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几个穿绸衣的人站在店铺门口,并不打算让通书什的人带走八只内装了米糠的革球。便服的士兵们看到是衣丝的大户子弟,都纷纷向后退了几步,不敢和他们理论。
“不好意思,”齐渊站出来,“这八只球是我们先买的。你们不着急用吧?”
“怎么不着急了?”为首的一个少年道,“一会就踏。你们统共十七八个人,踏两只球就够了,剩下的你们交出来。”
“我们那儿一大村子人呢……”楼昫找了个藉口,试图理论。
“一大村?你们用猪膀胱就可以踢了,还专涂来长陵,专门捡这最好的店,买这么好的球?你们这是什么村呀?”
“是这样……”店主向布衣们陪笑道,“这几位少爷是我的老主顾,不论先后,凡他们来了,球总是先卖给他们的……”
“那钱都给了!”楼昫蹙眉道,“这长陵市上公平交易,你们过去问问市楼,我们把钱给到你这,把球装了,这就不是你的货了,是我们的货了。”
几个少年连连摆手,似乎并没有放他们走的意思。天依朝周围看了看,发现他们身边还跟着些穿粗布短衣的随从。
“没必要跟这几个村人计较。你把六只的钱给我。”少年命令店主道,随后一招手,就有几个帮闲前来拿球。楼昫和其他士兵连忙去护球,楼昫走到最前边,结果被同样穿便服的随从照面门扇了个巴掌。
“哎,你!”
还没等楼昫反应过来,那个随从就踹了他一脚,将他摔在街面上。很快那个随从又被愤怒的夷邕制住,通书什的士兵们遂和这几位公子的随从扭在了一起。
乐正绫本来欲劝解,但是想到这次突发事件也是对这些小伙子军事素质的考验,遂让两个伍的人放手去干。天依和乐正绫被何存护在一边,和对面的几个少年一样,看着突如其来的这场群架。
十六岁的小兵,虽然体格还未发育完全,但好歹这边人多,还算不落下风。不过他们中确实有人被摔倒在地面上的,作为军人来说,这还是比较丢人的一件事。
“你们这不怕招来市楼的人么?”
躲在随从背后的少年发现人丛中的女子向他发话了,同时他发现自己的仆从没能干过他们,把革球从这群乡巴佬的手里抢过来。
“你个臭婆娘,管那么多事!”他向乐正绫喝道,“一看就是第一次来长陵的,知道我姓什么么?市楼的人姓什么么?你们现在仗着人多手强,一会市吏来了,看你们村的人遭不遭殃。”
“好,那就看看。”乐正绫遂让小伙子们继续同对面格斗,“阿渊,连这点人都打不过,你们想想三个月后。”
士兵们也知道什官在考验他们,瘫在地上的楼昫又晃晃悠悠地爬起来,没想到刚站直身子,又挨了一拳。
听到骚动,好事的人们往院子里聚集过来。没过一会儿,一个穿着市吏衣服的人走了过来。绸衣少年们见援兵来了,露出非常自得的神情。市吏观摩了一下两拨人的衣服,迅速地下了判断:
“你们这些野人,怎么进城打起人了?”
“是我们买了球,他们要抢这球,我们没办法。”夷邕向他辩解道。
“这么说是你们不肯让与几位公子了。”市吏皱起眉来,“大家和和气气的,你们也就十来个人,踢两三个就够了,要这么多干嘛?你们村是球村啊?”
“哎,你这市吏当着有点好笑,先来后到的,我们在洛阳的时候……”夷邕遂和他论起来。
“还洛阳呢。他们怕是游贼,平日的习惯就是抢了东西就抱着不放,今天算入了法网了。”少年们讥笑道。
“没错,是游贼。”乐正绫见状说道。天依向手底下的小伙子们使了个眼色,众人扒开外套的衣襟,露出里面玄色的甲片和短兵来。
“怎么回事?”围观的人群都往后退了几步。
“真是盗贼!”少年惊慌失色道,“快叫兵来!把门的怎么使的!”
乐正绫和天依也将外头套的直裾脱下,向人们露出深色的制式武装衣和铁铠,以及标识部队序列的素文背章。
“这次我们是骠骑司马授意前来购买革球,供营中健身用的。”那个军幕派驻观察的军士从衣襟里拿出了木牌,向市吏慢慢地走去,对他说,“只是出于扰民相关的顾虑,才套上布衣,以为长陵乃天子脚下,关内雄邑,便衣出入不会有人刁难。没想到遇上自称您本家的顽劣后生,心里没个先来后到,公平买卖的概念。你作为市吏,到场之后不由分说,就让我们匀一些球给他们,你平时管事也是这样的么?”
