把自己也顶下去。大部分军队是不做这个有风险的事的。但是,今年一月!”
“我们带来了马右登?”乐正绫问道。
“对!就是这个。”赵破奴的音调忽然高转,“有了这个,骑手在马上端坐,就更有他的余地去发挥了。李将军虽然素来同骠骑将军不和,但这次,他的四千先锋也是加装了海国登。在塞外遇到左贤王,第一件事不是扎营对射了,而是入阵同左贤王白刃战。最后博望侯一支援,果然就赢了。”
乐正绫和天依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先前她们在天禄阁中听得李将军出塞得胜的时候,震撼她们的是这场战役的历史同自己所处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偏转。而现在她们受到的是第二次冲击――自己真正地成为了一名潜在而显赫的扳道工。
“这也是骠骑将军今冬力排众议把你们保下来的长远之处。”赵破奴笑道,“若当时把你们作死囚斩了,没有一月的献术,我们今年的出征有没有这么辉煌,实在是一件说不定的事情。或许就算老夫的侯位,都是依赖你们这个建议才得的。”
“君侯夸张了。”
“你们本来依靠这一条,就能得侯。”赵破奴用手摩着膝盖,“侯号我都帮你们想了一个,就叫‘海国侯’。你们的登就叫‘海侯登’。而现在都没有一点爵位,说明朝廷是不授予女子爵位的。不过你们放心,就你们现在的位置,没人动得了。你们不是爵士,而是隐在的侯了。”
“谢君侯为我们解难。”乐正绫向他再揖,“那我和洛二人便没有忧患了。”
“你们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汉国的贡献上去,粱肉丝帛一定少不了你们。”赵破奴咧开嘴同二人打了这样一个包票。
“对了,君侯,”天依又向前一步,“不知道君侯能为我们制几副规矩么?比如三角尺和量角器。”
赵破奴想了一会,才想起来:
“就是你去年同匠梁他们做海国梁时用过的海国规矩?”
“对。”天依点头,“甲伍的伍正,他有算学和致知格物这方面的兴趣,我这些天一直在尽力教他。但是一直缺乏这个规矩。”
“你都先课起算学了?”赵破奴将身子往前倾,“好事,我们没有分担给你们的事,你们都帮忙做起来了。这几套规矩,有模样么?”
“需要一套木工规矩。我们用规矩作图,就可以作出不同的三角尺、圆规和量角器。”
“听起来也是一件很精妙的活计,能够让人的心力变巧。”赵破奴说,“那我就直接向幕下的木工说这件事,让齐伍正能有所学。”
“谢君侯!”
待将赵破奴出征以来紧要的事情都向他汇报过后,二人又向赵破奴问了夷邕拜托自己的那个问题。得知那名锐士并没有身死,而是因重伤在陇西养病没有参与回营的仪式,二人方带着这个好消息退出帐外。待向夷邕交代情况,回到家奴营中后,一种前所未有的轻快向她们袭来。
“半年了,终于自由了。”乐正绫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终于我们的事情告一段落了。”
“我们临走的时候,赵司马说让我们和什士们这几天好好歇一歇,在苑中恢复恢复自己的身子。在献书之后,马上就会有封赏过来。”天依说,“我们下午得把这件事情给小伙子们通知通知。”
“嗯。顺带着,这几天我们或许可以把象棋同他们科普一下。”乐正绫笑起来,“毕竟在娱乐手段缺失的这个时代,有一个新游戏很重要。”
“要不要把几个桌游也介绍给他们?”天依问她。
“象棋不就是一种古老的桌游么?”
“也对。我都一年没碰过象棋了,现在手也怪痒的。还有五子棋、跳棋、飞行棋,双陆棋……哎……”
“面包会有的,棋盘也会有的。”乐正绫牵起她的手,“我们虽然一直附庸在赵司马的门下,没有自己的独立性,但是就今天在军幕中听闻的消息,看起来我们二人并不是‘门客’当中无足轻重的,而是同赵司马之间有一些双向的依赖。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有底气地去做一些事情,比如在秋后正式地拒绝莫公子。”
“下午我们做什么?”
“先把今日穿着观礼的衣服换下来吧。”乐正绫说,“换上便服,我们同眉队副去走走马。然后回来以后,我们把衣裳洗一洗。洗完,也就差不多要跟小楼去给家奴们课字了。”
“还是那条线?”
