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多公里的返途,在2017年或许算不上什么,就算坐慢速的火车,路上停它个二十站,24小时,也总归到了。但是对于公元前121年的汉军来说,它表征着将近十二分之一年的物候。
在接下来的数日当中,乐正绫的背伤正在缓慢地愈合,而洛天依的生理期也已经过去。二人不再趴在辎重车上卧躺竟日,而是下来骑着马,慢吞吞地随着骠骑军主力行动。
“这么颠簸,可以么?”楼昫骑在通书什的队伍中,趁那些匈奴贵族还没有到达,一边在马上打着哈欠,一边看着旁侧什正的背。
“什正是海国人,不妨的。”何存对他说。
“海国人就管着一切了?”夷邕道,“要是那箭再往上或者往右射点,我估计,我们就没有什正了。”
“傻瓜,你说了这个,叫咱小楼多担心!”何存使劲地瞪了夷邕一眼。
楼昫叹了口气,将头别到一边,继续为什正的伤情发愁。
张万安作为通书什编内的成员,在这几天中没有同他的父亲一并行动。还好骠骑军总体上比较安全,而且父亲在看管那些匈奴战俘的时候,身边还有黄材官等几个先前在折兰王部认识的新友,故万安不太担心他会出现什么意外。如果有机会的话,他想跟父亲每日形影不离,像两块黏着的磁石一般。但是他父亲驱遣他赶快做回一个男子汉,回到什中去继续给事。他只能暗自下定决心,等到在长安封了爵,再在洛阳置一个院子,给父母居住。到时候,已经小树功名的自己得拦着父亲,不让他再殴打母亲了。
天依这两天听万安说,他的父亲在做刑徒和俘虏的时候已经悔改了很多。他不再遇事都向人争执,而是变得礼貌客气,甚至在很多情况下,同别人过度地恭敬了。这让天依想起来《神圣家族》曾经多次评过的当时的法国流行小说《巴黎的秘密》,主角鲁道夫作为一个基督教道德圣人,到处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去感化妓女、罪犯等下层人物。其中他将一个罪犯变成主角忠心的仆人的过程,受到了马克思的重点分析。通过对主角教化罪犯的方式,以及被教化者言行的深层分析,马克思最终发现主角是把这个角色从一个罪犯批判地变成了狗——一个伪善的奴才;而他感化罪犯的方式,也正是胡萝卜加大棒——杨永信式的训狗的方式。听到张万安这么说,天依感到他的父亲或许在塞下也正是经历的这个过程。
这让天依也不禁开始反省自己一直以来对待张万安的方式。她感到,自从在赵府上接纳他以后,自己和万安的地位一直就是一对传统的主仆关系。自己向万安说的关系平等,无非也是主人对下层的客套话。就算他们俩共同成为刑徒和家奴以后,在赵司马的部队里,万安仍然把她视为自己的主子。这样下去,阿安是无法具有他的独立人格的。就算他有战功,被封了爵士,主仆关系也依然保留在他的脑海深处,他从前是怎么被对待的,今后便会以什么方式来对待他控有的仆人。这让天依感到她同万安的关系,在这个小伙子上付出的努力在事实上失败了。
这是非常可怕的一件事,自己的身影在自己的心中正变得越来越可笑。或许有一天,当阿绫发觉了这一点,她也会嘲笑自己吧。天依走在马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或许自己对待张万安的方式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方向不对。自己再向他灌输和现代人际关系相关的内容,所谓批判的武器也抵不过武器的批判——只要经济上的人身依附关系还未打消,这种意识就会一直存续在古典时代人们的脑中,而且自己越说,越显得苍白。
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教他汉字,和晏柔一样,天依想着。万安在她身边,虽然被课了拉丁化文字,但是只有学习汉字才能看懂用汉文书写的众多典籍,从一些文献中寻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他将来当了爵士,自然也是需要学习字的。或许在封赏以后,自己可以劝他拜一个先生受经。
元狩二年三月三十日,骠骑将军的部队已经安全地行走了近三百公里,来到了焉支山与祁连山交替的地带。再有个一周左右,他们就能抵达乌戾山下。
有赖于这个时代条件最好的护理——当然,大部分是有赖于他们自己顽强的生命力,通书什卫队的两名重伤员的伤口没有进一步感染、发病,血液也没有过多流失。虽然他们的身上由于被泼过滚油,烫伤了一大块。但是拖着大体健全的残躯活着,总比死去要好。