军幕的派员一边走着,身上搭缀的甲片一边作响。市吏连连向他称谢。
“今日我们是来购球的,我就不向军幕报告究责了。”素来一直给通书什的教学活动准备教具的派员向他道,“但是你放任这几位劣少扰乱市易,如果不加反思,那下次再出现这种事情只是计时而待的。”
市吏不停地低头答唯。那几个少年见是司马军中的人,气焰也消了许多。但是他们和围观的人们并没有想清楚为何汉军的部伍里面还有异性长官。
“你!人家营中打个球,你怎么还向人家收钱!”市吏转向店主撒气道,“快把泉币还予这些军爷。”
“那不成,”乐正什正摆手道,“那我们成了强盗,司马军军容严肃,不得做这种事。人家正常买卖不容易,你们莫为难他。”
“是,是……”
两位什官和军士们又将外套系上,背着球和钱箱,离开了院子,留下一众人傻站着。通书什的士卒们都大笑起来,天依莫名地感觉他们今天好像和一些爽文里面描写的场景一样,扮猪吃了次老虎。
“什正,我们去吃些酒吧!”有人借着兴意道。
“还吃酒,阿昫的半边脸都红掉了。”夷邕说。这下大家才注意到楼昫刚才被打得狼狈不堪。
“哎,真给咱丢脸!”何存看着他脸上的印子,摇摇头。
“还说呢,你刚才不也给人揍了两拳。”有士兵笑话他的伍长。
“我刚才数了数,对面的仆从统共就十二个,”乐正绫对众人道,“我们打成这样,这个势头不好。我们什虽然是课通书的,但是在河外,还是安全要紧。”
“是啊!”全什身上最干净的夷邕说道,“这还是几个小角色,胡人也不是吃素的,我看我们这个弱项得好好重视。”
“昨天观摩的时候,有个家奴不是还摔过你了么?”
“他就是一时的技巧,他没我个儿壮。”夷邕哼了口气。
“对,我回去之后得向司马呈一下这件事。”乐正绫说,“除了我们两个什官以外,是时候找人给你们教一教术技了。我到底是个女辈,在这方面不能替代健儿。”
“真是昨天那个家奴么?”夷邕不屑地问道。他对可能的新教官的身份感到相当失望,楼昫支了支他的胳膊,轻声提示他们的两位什官也是从家奴中拔擢起来的。
“哎哎,正题,”背钱箱的小郑说,“去不去吃两碗。我们朝食都还没着落呢。”
乐正绫转头向那名军幕派员请示。派员向她点头。
“可以是可以,不能喝多。”乐正绫对众人比划道,“如果大家实在有这个兴味,我们可以去酒垆坐一坐。但是我们下午还要安全地回灞桥,定个量,一人三碗,这么大。菜肴你们随意。”
天依想到自己曾在赵府当女奴,后来升为赵筠的先生时候,看到的府中和外面酒垆里的碗,都属于浅碗,一碗酒并没有多大的分量。再加上汉代一般米酒的度数,三碗的酒精量估计还顶不到一瓶啤酒。
“有的喝就行!”士兵们说,“不怕多不多,就怕有没有!‘大姑’,走!”
众人遂问了问市人,按他的指引走进一家酒垆里,占了四张案席,坐下吃饭。活动经费还有几百铢,平日里饮食颇为朴素的士兵们点了一盘又一盘菜,当垆的妇人又筛了几瓶酒给他们——这群大小伙子简直不辜负古代军队“兵过如篦”的恶名,连筛完酒剩的酒糟都给他们占去了。夷邕特别喜欢吃它。
两位什官自己也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楼昫特意挑了个旁边的位置,好听辨她们说的海国言语。
“上次来这种地方,还是我被那个莫家的小公子盯上的时候。”天依笑了笑,同阿绫说,“我当时根本没想到,还有机会和你一块下汉代的馆子……”
还没说完,天依的脸上就泛起一阵红晕。
“而且还是长安的馆子,我现在觉得,这可比什么西餐厅、烛光晚宴浪漫多了。”乐正绫在烛光下把住天依的手——刚好,这里采光不太行,室内比较暗。
“我们点什么菜?”天依问她,“这边的酒垆,会不会像《羽林郎》里写的那样,‘就我求清酒,丝绳提玉壶;就我求珍肴,金盘脍鲤鱼’?”
“别了,消费不起。”乐正绫说,“我们就吃几个寻常的烩菜炖菜就好了——其实也就这几样做法,小炒还要等一千来年。”
什么佳肴的做法,要做一千来年?在一旁模模糊糊听现代汉语的楼昫感到十分不解。就算做一千来年,两个什官也不是神仙。她们为什么会提到这个?
正当楼昫犹豫的时候,他的肩膀忽然被什正拍了一下。
“哎,你们都点了什么好吃的?”
