衾被里的小聚让二人从元狩二年的所有事项中脱身了出来。在将所有的压力随着体力释放一空以后,天依闭着眼睛,软在榻上,感到浑身爽适,没有一处不安心的。
“这床太好睡了。”阿绫侧躺在她的身边笑了笑,“平常休憩的时候还不显着,一到这种时刻它的舒服就体现了出来。”
“哎,算是一个告别仪式吧。以后要告别草榻了。”天依温声言语。
“也要告别我们从前做过的大部分事情。”阿绫补充道,“明天起来,感觉就像进了一个新世界,一个没了我们也可以自己旋转的世界。”
听完此言,天依遍历了一下她和阿绫在汉地做的所有事务。在匈奴语上,她们只要将什士们召来,抽时间为左内史的官僚们培训便是;在测日上,有测日尉申全的吏士们在军马场辛勤地工作;在女工们的生计上,造纸坊也已经完成了一轮完整的工序,不需要她们来旁观指导了。
“好像确实没有了。”
“我想起来有一件。”乐正绫忽然说,“先前进狭斜时曾经关心过一些音乐、谱子、乐器上的话题。这一直没有时间做。”
“那件事不算大事,我们姑且可以把它放在一边。”天依道,“就我们眼皮子底下的事,除了置办年货以外是没别的了。再就是搞那种灯笼。再就是一些应酬场合,比如跟什士们聚一聚,跟那位张夫人聚一聚。不过还是搞年货为先。”
“嗯。”乐正绫把肩膀放松下来。过了一小会儿,她忽然又笑眯眯地转向天依,道:
“明天我们去市上的话,要不要把晏柔带去?”
“嗯?”天依提高了一下眉头。
“明天把晏柔带去,这样她不用工作了。而且她也要置备自己过年的物项。何况你们去年在洛阳的时候,不是经常也坐车出去么?”
“是这样的。”天依点点头,“不过我们本来是二人世界……”
“玩一玩嘛。”乐正绫的口气里一股插科打诨的意味,“还没有常接触过这个姑娘,交个朋友也是好的。”
“阿绫不担心她对我旧情复燃?”
“你觉得她有熄灭过么?”乐正绫将手勾到天依肩上,“何况……复燃了就复燃了。”
“也对。”天依也笑起来。
二人大被同眠。九月廿四日,一早上起来,在煮饭的时候,天依先向女工们提了造灯笼的主意。
“同样一团火,罩上这个纸,它就更亮了?”张嫂有些不解。
“不一定更亮,主要得看这纸折射的程度怎么样。不过有一点好处,就是它至少不眩眼了。”天依支起手来,“这样我们就能直视灯笼,而不被它的光火炫耀到。”
“嗯,这倒是一点好处。”奂氏附和她的意见,不过提出了另外一点,“但要做灯笼的话,靠我们是不能决定的。妹妹最好去问问君侯,看他能不能让我们匀出一些纸来做这个灯。”
“这个工坊除了销货以外的事宜,君侯是完全不管的。所以重点是姑嫂姊妹们同不同意,分出一部分时间来做这个。”乐正绫补充了赵破奴对现在工坊生产的态度。
“我们当然同意!”女工们笑道,“要是晚间有盏明灯,漂漂亮亮的,还能架着,还能做装饰,火光还温和,那我们动手就做。”
张嫂读出了洛绫二人话中的意思。她便在吃饭前适时地发起了一场投票,结果是大家都支持分出一点纸做灯笼的尝试。
“那明日纸浆捞得少一些,活闲一些的时候,就选几位姐妹来做吧。”天依道,“今天吃完饭后我们要去一趟市上,置办过年迎岁的事物,大家伙需要什么?”
女工们想了一会儿,向二人七嘴八舌地给出了自己的年货单。乐正绫拿来笔记,挨个地将她们的需求落实在纸上。在这个年代,年货的大部分构成还是各种布料。谁都希望新冬新春的时候自己能够有一身新衣服,一是拿来御寒,二是也美观一些;除了制衣以外,其他布料还可以拿来做床单、被褥,还可以打鞋子,做衣带,或者挂成条在家门口扎结,用以辟邪。用途十分广泛。
至于吃食,由于工坊的食物是由府库提供的,且有两位海国夫人同住,她们基本上都认为自己近几天吃得比往年过年的时候都好多了,故在这方面,她们没有什么欲求。单纯的纺织物就已经可以解决衣食住行中的衣住行,它的覆盖面实在是太大了。
“毛皮,你们穿么?”乐正绫握着墨笔,问她们。
“那个太贵了!”众人纷纷摇头,“穿穿麻就够了,无须要买它。”
“我们买点贱的,譬如狗皮。可以做点坎肩,冬日的时候也好御寒。”乐正绫道,“不做披肩的话,我们可以多买些布,每人做一条围巾。过冬时往脖子上一套,围个两圈,也暖得很。”
“就做这巾吧。”女工们道,“听起来比披肩好。”
大家遂议定了今日要买的货件。
“这么多号人,每人几丈,带得回来么?”阿张有些担心货物能不能被马车装下。
“我们只要到布铺上去订货,再另差人去取便是。”乐正绫说,“数量比较多的货物当然不能去市上一趟就能带回来了。”
“也对。我都忘了能在市上订了。”阿张笑了笑,“这么看两位妹妹今天的事还轻松。”
“就只有布匹么?过年的时候要不要买一些糕点?”
