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村里的小院虽然是村民们所遴选出来的村内最大的一个院子――由宗社改修而成,但是要容纳二三十个老少一块住着,难免还是有些逼仄。而且这个院的功能区分布不甚明了,院里既养着老年人,又养着小孩,又养着各种残障人士。在公益院为职的人也将三方糅合在一块管,虽然现在号称井然,但实是混乱场面之下的一种和谐。
院子的地形更加重了出事的隐忧:院内还是有一些凹凸不平之处,地面上有些石块和凸起,腿脚不方便的老年人如果为其绊了,容易摔倒。矮墙也不够高,稍大一点的小孩子容易爬上爬下。再加上儿童和老人在院中的活动流线几乎完全重叠,小伙伴们嬉戏打闹,也容易撞到老者。这些都为未来公益院中可能出现的事留下了安全隐患。言和一开始看这院子看得舒服,可是不出一会儿,她就开始担心起来。
除此之外还有卫生问题――这么多的人,院子里只有一口水井,又只设了一间旱厕养猪用。旱厕的位置还比较高,为了让排泄物落到猪圈里,方便的人得爬一根长长的梯子上去。再加上厕所坑位那显眼的位置,这间旱厕对院里的大部分女性和老弱都不起作用,后者只能在没人的地方用便桶解决。
言和转过头去询问两人在这边住时生理问题如何处理,天依说室内还有另外一间厕所,临时划出来的,供不方便上旱厕的人用。这使得原来比较封闭的堂室经常有一股隐隐的臭气,但是就这还是上个月才新修的。
“这也太夸张了!”言和有些蹙眉。
“其实这个意见我们上回来住的时候已经跟他们提过。”天依介绍情况,“厕所在屋里划房间,一个是室内昏暗,采光不好,老年人盲人容易摔着绊着;一个是散出来的味道对健康不好,容易让人生病。我们建议是在室外新修一间厕所,开高窗采光,然后便桶定期清理,运出去酵肥,运便桶就不经过室内了。”
“村里是怎么说的?”
“几个委员说,他们也想好好修修厕所,但是费用不够了。他们把账目一条一条地拿出来给我们看,说村里今年开销大,就连从我们那贷的钱,都用去浚渠修路,要么就是买牛买粪,几乎很紧张了。”天依对言和说,“账上确实也是这么罗列的。”
“确实,修个厕所也要花不少钱。”龙牙感叹,“没钱的时候,日子就得紧巴着过。和村里的大事比起来,这个厕所倒也算是没法优先解决的。”
“有什么米吃什么饭。先解决有无的问题,至于它有了以后又产生什么新问题,得是之后再论。”乐正绫把手搭在腰间,“不可能一年就把这个村子搞得尽善尽美,那怎么可能呢?得慢慢着来。”
“不过你们的办贷所不是有钱么?顺便给老乡们修个厕所,也不费多少气力。”龙牙问他的妹妹。
“不行。”乐正绫摇头,“办贷所能够向村里提供的服务很多了,串村的医生、先生、工匠都是办贷所来雇佣和培训的,很多技术也是我们提供的。贷款也是大头。除此之外,我们给村里做的事情也多了。如果我们过度向村里好施,就培养一种风气,感觉办贷所是村里的上级,只要上级施舍啥,村里只消赖上面的政策过活。这样村里的生态会好起来么?”
