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会儿,这个不大不小的村落里所有的壮年男丁都汇聚到了杨氏长老的家中,其中包括姓温小族的族公。两位族公分别坐在主位的两头,两侧的墙边密密麻麻站着几排人。
天依环视这支村庄劳动生产的主力,大部分人的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之间,也有少数四五十岁以上的老年人。每个人都穿颜色单调的麻布衣服――不过有条件洗涮,衣物上的脏污和补丁比起贫民来说少一些。
作为物质条件尚可的、没有被兼并的自耕农,他们的脸庞仍然一片黢黑――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劳动使彼侪的肤色如此。一些人的脸庞带棱角,另外一些稍显圆润,不过总体上大家都不太有肉感。少数壮夫的脸上还有些疤痕,这些疤有些显而易见地是在干活时形成的,有些则属于刀疤,可能是同别人争斗后所留。
天依不知道这群农夫的面貌是近年来家庭支出增加、生活水平下降所致的,还是一直以来,中农的营养和劳动情况就是如此。总之,他们过的日子并不算特别好,至少没有到舒服的程度。她可以从这方面向农民们做工作。
“两位夫人方才到村里,同我介绍,说霸陵县有一家贷钱的,一年的利息在半分到一分半处,可贷的金额也不少。”杨长老向众人说,“倘若我们可以贷到这些钱,明年就无忧了。”
这话马上引起了一串议论。
“家公,哪里有这么好的事?”有人问他,“这贷钱哪有利息这么少的!那不是挣不到什么钱么?”
“彼等除了借这个贷以外,还借普通的贷,普通向人放的贷,利息就是二十分。”天依向他们解释。
“那也说不通。”有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同她辩说,“夫人,我们村的人也不是那种野老,有进城见过世面的。城里放贷的人,怎么放一种贷二十分,另一种贷一分呢?那借贷的人全跑去借一分贷,他纵是设了二十分利的,有谁来借,从何处赚钱呢?”
“这一分贷是有范围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向他们借。”天依徐徐展开,“诸位乡党,你们最近可听说了西南边有几位大户同左内史协和,将自己大片的田分成两三分,开始耕牧轮种的种法?”
“都听说了。说是一块田种谷,一块田抛荒,一块田种草,上面蕃息牲畜。今年种这块,明年种那块,这样轮换着,每块田都能美,卖牛羊还有收入。”
“要是田能一直美下去,那他们就赚大发了。”有了解得多的人向两位夫人介绍,“现在最苦的就是田不美,烧灰堆粪都无什么用。田所出的谷好几年没多了。”
“呀,那我们可以想想:那些大户的田要是一直美下去,我们的田要是一直不美下去,天下的钱也不会很多,岂不是富者愈来愈富、我们愈来愈穷?等我们子孙长大了,他们没什么钱,富户一来兼并,大家的田地不就保不住了么?”天依向众人展望未来,提出这个假设。
全村的人都不吱声。
“那乡党们怎么办呢?咱只能在被富户兼并之前,把我们自己的田治得越来越美,也像富户那样,有条理地料理咱们村这一大片土地才行。”天依在空中画了个圈,“这样他们田圃的所出增加,咱们也能增加,今后才好斗得过他,为子孙谋生路。”
“夫人,您刚才讲的不是贷钱么?”那个青年察觉到这个夫人讲的话题逐渐偏离向其他方向。许多城里的骗子诓骗人容易出这一套,他不免警惕起来。
“这就是和贷钱相关的。因为这个问题即霸陵那几位贤人出一分贷的原因。他们不想让富者越来越富、咱们这些普通农民无立锥之地。他们要关中没有许多财力的农人也有钱做那些大户的事业,把阡陌连起来,广种广殖。只不过不同于大户的手段,一般的农民要做这个,就只能同村的农户结合起来,形成一个协田社,各自按自己的田地入资,按出资和劳动分田成。这个一分利的贷钱,别人谁都不贷,只向这种结合起来的协田社出贷。出了钱以后,这钱也只能用于耕牧轮作的事业,譬如购买农具、修平渠路、购进耕牛之属。他们会出人来监督。”
“原来是这么个意思。”村里人方才明白这一分贷是怎么来的。这贷就是南边霸陵的几个“贤人”专门出资,只向这种生产方式和农业组织提供的贷钱。
“把这一部分钱拿来干这事,那几位贤人倘若将它贷出去,不是能挣到更多的钱么?”仍然有人不理解,“这没利的事,有人会做么?”