“来了瓦炖狗肉。”座旁的夷邕率先向她介绍道,“再是这腌菜,藠头,酱豆角,鸡腊,炉饼,我们差不多啦。”
狗在这个年代还是比较廉价的肉食来源。两千多年前的墓葬中就已经出土过狗肉锅,而作为汉兴君臣之一的樊哙原先也是以屠狗为事的。
“可以有炖鸡么?”天依向当垆的妇人问道。
“有的,两位小姐。”
“来一斤。”乐正绫笑着说,“加几颗梅。”
乐正绫虽然这半年来没怎么吃过荤,但是对这个时代有了荤菜怎么吃,她倒听祁叔细细地描述过。梅作为不多的调味料,在汉代起的作用是非常大的。
“对了,天依,你在赵府这半年,有会喝酒了么?”乐正绫忽然问起另一个问题来。
“是你想喝两杯了吧。”天依早已察觉到她的意图,笑道,“与君周旋。”
“请再筛两碗酒。”
过了一会儿,两碗米酒被端至二人的桌面上。天依举起漆碗,同乐正绫的相碰,二人庆祝重逢以后的第一次宴飨,各抿了一口。
“原来二位什官也会喝酒啊!”何存悄悄地对小郑道。
“很甜。”天依说,“我有时候还蛮喜欢这种米酒的,度数不高,味道好。”
“所以它有欺骗性,让人以为不容易醉。”乐正绫道,“一会上来鸡了,我们再慢慢喝。”
两个人对坐着,在烛火和直棂窗透过的日光下把盏长谈。楼昫隐约察觉到二人的关系有些微妙,显然她们比普通的伙伴要更深一些,而且两人脸上泛起的红色显然不是饮酒所致的。在这喧闹的酒垆中,他再一次瞥见了什正不常展现在他面前的温柔的目光——只是对象不是自己。
未几,一斤炖鸡肉被端上了桌案。天依好久没闻到鸡肉的香味了,赶忙夹起一块,送进自己的口中。肉炖得有点烂,但是天依知道,在汉代的料理当中,此种口感已经属于上乘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自己关于味精、辣椒、五香粉等调味料的感觉悄悄地离开了她汉代的身体,而取而代之的是酢、酱、盐等。这半年来,她也已经习惯了公元前2世纪一般的烹饪手法和饮食风俗。
主要生活在汉景帝时期的枚乘在《七发》中曾经描述过时人观念中理想的食物:“犓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飰。抟之不解,一啜而散。于是使伊尹煎熬,易牙调和。熊蹯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鱠。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飰大歠,如汤沃雪。”显然,无需太过嚼动的,一啜即散的,荤素主食搭配的嫩滑肉羹最合人们的胃口。自己在现代的时候,对这类羹食尚不太适应,但是经历过一天两顿粟饭的为奴日子以后,再遇到此类佳肴,自己便也欣然地加入了西汉的饕餮人群。
“来,chess。”乐正绫再次举起漆碗,调笑道,“要不要喝个交杯酒?”
“讨厌,这么多人呢……”天依颔首道,“以后有机会,我们再这么玩吧。”
通书什的人们在酒垆里吃了个大饱——当然,大家主要是冲着味道来的。他们走出酒垆后,又去围观了长陵市中的杂技表演。一直到日头偏西,士兵们才离开陵邑,恋恋不舍地沿着渭河桥走回灞桥的营地。
“今天真是饱了眼福、饱了口福啦。”夷邕拍拍肚子,“那垆里的狗肉真不错!香。”
“还是什正带得好!”小郑吹捧道。
“也算是上午那场‘实战’的一个奖励吧。”乐正绫说。
“哎,什么奖励!”夷邕摇摇头,“你看小楼,被打的那样。”
“所以更需要犒劳了,”乐正绫转向士兵们,“只是,大家一定要长个心眼。塞外的情况是十分复杂的,就算我们不直接参与战斗,也保不齐以后会不会遇到。我这些天已经反复地强调过了。”
大家都不说话。
“今天回营以后,我会先向司马上报曲直,并做请示,然后我会先把那两位家奴请过来,教你们一些基本的东西。”
“唯。”
“不着急,我们在关中还要待一段时日,慢慢来,”乐正绫说,“不过假期结束之后,大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投入到新的一轮学习当中。”
回到灞营,向司马复命之后,万安和祁叔被请到通书什处,教习抱摔技巧。面对祁叔这个老手,夷邕并没有占多大的便宜,反倒被接连摔了几次。但是他此刻并不敢再怠慢了——毕竟三人行,必有我师,多学会一样技能,自己在日后的行伍生活中,就多一分微妙的安定。他隐约地感到,自己进入通书什以后,已经不再是简单的汉军正卒了。他同这支部队的羁绊可能要维持一个相对长的时间,或许自己未来的事业,便是以这个什中课的学问为基础而展开的。但是,无论如何,在那之前,自己得在今年的生死考验当中,首先活下来。
——第五节完——
——第三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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