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金的骑兵显然也是有所意识,或者说有所忌惮的。
并没有冒然地进去林子来歼敌,也不像寻常的山贼马匪那样朝内喊话,而是死死地盯着,同时侦骑四处,绕着林子不断奔跑,试图找到入林的通道。
然而,辽东本就多森林,数十年的战乱使得人烟稀少,血肉融在土地里更是成了养料,草木便更加繁盛,荆棘遍布,并非那么好进入的。
先期的女真人虽钻惯了山沟子,但这一代女真人却大多以骑射作战为主,也在逐渐丢失祖先传承下来的生存能力。
所以一时之间,倒有种狗咬刺猬,无从下嘴的焦虑。
深秋日短,夜幕一旦降临,便能很快地笼罩大地,不论万物的本色如何,都将披上一层重重的黑纱。
这一夜还没有月亮,因此便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外边的人没有燃起火把,里边的人也不敢生起火堆,双方都是简单地吃了些自带的干粮,便再次小心地对峙起来。
秋高气爽,哪怕是秋夜寒冷,也给人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
然而这样的一种对峙,却让人觉得分外沉闷,但凡是心理素质差一点的,直接崩溃都有可能。
不过黄重真与众少年却都知道,打仗在很多时候拼的其实不是战力,而是耐心。
昔日大明国力明显占优,却一次又一次地败在了这一点上。
并且在之后的十数年内,也将因为皇帝的急躁优柔患得患失,从而一次又一次地令麾下大将尝到失败的苦果。
并最终,将一支又一支好不容易拉起来的王牌军队,都尽数地葬送了。
敌对是怎样的一副情景,黄重真清楚,也不想知道。
反正,他是将底下的五十二号人外加一条大黄狗分成了两拨,分批休息的,枕戈待旦,养精蓄锐,随时准备奋起反击,甚至是主动出击,发起最后的战役。
然而一直到了半夜,敌对那边虽然嘈杂,却依然没有攻进林子来的动向。
祖大乐巡视安抚了一下小兄弟们的情绪,便摸到他身边,看着他始终都如一头黑豹般盯着外边,连姿势都没有换过,甚至连一寸地方都没有挪动过,便龇了龇牙,佩服地说道“这可真是折磨人啊。”
黄重真头也不回地说道“沉住气,敌人比我们还焦虑呢。毕竟自从宁远一战之后,这片土地的归属,便有了极大的争议。”
祖大乐点点头,自我稳定了一下情绪,道“你说袁帅会派人接应我们吗?”
重真轻笑道“当然。我们是祖将军的嫡系,你更是他的族弟,三桂是他的便宜外甥。
袁帅……爱兵如子,责任心很强,不是那种随意抛弃底下兵将的人。况且我们出使后金的所见所闻,对他接下来针对性的布防,有着极大的帮助。”
祖大乐终于释然了,收起患得患失的心思,道“对面情况如何?”
“不清楚,不明朗。我猜,他们的主将,应该还在举棋不定吧。”
“不会是我们的火药包的秘密,被发现了吧?所以他们才投鼠忌器的。”
“不会。倒更像是在宁远城下以及觉华岛上,被我们的大炮轰破了胆子。”
“嘿嘿,倒也是。袁帅说得很对――恃坚城,凭大炮。克制后金骑兵者,唯火器尔。”
“火器要想完美克制骑兵,至少还要再发展两百年吧。”黄重真暗叹。
“好吧。”祖大乐没有去质疑这个少年的断定,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又有些不安了,“这群后金贼,不会是想将我们困在此地,直至粮绝吧?”