“利也分为短利和长利。”天依拨弄着手指,“短利满足了,长利可不一定有利。大部分人看的是短利,愈来愈短视,最后大家一块完蛋。那几位贤良平时也不缺钱,今次所见的也正是长利,为大家的子子孙孙考虑的。诸位设想,倘若大户愈来愈富,愈来愈兼并,到几十年以后,大部分农人都失去了本业了,到那时,那几位贤良的子孙欲保宗祠,年年给他们上供,能可得么?”
“原来是这样,是为自己的子孙计。”众人窃窃私语。
这个短利和长利的说法能够有一些说服力。司马迁在《史记》中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在涉及到经济活动的时候,大家都难免思虑各方的利害所在,很少有人会单纯考虑信义、热情、慈善等各种奇怪的要素。将出这个一分贷的理由往长利上引,能让它不显得那么突兀反常,农民也更容易接受它的合理性。当然,在当代比较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老板将员工的福利提高也是出于此种长利――为了更良性地赚钱。
这个超低息贷款的存在确实非常让人心动――一方面是日子越来越差的年岁,一方面是大户连田兼并的形势,这两大方面时时刻刻向维持了几代劳动习惯的农民们展示着两条道路:改变这种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生活,或者家破人亡。就算在思路上最懒惰的人,只是依靠着惯性,有一天没一天地将现在的日子怀满侥幸地过下去,睡在榻上安歇时也不是没有想过改变。只不过改变昭示着一条新的道路,此前从来没有人走过,这条路是成是败,也不清楚。
今年冬天大户们的动作倒是给他们指了一条可能的门径,但是问题主要出在财力上。任何一个家庭都不可能单独把自己那几十亩小地分成三片来耕作――单门独户也无力支付改变老生产方式所需的费用。而全村一块做,亦不可能完全将大部分财力赌到这上面,何况单是一家人提出这主意,其他人家也不一定响应。
两个从霸陵来的夫人则突然改变了这个各打主意、游移不决的形势:这场讨论的第一枪被她们打出了。她们代村里的某个人将这个议题放在了公共空间当中,而且还带来了关于资金周转的利好消息。这笔低息贷款如果是真实存在的,不是什么骗钱的玩意的话,村里要是不把握这个机会试试看,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然而大户们也只是刚展开这项事业,这种轮作的方法具体有什么成效还待观望。如果一年后农田的产量不大,就算这债利息小,那也算倒了大霉了。
而且,有少部分知识不多的人对于此法能不能美田,也有不同的意见。
“伯公、夫人,我们这杨村历来都是种粮为生的。现在要咱荒掷掉一部分田,拿来种草。那种草,倘不养牲畜,可以顶粮吃么?”有些族人问道,“养了牲畜是比种粮拿钱,可是朝廷来收税赋不还是收粮么?高家的大户们说种草美田,这草与庄稼有什么异……”
“乡党,我来给您算算。咱们粮食能长,一靠太阳的光、二靠水,三靠田美不美。这三者当中,太阳是看天的,水是看渠的,田是看草的。别小瞧了这个草,庄稼长在地里,靠吸地里的粪肥生长;但草和庄稼不同,草种在地里,它年岁枯荣,是增加地里的粪肥。动物在草上吃草,拉了那物事下来,当然也能成肥。”天依把着手指同他盘算,“等土地并好了,我们先划一部分种草,在上面畜养,等过两年再在上面种田。有的地方种粮前种这个草,那地原先贫瘠得不得了,只能收百斤的;种完草,不浇粪都能上三四百斤。这轮着做个三年五年,大部分地里都种过草了,种粮的地虽然减少,可全村打的粮食可往上增!还养了更多动物,草籽也可以卖钱。”
天依以现实中一个增产的村来回答他的质疑,毕竟事实胜于雄辩。虽然这个事实在汉地根本不存在。
“那是哪个村?”
“叫下家村的。”乐正绫顺带给现实中的实例改编了一下名字,“那村第一年种谷千亩,在地力最贫瘠的地方种草六十亩,打了十二万斤粮;第二年种谷八百多亩,草二百多亩,打了十六万斤;以后每年种粮谷八百亩,种草四百亩,到第七年,就收了三十万斤。乡党们,你们算一算,第一年至少多打四万斤,缴足朝廷的,留足做种的,再卖到市上、自己吃,和这比起来,大家上一年借的那些贷算什么呢?”
