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从塞外归来以后,乐正绫第一次连着在什士们面前说一个小时的话。这让她条件性地回忆起了半年前教他们语言学基础时一个个喉咙干枯的夜晚,自己每晚都在嘶哑和干咳中同天依休息。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下午的这阵雨水,是我们关中的温气团,遇到了匈奴高地下来的冷气团,空气的温度一下子下降,我再看看……”齐渊翻检着自己的笔记,断断续续地说,“原先一个温度能容留的水汽多,现在下降后容留的水汽少,水汽就从气态转为了液态,变成水,落了地,就是下雨了?”
当说出最后一句话时,齐渊放下离他的眼睛只有半尺近的革纸,看向乐正什正。
“没错,机制就是这样。”乐正绫说,“汉国的大部分冷气团都产生自匈奴高地及其以北内地的高气压。汉国在大陆的东部,受海洋的风和这内陆的风影响大。每年春夏,裹挟着丰富的水的东南风从大洋上飘过来,赶跑冷气团,两者交会的地方就下雨,从闽越一直下到燕代;到了秋冬,冷气团又强,重新回来。所以春雨和秋雨都很常见,夏季我们这边的暴雨也正是两者交锋的结果。”
“什正,虽然您的道理我半懂半不懂,但是按您的解释,怪不得这春雨一场比一场暖,秋雨一场比一场寒呢。”何存啧啧道。
“这真是涨了见识。”齐渊拊掌,“我现在真的是感觉,人不学道理,就无以立身。往常,大家都说见识、见识,没有这套术路,徒是见了冬天喊凉,感了夏阳呼热。为什么凉、为什么热,都说是风师雨伯的。现在听了海国的学问,使我目明多了,耳聪多了。什正,您每天下午都同我们讲一讲这些问题吧!”
“我要讲,也不知道在哪里讲起。”乐正绫摆摆手,“你们在生活中有什么疑问,把那个疑问说了,我才可以跟你们说一说。距离我受相关的课业已经有个五六年了,有些东西,我也半懂,或者忘了。那就需要慢慢地琢磨。今天你们问的是这个很大而有点深的问题,所以我给你们讲了很多东西,梳理很多概念,才能把这个问题讲清楚。比如说温度、温度影响气压、气压在高低空的运动方向、怎么形成风、地面和水域对温度的影响、太阳对地球温度不均衡的影响,等等吧。中间我还说了几个公式,需要大家有算计的基础,奈何汉国一切都在起步,我一个人也教不了那么多东西。”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从最初的算学开始学。”齐渊的眉头仍然拧成一块,“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学,只想学算学。”
“《庄子》还是哪本书里,不是有句话么?”乐正绫冲他笑笑,“‘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我们这些海国人人人都有机心,不要把你也拉下水了!”
“那无所谓!那些不为机事的,机心也见不得少。”楼昫帮甲伍的伍长说,“我是算不起来了。齐伍正有这个能力,我们全什出去吃饭玩耍的账目,都是他算得最灵清。”
“你在入伍之前有基础?”乐正绫问齐渊道。
“是。我小时候就喜欢数羊玩,后来背了表,算东西快一点。”
“六乘九是多少?”天依问他。
齐渊愣了愣,随后答道:“五十四。”
“看,就这种东西,全什就他一个人背过。”什士们帮腔道,“他当伍正,头脑是灵清的。”
“不错。不过算学作为一门学问,不止是加减乘除那么简单。像你们洛什副,上年在府中同木匠们试梁架的时候,就不止用上了加减乘除。回头你想学,过个两天,和小楼一样回苑以后来家奴营里吧,让洛什副教你我们会的。”
“唯!”齐渊向她拜谢。
乐正绫遂让书吏撤去画着一个大大的地球,以及亚洲东部陆海局势,上面还画着各种箭头的木板。在她课这些内容的时候,书吏们也盯着这块木板仔细地看,但不同于平日里潜移默化渗透着,自己也参与绘制过河西语言地图的通书什,书吏们连地球的概念都没有,对描写汉国的地图也完全看不懂。他们和什士们仿佛是两个极端,一者精于圣贤经典,一者精于海国术艺。而宫女们看着乐正绫在木板上用墨笔展开她解释降雨的道路时,也颇感觉艳羡——自己若是早有一身这样细致的心思,就算在宫中或许也能受宠几分。
“您说了这半个时,雨都快停了!”张原摩搓着膝盖。大家向外望去,雨水确实少了不少,都哈哈地笑起来。
“不错,看起来我们回营的路上会干一点。”乐正绫欣然地说。