天依在随乐正绫、眉出探视这两名伤员的时候,两员禁军的骑士向她们表示了感谢。这让天依的心情多少慰然了一些。自己在这个时代所带来的一些东西,至少还是有点用的。
“汉军有了你们两个海国人,真是诸事顺遂。”眉出一边打马走着,一边同乐正绫和天依说,“朝廷征召你们原来是为了顺朝廷的耳朵,让它能听懂各处的言语,但是你们却为骠骑将军带来了海国登,还有热油、盐水、沸汤。”
阿绫和天依只是冲他笑,表示这都是一些微小的事宜。朝廷能够容她们一间斗室、几碗粮粟,她们就够感谢朝廷了。
“你说说,关内的妇人好女,她们坐在清宫奥室里,脸上胭脂抹着,粉末擦着,细眉画着,除了给父母嫁一个丈夫,生养后代,真是啥都干不成!”眉出说,“你们在军中忙活,虽然面容粗糙,也未得梳洗,但是才识众多,使汉军便捷多利。”
“我们也是念妆奁而不得。哪有女子不喜欢打扮自己的呢?”乐正绫笑笑。
“哈哈……”
“那些女子只是因为没有受到教育和训练,自然在眉队副看起来‘无什么用’。倘若她们像男子一样耕殖受业,那朝廷可用的人材,一半都是女子。”天依向眉出说,“我们海国如果也像你们汉地那样,那我和阿绫也就是两个愚妇。”
听完此言,眉出用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唇角,没有再说什么。
“说来也奇怪,我们军中素来有这个说法,说是让女人上了战场,阴气就会比较重,对军事不利。”眉队副又开口道,“骠骑将军和赵司马选择你们出征,我们多少心里有些打鼓——可能他们也有类似的想法。但是这一场仗下来,似乎这个说法是完全不必担心的。”
“或许是因为我们本来就不是女人吧。”
“你这乐正,真会开玩笑!”眉出哈哈大笑,随后收住笑容,正经地向她们咨询,“你们海国也让女子上战场么?”
“我们那边各国都让。我们那边有一个人群——你姑且记得它用我们海国话叫‘kuthantɑ’,排开那些假装是kuthantɑ、在国内作威作福的人以外,真正的kuthantɑ专门务人的自由。其中很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要让女子从男子的附庸下独立出来。方法就是让女子进入农田、工坊、城市、军队,和男子一块劳作。”
“那男女之间不会乱么?”
“不会。”天依说,“像我们北边从前有一个kuthantɑ国家,在几十年前打过一场大战,当时有个女子组建了航空团,她们就乘着飞机,趁夜去轰炸敌人。”
“慢着,后面你说的这些飞机、轰炸,都是什么?”
“飞机就是由木铁制成的机械,状似巨鸟。人坐在上面,可以飞上九天。轰炸是飞机上装着硫磺、硝石等物配成的兵器,将它扔到地面,如同雷炸,土石四飞,糜烂数丈乃至数百丈。”
眉出听着她描述海国的武器和战争,马缰都握不住了。
“墨子之术传到你们那了?”
“不是,我们那边是两个姓‘烈’/ret/的兄弟发明的。这种飞机飞行的高度要比墨子的鸟高得多,能至少飞到五千丈高,一些飞机是飞到一万五千丈高。”
“那不是飞到天市、紫微上去了么?”
“天上的星辰,距离我们最近的是月亮,有一百万里那么远。当然,我们也能发射另一种东西前往月亮,但是那不是飞机。然后如果算飞机的速度和里程的话,它们中不快不慢的,一个时辰能飞行四千五百里左右。这是墨子的木鸟不及的。我们在海国,有时候到比较远的地方,就乘坐飞机去。”
“你们之前在陈仓的时候似乎说过,我们这个地面是一个圆球,那你们这个飞机,绕这个圆球,不是一两天就能把它转完了?”
“是这样的。”
眉出的脸都绿了。良久,他憋出来这样一句话:
“我有生之年,最好不要看到汉国同你们交兵。我不想看朝廷大军走在路上,人影都没见到,忽然有两颗星星走过来,然后我们阵列中就打雷、糜烂。……或许你们去年突然来到这个地界,也是在‘飞机’上被抛下来的吧。”
他回想起来自己小时候看过的流星。当时他们小孩子和长辈都传言说是天帝要降下什么祸端,这样看来,恐怕是海国人坐的铁鸟在他们头上飞吧。他们生活在汉地,竟如此容易被绝国人工的器物愚弄了。这令他既对朝廷的安全感到惊恐,又对数千里外的海国非常期待。
在巡视完卫队和周边战俘的情况以后,两名什官打马回到了通书什当中。
士兵们这七天来对匈奴贵族们——近三日扩大到了一般的匈奴俘虏的调查,使得他们对河西地区的匈奴语言有了一个初步的认识。
“各位,又到月底了。”乐正绫对齐渊们说,“明天就是四月初一。知道要干什么了么?”