“确实。我刚才只想着头一批这几个村子得是其他村的样板,如果你们要将之推广出去的话。但是这个样板也不意味着造成一扇橱窗。还是要自己搞。”
“这个厕所的问题,等村里账目稍微宽余一些,你们得叫杨委员他们上上心。”乐正绫转过头,对一边公益社里干活的贫户说,“毕竟这院里住着二三十号人呢,也都是来自各家各户的。你们一说,村里会投票的。”
“回头等儿孙辈的事情先办完了,再照顾这拉矢的事吧。“他们挣了饭吃,我们这些睡炕的人才能有矢拉呢。”一旁佝偻的老者笑言。他是村里很老的老者了,只有最老的一帮人才乐意被亲属送进这边来养年。其他四五十岁的老年人,只要干得动农活,没有吃力到极点,还总是跟着儿子一块下地去。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大爷,到时候您得说呢。”阿绫弯下腰去,“儿孙辈耕了那么多地,种出来的粮是为的谁吃?是为的爹娘叔嫂们吃。要不然传出去不孝呢。”
四人又在公益院里闲坐了一阵,不多时,趁中午事间休息的杨乌和几个村委员已经从村口听说海国夫人带了两位技术员过来,忙不迭地跑过来拜访了。天依依次向龙牙和言和介绍这几个第一届大会选出来的委员――这些人主要是青年,干得动活,也卖得下力气,都有志气,不想让家族在这求穷的世界中沉沦下去。
“从前过来教稼穑的、教卫生的,都是男子。今天来的技术员有一位姑娘。”乐正绫同他们说,“别看是大姑娘,力智是高的。来村里的都是大家的先生,是要尊敬一下的。”
“这个我们种田人当然知道。”温家推举出的委员帮口衬和,“办贷所的事,就是两位海国夫人办的。行伍里那些事情,去年做卒的回来,也说多有海国夫人教的。现在这时世不一定是男子独办的了,我们想得是比其他村通透呢。”
“这话说的就大了。”天依笑道,“咱们就说一下,技术员里倘有大姑娘、小姨娘、老婆娘,大家也别怪之。”
“是自然,是自然。”
“这次所里派的两位先生过来,不知道是要在村里授习什么?”杨乌聊起主题。
“首先一项还是卫生相关的。”龙牙禀起手,摆起正经的脸孔,“大家平时干农活――小朋友的爸爸妈妈也有干农活的,或者做其他活,手脚容易受伤;而且平时村里也酿酒。”
说完这句话,他有意停顿了一下,让大家猜这两句话之间有什么关系。众人也一时没反应过来。
“喝酒对做活不好,确实,喝酒误事。”过了一会儿,有个在院里养老的老人凭经验回答,并且开始滔滔地介绍他兄弟是怎么喝酒多病死的。
“这当然是一个了,但是我们如果不喝酒,可以拿酒来干嘛?”乐正龙牙笑着应和他,又问。
“拿去卖。”有个委员说。
“对,拿去卖。但是不拿去卖,咱们拿来做什么?”
“先前我在城里、集上,似乎看到有些人卖什么酒精的。都是平日里游手好闲的人。”另一个对城里事较精通的村民说,“卖得贵!比酒贵个好几倍。说是抹在伤口上能够消毒,就连行侠的也常用。可是谁也不知道这酒精是何物,怎么从酒里出来的。也没其他人卖它。官府也不管。”
“那种酒精效果如何?”龙牙问他。
“我没用过,一开始以为是骗钱的,但是闻去真是酒。聚上有些人买了,说受了伤涂它确实还挺管用。”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教你们的,就是怎么蒸馏酒,得出酒精。”龙牙便开了这个题,“这酒精,行侠的人用,确实管用。你们看我身边这位姑娘,她脸上干活时给刀划了一下,为什么没感染发热而死呢?涂过酒精的。”
言和暗暗捏了他的背一下。自己的伤事给他拿来推销这玩意了。
“所以说――”乐正龙牙轻挺了一下背,“是挺管用的。那些卖酒精的人,能把酒精卖得这么贵,就是因为酒精这个功效好,再加上他们应该懂如何制酒精,只不过招式不外传。现在我们应海国夫人的邀请,过来就是给参加协田社的诸位一个土法制酒精的方法,这样诸位往卫生了说,以后受了伤,破了皮,抹酒精可以消毒;若不往卫生说,往钱上说,大家酿了酒,化成酒精,拿去城里卖,那比光卖酒还多一路财源呢。”
“先生,以往来的术艺先生都是拿这些喜话吊我们胃口,吊好了才教。我们当然知道办贷所来教的都是实打实的把式,先生就直言,这酒精是何以从酒中来的吧。”
“说起来很简单,原理很简单――大道至简嘛。”在数十人的围观下,龙牙比起食指,“就是蒸出来的。”
“蒸了不是变成空气跑走了么?”有个听洛天依上回住宿时简单讲过些道理的小孩问道。
“啊对,你都知道这个了。”龙牙笑着夸他。言和随手摸了摸他的头。小家伙连忙嘻嘻哈哈地跑到他同伴那里去。
“这个之后再说,说回酒精从哪来――酒精其实就在酒里边。我们平常喝的酒,那股酒味是从哪来的?就是从酒精里来的。”龙牙对那个通城事的人讲,“所以你凑近酒精一看,闻到的酒味不止是米酒蜜酒果酒那般,还更浓烈。”
“是,更刺鼻头了。”
“用酒曲酒花给粮食、水果发酵,就从米果当中得的酒精,还有其他汁水。所以喝米酒有米香,喝果酒有果香,但是都有酒香。”龙牙继续道,“酒精就有杀毒、消脏的用场,甚至还能燃烧,但是有一个问题:稀释了之后,酒精就没这么多功效了。各位乡党觉得,光靠发酵,得的酒精是不是在一团水里?是不是它就被稀释了,救伤的用场就不大了?一碗饭能吃饱,一碗粥是不是功效就次之?”