“我从前以为下了雨是变冷,没成想不是下雨变冷,是变冷下雨。这个顺序我们家乡的父老就搞反了,回去得告诉他们。”魏功将手插在腰间。
“不将他们对自己生长的这片土地的认识完全扭转过来,同时把我说的不同方面的原理仔细地剖析给他们,你是说不服人的。”乐正绫摆摆手,“我为什么能课你们,不能课一般的家奴呢?因为这半年来我把底子交给你们,没有交给他们。这样他们就不适合直接接触这类话题。你要同父老说的话,也是先交这个底子。”
“嗯。不过这些原理……我一时还记不住。”
“可以让齐伍正再课你们。他这方面是个小天才。”乐正绫指着齐渊说,“往后汉国要实现什么计算的项目,比如计算这个子午线的长度,肯定要请他去。”
听到此消息,齐渊将身子挺了挺,感到和往古的先贤相比,自己很有可能在日后做出一场事业。这令他感到既兴奋,又紧张——要真堪负那样的重任,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好了,任务不要荒废了。还有半个多时,我们得把词条再多增补一些。这才是大家学得最深、最成熟的部分,也是朝廷委托大家的主业。”乐正绫挥挥手,让众人继续分小组整理词条。
前几日楼昫在家奴营中开始课表音文字的行动,以及这天下午对关中午后暴雨成因的解释,为六月下旬的忙碌工作开了个坏头。除了编纂匈奴语词典以外,乐正绫和天依在从天禄阁中回到家奴营时,还得陪着楼昫和齐渊,和他们一块工作——对于齐渊则是教授——到开饭的时候。不过这至少还是在为这个时代的知识添砖加瓦,发光发热。何况,在今年的一二月份,她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天依对六月末中课齐渊小学数学的教师生活颇为适应。毕竟自穿越以来起,她自己空有一身,连户口都在赵家的掌握当中,在赵府只能使用现代人的知识,靠给小姐当老师来维持生活,教师也就是她在这个时代的职业。和往常的小学生一样,齐渊用了一个傍晚便接受了四个加减乘除符号以及未知数x的概念,并在之后逐渐地能算一元二次方程。不过他写方程的时候,除了那些符号以外,仍然是用汉国的数目字,这个书写形式反倒让老师不太适应。她想课给齐渊阿拉伯数字,但是若要从阿拉伯数字教起,又要费好长的时间。反正都是符号,用来用去没差别。
随着这些副业的进展,以及白天逐渐地缩短,通书什编纂词典的工作也进入了早秋的状态——在亚热带的关中,就算到了农历七月,也仍然是一片热海。但是这热已是夏日的余温,很快将为北方一波一波南下的冷空气所迭替。同气候一样,大家在阁中也干得火热,不过当小伙子们空闲小憩的时候,他们心中自知,这片火热的劲头不久就将结束。两个月来,通书什较细密地整理和审核了四千个河西匈奴语的常用词,每天每个小组整理十几到三十个。大家每添完一页词,都将那片革纸放到另一边,久而久之,笔记越变越薄。最多各人再说个几页,到七月初的时候,他们再到长安去找一趟浑邪王王子,去掉一些错讹,词典便可以付予工匠来编韦了。到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回来的时候,他们看到这几十卷的匈奴语辞书,肯定会再为什士们升位加赏。而天依想要摆脱莫公子的控制,唯一的办法也是走这条路,让那篇赋中的女子不再是任描刻的小角色,在长安的贵人们面前拥有自己的话筒。
距离骠骑将军和其他几位将军出征的日子也过去了将近一个月。随着同塞外战事相关的信息逐渐由驿递系统回到长安,每天中午空闲的时候,大家都会同阁中的吏员们聊起最新的消息。不幸的是,所传回的信息多是负面的。如在六月廿五日,未央宫中的人们最先获知的便是李广军四千骑为左贤王四万所围的消息。什士们打小就听说李将军善战拒敌的传说,对于他被围的消息,既担心,又觉得不会出什么事。而乐正绫和天依则是预见了这次战役的结果:激战两日,士卒死伤过半,张骞晚至才解围。不过她们并没有将这个既成事实报予士兵们。
时隔两天,随着新使者的抵达,战情也获得了更新——
中午,正当大家吃着过暑的冰饭时,忽然从外面传来一阵喧闹的响动。
光是听步履踩在地上的声音,什士们便知道是阁吏们在到处通知。依绫二人也整理了一下心态,准备听李将军战损的消息。
首先迈进门来的是一名葛姓的书吏。什士们马上放了饭,围上前,问他李将军的消息。
“葛兄,怎么样了?是不是右北平外的事?”最先开口问的是夷邕。
“是,是。”那名阁吏连连答道,把住夷邕的手,“李将军胜了!”