“什正,我们要干什么?”楼昫问她。
“二月开头的时候,我们在做什么?”
“在编辑匈奴语和塞语词典。”何存说,“我们现在手头上没有词典,词典都在未央宫里,我们恐怕……”
“绘制语言地图。”乐正绫向他道。
众士兵都对这件事情非常陌生。
“绘制一张语言地图,献给骠骑将军,以及今上,作为我们这次河西之战的献礼。”乐正绫说,“我不是向你们说过,你们都有光明的前途么?我们就得做学术成果。”
“可是……语言地图怎么画……”齐渊有点踟蹰,“我们都没做过。”
“凡事总有第一次。你们现在对语音、词汇和语法上的调查非常熟稔了,编纂词典你们原先也不会,现在也会。绘制语言地图十分简单,它都是非常机械的工作,你们跟我做了第一次,以后无数次都会做了。”乐正绫非常自信,“你们以后还可以带你们的学生,去天下各地考察,将海内的语言地图都绘制出来。这个只有你们能做。”
后生们都非常紧张。
“绘制语言地图,第一个要务是有地形上的地图。它需要其他人测绘。我们在海国做语言地图,主要是依赖做地理的提供的精确地图,作为底图。但是在汉地,我们没有这个条件。那么我会为你们绘制河西地区的底图,按我的记忆。它肯定存在偏差,而且我不能确定比例尺,但是没有办法。关于如何精准地测绘地图,我之前说过,我们的地面是个球,那么我们以球的南极和北极为点,一个地方离它们的距离我们海国就有纬度线,而我们可以从球的两端连无数个圆出来,那个叫经线。测绘地图,主要是靠定坐标,看一个地方在球上处于什么位置,也就是经度和纬度。看纬度比较简单,我们到了一个地方,看半夜它北斗星的位置,就能知道纬度高低——当然,需要仪器。看经度就比较复杂了,所以暂时不教。”
“也就是,什正画底图,在上面标上各个部落,然后我们在上面绘制地图?”楼昫问道。
“是。”乐正绫叉着腰,向众人说,“我们得先确定,这片土地上的语言,可以被分成哪些区。比如哪些地方说匈奴语,哪些地方说塞语,哪些地方说汉语,哪些地方说羌语。我们一开始就按这个来,做一张跨语言的地图。不同语言所处的区位,我们就涂上不同的图案。比如我们可以把汉语区涂成散点,把匈奴语区涂成左下斜线,之类的。”
“要涂图案把地图上的地点盖住?”
“或者涂颜色也可以,总之都比较直观。当然,我们对这些区间边界的认识是非常不充分的。所以我们在不确定边界的时候就不画边界,以一个居民点为中心,它旁边一些地方覆盖上就行了。另外河西地区大部分是牧人,他们冬夏会在不同的地方居住,所以我们就得准备两大幅地图,分别对应冬夏。”
“嗯。”
“然后再一个,我们还得准备匈奴语的内部分区。比如刚才定了匈奴语是左斜线,那么我们可以在其中分出一个山西匈奴方言和山南匈奴方言——如果以焉支山作为分界的话。而在定这个方言的分区之前,我们得设定一些标准,按这些标准把不同的方言区别开来。区别了方言区以后,我们就得把它们分为不同的图案——山南匈奴方言还维持左斜线的画法的话,而山西匈奴可以再加涂右斜线,或者在斜线之间加散点,以与另一个方言区别开来。具体绘制的时候,我们可能会发现有方言岛的现象。它在现实生活中不太直观,但是到了纸上,就直观很多了。”
士兵们听着什正讲述绘制地图的方法。楼昫一边听,一边在脑袋里构想那两大幅地图最终成型的效果。那会是一幅看起来非常惊人的画作,赵司马、骠骑将军、未央宫里的皇帝,会对这幅地图爱不释手,引为神迹,并教人广泛传抄。自己虽然才十七岁,但是他未来有可为的地方还有很多。什正教通书什做的一切东西,从词典到地图,都是他们前途的敲门砖。想着想着,他的思绪飞出了莽莽榛榛的荒原,飞回了陇西、陈仓、长安,来到了将来为自己预设的府邸当中。在个人前途的引诱下,他似乎逐渐忘却了原来在上林苑中面对冬雪时的愤怒,以及自己求什副课的,准备传之闾左的拉丁文字。
——第二节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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