女工们对糕点似乎都不太熟悉。只有年龄稍大一些,被卖身入府前家境稍好的几位女工回忆了一下从前年节时吃的甜品的内容。其他人似乎连听说都没有听说过。对于贫家来说,一年能吃上肉也就心满意足了。
“现在都不知道时下流行的糕点是什么,说不定名字都说不出来。”奂氏蹙眉。
“那我们到市上看一看,有什么新鲜的,听过的没听过的都买一些回来。大家先尝尝鲜。”乐正绫对众人道,“如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把材料买进来,自己做。做法也可以同庖厨们学。”
“这个好。”女工们说。
原来一直在旁边用盆子做泥模的小为桂听到姐姐嫂嫂们在讨论糕点,好奇地把头抬了起来。
“小为桂,你想吃什么点心?”乐正绫将头转过去。
为桂摇摇头。
“他不知道。”在一旁陪他玩的苏解抬起头来,笑了笑,“不过我从前在原上的时候,他们待客常用一种牛乳制成的甜甜的东西。”
“乳酪?”
“对,在汉地好像叫这个名。我和毋奴韦还怪想它的。”苏解理了理头发。
“我们可以到市上去看看,有没有卖乳酪的。”乐正绫说,“毕竟我们在长安周近,应该什么都可以买到。住长安的北族人估计也不少。”
她遂将乳酪也填进年货单去。在这个秋冬之交,天气逐渐冷下来的节侯,要是每天做完事情能吃到一些热奶酪,或者喝上酥油茶,那真是一种别致的享受。要是还能搞出奶茶,那实在是巴适。
和女工们用完早饭以后,带着全工坊的希望,二人找来晏柔,同她一道登上马车,准备往市上走。
“这车子看起来好怪,同素来见着的车不一样。”晏柔第一眼就察觉到了车辆形制的不同。
“这就是我们平时坐的车,八月份的时候我们带过来的。它的车厢和架子是分离的,两边用皮带拉起来,车厢下面又垫了充气的皮囊,坐上去很稳。”乐正绫指着车厢向她介绍道,“晏柔妹妹坐上车也会觉得稳的。”
“是这样么?”晏柔非常好奇。
“来,坐上来试试。”天依向她请道。在这两名少女的相邀下,晏柔小心翼翼地提起衣摆,登入车厢内部。她使劲晃了晃这辆车,发现就算是晃动,它的幅度也不大。当她还在摸索的时候,洛绫两人已经一道登上了车子,坐到她的对面。车厢的空间不大,晏柔的双膝一面同天依相顶,一面同乐正绫相磨。这令她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今天去市上都买什么?”
“我们得先去买布。”天依向晏柔说,“工坊里十几二十号人,我们得去订些新布。晏柔妹妹要新布么?”
“前些时日阿洛给家里张罗那么多布料,我暂时不用。”晏柔道,“不过过年总是要置一身新衣服的,可能我也需要一匹。”
“那就一道去订。”天依点点头,“然后我们去买些点心来准备过年。这长安内外商旅多,各处的糕点应该都不少。我们那收留了两位塞人,她们说要帮忙看看有没有乳酪,如果有的话,我们带一些回去。”
“乳酪?听起来也是塞上的食物。”
“是啊。我们海国平时也常吃。阿柔吃过么?”乐正绫问她。
“还没有。”晏柔摇摇头,“我们做下人的,最多给小公子端过几回那个。乳白乳白的,似水又不像水那么清澈,像夏日天上的银汉。”
“异国的语言确实有指银汉为牛奶河的。”天依笑起来,“叫milkyway。”
“他们的先贤想必也是受此的启发了。再就是他们或许真的喜欢喝**。”晏柔点点头。
“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帮你认认字。”天依道,“我们不仅在晚上教,你白天如果多接触一些用字的场合,试着去认,久而久之也能认熟。这就同一个人习得一门言语,总要到那门言语的村舍市井部落去过几年。”
“是。”晏柔鼓起勇气,“恐怕我也只能识得少少的一些。”
“一些基本的能认识就行了。市上写字的人也为求更多人认得,基本上用的都是一些简单的字。我估摸着晏柔姐应该能认个两到三成左右。”天依最终还是有意无意地放弃了晏柔妹妹的提法。习惯的称呼不是那么容易改易的,她还是沿用在赵府中一块生活时使用的老叫法来得更亲切一些。只不过在天依呼出“晏柔姐”的时候,这个姐的词义发生了变化。它所指称的不再是年龄上比自己年长的女性,而是用来亲昵地称呼一些年轻女性。某种程度上,这个用语在这方面有点类似于现代的“小姐姐”。
“阿洛又这么叫我了。”晏柔的心里有点激动。这个旧称呼让她泛回了一些怀旧的、曾经美好的记忆,其中甚至包括一块受苦的回忆。
霸陵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不过一会儿,车窗外的人声就已经鼎沸了起来。
“我们的新府离市上这么近?”晏柔看着车窗外逐渐拥挤的人流,“我还记得从前在洛阳出来采买的时候,总要走好久一段路才能到市上。是霸陵比洛阳小么?”