“讲道理的话是这样的。”人们表示认同。
“所以我们就得把发酵出来的酒再蒸一到两回。按那个聪明小家伙说的,这个蒸了,蒸热以后酒都变成空气了,怎么做酒精?但是我们在蒸锅上面放个管,把空气导到比较冷的地方去,酒气冷了,结成露水,再导到瓦罐里,是不是就变成水似的酒精了?”
“但是酒水也一同蒸掉了呀。导到那罐里去的话,不光是酒气,水气不也进去了么?”那孩童又问道。
“你真聪明!”龙牙给他鼓起了掌,“所以,这中间就有一个机巧来了。我们知道水会煮沸变成气,酒精要煮沸也会变成气。但是水和酒精煮沸的冷热度是不一样的。在热度到水煮沸之前,酒精就会沸起来,变成气了。所以我们只要保持住烧水的热度,让它保持在水沸前酒精沸腾的热度,蒸出来的便都是酒气,少水气了。”
“原来就是这么个道理。”杨乌豁然,“还真是简单。不过我们如何控制这个热度?”
“也简单。只要我们把温度都控制在水沸腾的热度以下就可以。”乐正龙牙对他们说,“来,我进屋给你们画个图。”
说罢,他便和言和将几个村委员招进堂室里,并要求给画写的工具。围观的一丛人也凑进来。此时负责介绍控温工艺的人已经换了一位――由言和来向他们主讲,而龙牙则执笔开始绘制蒸馏器的图纸。这个时代没有温度计,但是他们已经有一个控温的方法――把酒盛在一个大瓦罐里,那个瓦罐又置于另一个大容器中,容器里放上水,再用火加热,也就是所谓的水浴法。水浴法的好处是大容器里的水最高温只能到100度,没法把更多的热量传导给瓦罐里的酒。这样酒的温度即可以控制了。
还有一个要保险的地方是导管和容器之间必须密封。要不然气态的酒水混合物如果顺着空隙溜了出去,肯定是得不偿失――酒在这个时代是非常宝贵的财物。言和推荐他们在做好蒸馏器后,先用水试试,不要用酒,看什么地方有漏点,再用小量酒试试,看能不能出来口味浓烈的酒精。
酒精最后经过的一处地方是冷凝管。冷凝管的旁边也到处都是水,只不过水温较低。它们会赋予冷凝管一个低温,让气体凝固成液态,通过管口流出来,所得之物即是96%的酒精和4%的水的恒沸混合物。到言和说完的时候,龙牙所绘的图纸也在木板上显了形。
“这样就能出酒精?”
“嗯。”言和说,“而且,整个过程,最好注意防火,不要在家里烧。酒精是可以燃烧的,刚才我们说过,之所以米酒燃不起来,主要是因为跟水稀释了。”
杨乌等几个人一个字不停地把整套流程听了个全面。虽然他们还掌握不多物理知识,但是对做法已经有了大致的概念――这是一个玩热度的游戏,先热后冷。
农忙时节,午后留给人休息的时间不长。二人只给村民们传授了制备酒精的方法,又宣扬了酒精医用、燃烧的好处,几位委员便又各自散到地里、路上去忙自己的事。公益院的小院又恢复为那种嘈杂的黄发垂髫怡然自乐的氛围。
“你们已经做出来土法的蒸馏器了?”乐正绫有点惊喜地问她哥。
“没有做出来,市面上那些卖酒精的小贩是哪里来的货呢?”龙牙笑了笑,“我们在山上有蒸馏设备的,只不过还没带你们去看过。”
“我们的财源就来自这里。”言和也很轻松地跟她们说,“虽然你看我们穿的破破烂烂的,但是毕竟要管着上百号人,不有点财源是过不去的。这也是我们的一个权力来源。”
“原来是这样。这样说来你们那边的形势好得多了。”天依的心里踏实了不少。
“哎,我们这回还是第一次完整地听到一整个蒸馏器的做法。”乐正绫向哥哥和言和叹息,“之前没有涉猎到这相关的事,初中物理都快忘了。也不是没想做过酒精,但是始终没料及水浴控温这一步。刚才你一提,我才想起来,能够这么简单。”
“你们没想起来,那先前征河西时,处理伤口用的是?”言和抱着臂。
“也和言和姐一样,我给阿绫洗伤口用的是沸水,除此之外也没办法。要截肢或者说重伤的时候,用的是热油。”天依代她答曰,“是我们无能了,如果那会就制出酒精来,征西的战士要少死很多很多人……”
“是。”
提到这点,室中的空气忽然沉闷下来。穿越者一个想法上的疏忽,就间接影响了上千人的生死。一直以来这是隐藏在几人心里深处的压力,迄今为止,四人都没有很好的方式把这个吊诡的感觉抛出。或许这副心理将会在接下来的生涯中持续影响她们,就算是在万一找到机会回到现代之后,也会长久地伴随下去。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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