“还是那条。”阿绫向她点头,“那条是最常走的,也是野兽最少出没的一条无人道路。相对来说最安全,风景也不错。树荫很多。”
“我们恐怕这四季的景色都要给它见了。”天依开怀笑道。
下午。两个人如期地约了眉出,三人一道骑着训练、出征时的马,在广阔茂盛的树林、草地、溪流之间穿行。
“这个地方到了秋天一定很好看。”天依看着旁侧营养发达,几乎同现代的自然保护区一般的树冠,对眉出说,“你们这几年都驻在上林苑里,这个眼福是不少的。”
“是啊。”眉出一边悠闲地控着缰,一边说,“天子除了打猎、郊祀以外,每年总要来上林苑几次,游乎各种宫观之间。不为别的,就是在长安待惯待厌了,出来看看这好风景。”
天依听着他的话,想起来后世传的汉武帝游黄河写的《秋风辞》。能写出“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这种辞句的,如果抛除近臣润色的部分,确实能算是有诗人的气质。毕竟长在深宫的帝王,平日里依靠宫中的几个藏书阁,就能接触到天下大部分的经典、辞赋,又在皇子阶段即有许多保傅教导,可以说他们往往本身就是最大的文化人之一。
“那那些宫观中的人到了那会,肯定非常高兴。”
“确实,我们在苑中,虽然同她们相隔,但是听说每年都会有几个被天子看上,入宫享福的。当然,享不享福,我也不知道。毕竟宫中还有那么多人呢。”眉出道,“不过既然天子过来,总比不过来要好,自己总有一个受幸的机会。”
“这个机会我想也不过十年。可能一到二三十岁,天子还没见自己一面,就已经到色衰爱弛的这一步了。”乐正绫向眉出说。
天依想起的是唐代的白居易。他曾经在诗中提过,十五岁的伎乐,自己十年中换了三批。每一批都是十五岁被自己买进来,到了十八岁就已经嫌老了,转卖出去。汉武帝和白居易都属于古代社会的知识分子,也写过一些好诗,但是在对待这些女子的时候,他们的取向或许也是一致的。
“毕竟天子就那一位――天无二日,要他倾爱每一位女子是做不到的。”眉出一边往前骑着,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些宫人被家人送入宫来,本来就是让她们以一生之命来搏一番,看能不能够乌鸡变凤凰。就算不能被皇帝看中,自己家在宫里有一位人,也总是什么时候能用上的。”
“是。这是一场赌博……对于她们家中的长辈来说是你情我愿的事。”
“汉地的说法是,做子女的,父母对自己有恩,总不能够不孝。”眉出看着远处的溪涧,“我自己当然是戎人后裔,但是我们在汉地住了这几代,也早已变成汉地的人了。”
三人这么说着,来到了注向昆明池的那道小溪边上。下午阳光炽热,大家打算停下来,从树荫下的溪流中打点水来喝,顺便洗洗脸。
天依踏着几片小卵石,小小心心地来到溪边,用手接了一捧水,抹在脸上。夏季最具灵性的便是这山间的水,当土地的温度能被烤到煎鸡蛋的时候,这些流水还处于几度到十几度的清凉当中。往日同阿绫、龙牙哥进山的时候,她们就将西瓜和可乐用网装了,泡在山溪中的小水潭里,要饮的时候就提出来,温度如同冰镇。
“你们也洗脸?不怕脸上的妆花了?”眉出开玩笑道。
“无所谓了。我们今天就没有化妆,用《诗》里面的一句话,叫‘谁适为容’。”天依轻笑起来,“而且在这个时代频繁化妆的话,对肤质不好。”
“不是让皮肤看起来更白么?”眉出用淌着小水滴的手,做了做往脸上傅粉的动作。
“皮肤看起来更白,不是皮肤变白,而是这种粉质的颜色是白色。”乐正绫向他解释,“像我们现在,有条件的女子是用铅粉来敷面,因为铅粉是白的。”
“对。用铅粉有什么坏处呢?”
“铅这种物质是有毒的,敷在皮肤上,铅通过皮肤进入人体,只要剂量到了,就会引起中毒。就同水银,以及含有水银的朱砂一样。后者我知道在汉地时常拿来做药,比如小孩受了惊吓,用那个来压惊。但是在我们那边,认为它应该少用。尤其是肝和肾没有发育好的小孩,更要少用;而婴儿是要禁用。大人也不应该长期服用,单次也不要多服。不然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就会中毒,严重的会导致循环衰竭,死亡。”
听到死亡这个词的时候,眉出整个人抖了抖。
“怪不得前两次去长陵的时候,你们看那个药铺上的朱砂,都对它不太欢喜!”
“不是说它不能治病,而是汉地之人没有广泛认识到它的毒性,觉得它能够治疗头风、夜惊这些病,就是好药,平时多多地吃它。这样反倒是给自己埋下了祸根。”
“这么看,吃是可以吃的,就是要少吃。”眉出点点头,笑容逐渐从他的嘴边生起来,“还好,我迄今为止还没吃过几回。按你们的话,这算是捡了大便宜。”
“该吃的时候也得吃。”天依继续说,“这是说了朱砂里面有水银,水银有毒性;粉里面有铅,铅也具有毒性。所以长期傅粉,皮肤就受到摧残。而且一大层东西附在皮肤上,皮肤同外界的空气交换也是堵塞的,这样不好。”
“这么来看,你们不傅粉,反倒是养皮肤的好方法了。怪不得我先前去狭斜的时候,有些姑娘,就三十多岁,就已经只能做做乐伎,无法见人了。”眉出在河边蹲着,看着流过的水面,“那汉地的粉,除了铅粉以外,哪些算是危害不大的呢?”
“像是一些白色的土,比如陶土做的粉,比铅粉好多了。我们海国的粉底,还是有用高岭土的。”
“我以后若有家室,生了个女儿,就让她敷这种粉,可不敢让她敷铅。”眉出开怀大笑,“今天这事算是又让你们海国人上了一课。”
几人在溪边洗过了手脸,重新回到马前,准备向远处出发。马蹄在溪水中踩过,激起几片白白的泫花。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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