“小是小了一点,不过也有十几万人。它主要还是府建得离市场近,让我们可以很方便地过来。”
“我也得记记路。”晏柔盯着车外的景观和一些有显著特点的地标,“以后指不定还会被小公子派出来买什么东西。”
“小公子应该不会给晏柔姐派很多活了。”天依对她说。
“那可不一定。”
御者将她们的车停到了市场的门口。三人下了车,对霸陵市比较熟悉的洛绫两人走在她的前面,带领她逛这片繁华的街巷。
“啊……我感觉大事一结束,秋后的风都是清爽的。”天依深吸了一口气。
“那当然了,无事一身轻嘛。”乐正绫笑道,“不过这市上空气可不好,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要找个时间出城去灞桥那边转转,那才叫清爽呢。”
“明天就去。”天依转过头来,对阿绫和晏柔说,“我们明天就去。反正也无什么急事了。”
“小公子不知道会不会同意……”听得这个提议,晏柔蹙起眉头。
“小公子有我俩管着呢。”天依向她打包票,“只要回去同小公子说一声,明天穿好衣服,我们就上霸陵去。”
“明天的车子可以交给缪叔来驾么?”晏柔垂首,“一说到驾车出去,我就想起来去年同阿洛、缪叔一块到洛郊的时候……”
“可以呀。到时候又是我们仨了,再加上阿绫。”
晏柔遂对明日的郊游也充满了期待。
“哎,说到这,我又想在洛阳的那些旧人了。”天依忽然叹了口气。
“是那些进入赵府前认识的?吕生?还有他的陈兄弟?”乐正绫问道。
“是。这一年了,我们进了关内,赵府也进了关内,筠儿和晏柔姐都来了,还有梁老师、缪叔他们,可是吕兄、陈兄,还有廖涯、辛大侠他们没有过来。不知道他们在洛阳那边过得如何。”
“我在洛阳也没有太听过关于他们的消息。就是偶尔好像有点接触。比如小公子经常到他们的抄书店去印一些东西之类的。他们的抄书生意在洛阳做得火热,尤其是来京前的两个月,海国的事物频频从西边传来,他们因为先前就接触过海国人,沾了一些好事者的光。”
“那也不错。”天依的脸上流出一些笑意,“一千二百铢就能让他们的生意做得这么大,我也算无意中帮到了他们。吕兄应该不用再住那个下大雨会漏一地的茅屋了,陈兄应该也不用再到河上捕鱼。”
“嗯。他们现在是有福的了。”乐正绫说,“我们也应该放下心了。”
“有机会的话,我还蛮想去洛阳看看他们。看今冬或者明年早春有没有机会吧。”
“写信也可以。半个月到一个月他们可以收到,再过半个月到一个月我们又能收到他们的回复。就是这个速度有点慢。”
“回去之后写一封过去吧。”
这么聊着聊着,三人就来到了卖布的店里。乐正绫拿出早上记下的订单,向老板交代了赵府这一桩生意所需的布匹数量,以及大致的花色。乐正绫特意挑选了最好的几块麻布,这样女工们做成的衣物床具也可以穿用更长的时间。亲自到现场的晏柔则是有机会自己挑选喜欢的布料和花色。她在店铺的布海中畅游了多时,最终挑中了一款颜色清雅,干净整齐,又不会逾制的淡青色麻布。
“素青素青的,好看。”乐正绫在一旁笑着说。
“绫姐姐也觉得好看么?”听到阿洛的爱人在一旁夸自己的选料,晏柔的心一下子乱了一些。
“好看。倘裁成新衣的话,春天很适合穿它出去。那会一整个山野都是青黛绿嫩,穿一身浅青的出去,既雅又好。”
“那我就选这个。”晏柔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麻料抱在怀中。自去年秋天以后,青色就是她最喜欢的颜色。自从看到阿洛在被卖出府去又以一个新的自由身份重归庭园时身上穿着的一身青色锦服,这抹颜色便在她的人生中再也抹除不去。现在自己虽然已为人妇,同阿洛的感情也早已没有结果,但是阿洛和她的青色已经牢牢地嵌进了自己的心头,挥之不去。
――第一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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