什士们都举起手欢呼起来。夷邕一把就将这传消息的吉人抱住,引得后者连连惊呼。
乐正绫和天依则对这个消息睁大了双眼。自自己穿越以来,历史第一次在她们面前展开了岔路。这让二人第一次感到今后的历史突然由一系列笃定的事实,瞬间变得陌生起来。
什士们童年就有的偶像维护了他的形象。那名阁吏被夷邕放下以后,说了更多的细节:李广第一天被围时,先派自己的儿子与数十骑巡于敌骑左右,还告军士,以慰众心,随后将四千骑驰入匈奴最薄弱一部,与左贤王属下的小王裨将开始了近战交锋,双方至夜而止。次日,广复引军入阵鏖斗,会张骞万骑至,合围左贤王右翼,左贤王弃之退走。广骑死伤近半,同张骞所杀、捕得者尚在计算,不过大略应当接近万人。
什士们一边听着那名阁吏对战事的描述,一边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直到阁吏将这场战斗的结果完全地说出来,大家才摩搓着手,大呼爽快惊险。毕竟众人都是在骠骑将军麾下参与过第一次河西之战的人,阁吏光是把粗略的过程说出来,不用做什么细致的描述,大家就能联想到皋兰山下血腥的场面,自己就发汗紧张。
“李将军真是我们汉国的军神!”齐渊说,“从我们小时候,他就在塞上,做那飞将军;现在出军虽然老了,但还是能杀破敌阵致胜。”
“若博望侯没有及时到,恐怕就危险了……”楼昫将手合上,“不过这应该也是李将军和博望侯约定的战法,他率四千人作为大军之诱,故意引左贤王来围,和骠骑将军深入应该是一个道理。”
“将军之所以能当将军,真是不得不服他们。”谈及率领自己从塞外安全归来的老领导,士兵们也非常兴奋,“不过这次骠骑将军的战报迟迟未传入关中,会不会那边出了什么事?”
“不会吧?”齐渊蹙起眉头,“虽然说骠骑将军离关中更近,战报是应该早到一点,不至于现在都没有音信。上次征河西,已经消磨掉那边的很多力量了。这次复征,又带了数万人,又有公孙将军做后应,怎么说也不至于兵败,最多是无果。”
“先别急。”乐正绫向他道,“或许这同距长安的距离无关,而同距边塞的距离有关。可能李将军同左贤王是在漠南打的,离右北平边墙近,那么战报就容易千里而至;而骠骑将军是要出北地去河西,首先得越过居延泽,光这可能就比李将军和博望侯走得远,何况中间部落多,使者不易行走。我们第一次征河西,不一样是临近关塞了,朝廷才获得我们战胜的消息么?”
“应该是这样。”众人都同意阿绫的这个猜测,不过心里多少在打鼓。毕竟当一个将军带领着部队和辎重走出壁垒时,就算有再多的好条件,将军如何洞悉局势,部队的命运恐怕一样也不是十拿九稳的。不过前两天李将军那儿传回的消息更危险,今日再报,形势都已缓解了。较李将军兵粮更多的骠骑将军,当也没有什么问题。
作为通书什的什官,乐正绫非常关心的是此次出征能否如历史上那样抵达小月氏,并带回来操当地语言的塞人。她要同他试调查一下,对比鲜弥部说的塞语同月氏人说的塞语有没有什么不同之处。而对天依来说,她则关心骠骑将军的部队什么时候能够收兵抵达长安,自己什么时候再见到赵司马。麻纸、自己对早期抽水机及流水屋面的设想,乃至自己彻底拒绝莫子成的机会,都需要依赖赵司马和骠骑将军实现。李将军的得胜已经鲜明地昭示了一件事实:世界历史正在一步一步地偏离她们所在的轨道,虽然这时变化还不大。那么赵司马个人在河西的安全也就重新由确定变成了存疑。站在六月的尾巴上,她希望赵司马能在河西不受刀枪剑戟和瘟疫急病的侵袭,健健康康地带着自己的部属班师还朝。
——第四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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