虽然紫云英和苜蓿的肥力不一定和现实中下家沟大队引种的草木樨一样,两地的地理环境、西汉的亩制和当代亩制也不相同,但是在农民们下决心的档口,两个现代人还是尽量以这种实例给村中的两族人以创业的希望。尽管农业生产一直伴随着风险,可能未来一年的努力不一定会有成果,但是他们如果不理解草的美田效果、轮作的益处,选择不干这件事,那他们面临的命运毫无疑问只有一条:死路一条。
她们把自己那个位面推广粮草轮作的经验当成故事,故事当成神话,向两族的农民们展示着。在这个增产翻倍的神话,以及朝廷今冬已支持大户们开始实施轮作的事实的诱惑下,有不少近来过得不大顺遂的农民确实动摇了他们的观点。
“我们第一年可以跟那个村一样,不是要大面积地种它,而是先划个十分之一的土地,那片土地得是最贫瘠的,在那片地上试种,于其上养些羊。为保证粮食不减产,再选最肥的地,坚决在上面种粮食。同时我们还可以拿借款修修沟渠、道路。这样第一年先打一些粮食,解决牲畜的饲草,第二年再换地方种草,在原来那块地方种谷,最终让全村土地都过一遍草。”
“对,这样循序渐进地来,不要蛮干。最多三年,牲畜饲草够了,草籽能卖了,能用更少的土地打更多粮了,树也就好开种了。到时候咱们村,农田出谷出菜、草田出牛羊草,林园出果子树木,人人吃得饱穿得暖。子孙也得安然。”天依也说,“地没卖出去,人没寄人篱下,税赋咱也就给朝廷交,不需要把自己收入之半纳给地主贤良,自然有好生活。这可是近岁难得的。”
“族公,我看这事或许能成。”有人沉不住气,“咱们种田的,就靠这地活着。除了这美田的法子,夫人还能说其他的办法么?”
“现在来看只有这个办法。”乐正绫比出一根手指。
“族公,只能这样干,且这贷息如此的廉!”他转向杨公,“咱们这年景越来越差,若是因为天要把咱的田从美变贫,也就罢了。咱只能认天意,谁让它要让咱们倾家荡产呢?可两个夫人还带来了让田美起来的法子,确实能行,而且资材又不需要咱们劳苦,我们何不起来做它一阵?”
宇下的丁男议论纷纷。有些看热闹的妇女也抱着小孩,在稍远的地方站着。
“如果咱们村能和西南的高家一样,兴起这个种法,当然是好的。不过要从霸陵那些人那拿到那笔借款,咱们得先像他们说的那样,合成一社。不知道霸陵那些人有无说过那社是何样的?”杨家的长老和温家长老私谈了一会儿后,清了清嗓子,问道。
“这种轮作的制度需要把各家各户的土地结为一片大土地,这样某区做什么、某区做什么,容易统筹,不容易乱。”天依说。
“那就跟古早的时候族里共营一田一样。”人群中稍微年长的人说。
“还不大一样。各家各户的土地并不直接归族里有的,虽然怎么管理这土地是社中来做,但各家可以以自己原来的土地和资钱进社,各自给社里出资。且社里事务不能专断,由社中的所有人决定。”
“咱们有族公就行了,不需要大家参与决定。”
“这一项上,霸陵的人特别议定了,必须是参与的各家各户都来决定。不能由一家一户来独断。”乐正绫说,“要不然,他们就将贷款的息提高到二十分。”
“那几个放贷的人还真奇怪。”众人议论道。
两位族公眉头微皱,像是在想什么问题,不过未几又舒开。
“现在还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夫人,我要向你确定,咱们这社如他们所愿成了,像他们所想的样子,他们就能给咱一年一分利的钱,让咱们开始种草?”族公问她们。
“这是显然的。这方面,你们可找一个同他们关系近的人作保,同他们订约,订完约以后如果你们结成了社,他们不发给你们钱,你们可以以那个契约告上官府,我们作为介绍人也能出责任。”
“问到现在,我们还不知道。二位夫人从的哪位公乘?”
“我是海国的洛夫人。”天依将她和阿绫的名号报上,“这位是海国的乐正夫人,现在在从骠侯府做事。”
在场的人群再次蜂言起来。大概从去年开始,城里消息灵通的年轻人就已经常听闻有两个海国人跟着冠军侯到处弄新东西的事了。村里的其他人也未尝没从他们的转述中听闻过。让他们没想到的是,原先活跃在传说中的人今天竟然亲自降临了他们的场所。再联想到左内史部的官府同高氏大族在轮作制度上的合作,恐怕这个制度本来也就是海国人首唱的。
“既然是两个夫人做担保,那老夫便没有后顾之忧了。”那姓杨的族长开口定夺,“既然二位夫人屈尊降贵在寒冬亲临敝村,将这大好的机会介绍过来,那敝村的男女老少肯定要把握住。夫人能不能将那几位贤良的地址同我人交代交代,我们好差人去问问他们关于借贷的要求。”
――第三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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