黄重真不怪他,毕竟大明这辆不称臣、不纳贡、不和亲的战车,轰隆隆地开到现在,已被残酷的现实磨去了太多棱角,开始变得不那么自信。
最显著的一点,便是军队和百姓对于朝廷的荣誉与信心,正在逐渐失去。
华夏历史,终究还未发展到那个抛头颅洒热血,无名小卒也可立碑受百姓铭记与膜拜的年代。
黄重真想了一想,倒是不再出言安慰,而是实打实地沉声说道“有这种可能。”
“那怎么办?”祖大乐吃惊地望着他。
“使人探探吧。”
“那很危险……好吧,我去叫三桂和袁七过来商议一下。”
祖大乐说着便匆匆地去了,黄重真也飞快地思索起来。
要想将他们困死在这里,是不太可能的,毕竟辽东丰富的山河资源,养养他们这五十三个野外生存能力极强的关宁战士,外加一条大黄狗,还是绰绰有余的。
最有可能的,还是敌对自己这行人惊疑不定的原因,毕竟不论是红夷大炮还是三眼鸟铳,都给他们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以及惨痛的教训。
在原来的历史上,这份惊疑甚至可以说是惊恐,持续了很久,尤其是在黄台吉发动宁锦之战的那一次,表现得尤为明显。
这也是狼群一般的后金军在日后,对于破关劫掠无比热衷,却始终不太敢与关宁军硬钢的原因,即便那个时候,袁崇焕早就已经死了。
况且金秋时节,正是与袁帅祖将约定好了的大致归来的日期,已进占右屯,并将兵锋推至大小凌河的这二人,一定会如约派遣侦骑四处,侦查他们的动向。
杨国柱等人,更是会不遗余力地寻找他们。
若这些侦察骑兵始终没有与后金的游骑遭遇,并且受到阻挡倒还罢了,反而是一旦受阻,便会加大力度,甚至从锦州调遣大部队过来,都未尝没有可能。
这是一种遇强则强的弹簧反应,关宁军无疑正是这样的一支钢铁般的军队。
尤其是现在,正因宁远城下与觉华岛上狠挫后金铁骑,并间接致使一代枭雄奴酋抑疽病发而亡,从而锐气正盛呢。
放眼现时的大明,试问谁敢遣使深入辽东?又有谁敢谍战后金呢?
唯铁血关宁军尔,唯少年关宁军尔。
然而此时,黄台吉却正被后金的内部矛盾,以及八旗之间相互牵连相互掣肘的复杂关系,牵扯了几乎所有的精力,不可能派大部队过来。
并且他认为,五十三号关宁军里的毛头小子,哪怕再精锐,哪怕在沈阳表现得再不凡,也不可能让他劳师动众地前来围剿。
因此,黄重真大胆推测,林外的千余骑兵应该黄台吉的唯一布局,是阻挡他们重回大明的所有力量了。
对于土地,华夏民族一向都是极为热衷的,极其擅长无声渗透的。
后金的战败与兵线收缩,让浑河太子河到大小凌河的大片肥沃土地,几乎成了无主之地,哪怕战乱随时可能再启,哪怕只能屯田一年,大明现存最擅边防的袁崇焕、祖大寿、赵率教,也一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此消彼长之下,林外的千把后金骑兵扮作的马匪,哪怕是再来去如风,也不可能在袁祖二人的步步紧迫之下,在浑河与太子河的南岸待太久。
后金的将领哪怕再愚蠢,临行之前也会得到黄台吉的叮嘱,因此不可能不明白这些道理,女真人在战场上,也一向喜欢直来直去。
自己也就五十三号人,即便是人手一柄三眼鸟铳,只要千余骑兵一拥而上,又能轰死几个呢?
茂密的林子虽是极好的架枪据点,但粗壮的树木也是很好的掩体啊。
那么,他们到底在等什么呢?为什么围而不攻?真的是因为投鼠忌器么?
念及此处,疑窦顿起,想起女真人极善夜战的特点,而且极其喜欢在黎明之前最黑暗的时刻,偷袭明军营寨的作战风格,黄重真的心中,便是耸然一惊。
正巧,祖大乐已带着吴三桂袁七周吉来到。
在来的路上,三人已从祖大乐口中得知黄重真的想法。
虽然都觉得十分危险,也不见得完全同意,但周吉作为他的死忠粉,还是义无反顾地说道“阿真,就让我去探探吧。”
“不,不要去探。”黄重真脱口否决。
祖大乐等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向来果断坚决的他,为何会突然改变之前的决定。
黄重真便解释道“我细细思量了一下,敌人不可能毫无准备,女真斥候也都不是泥捏的,反而是我大明的斥候一次又一次地吃亏,便连两厂一卫都全线缩进了榆关之内……”
见四人缩着脖子惊恐地左顾右盼,黄重真自知失言,忙停止评论。
周吉忙接过话题,替他掩饰道“但是我们关宁军不一样,我们的谍战之士和侦察兵,与后金的游骑斥候相比,毫不逊色,还犹有过之呢。”
黄重真大义凛然地说道“不抛弃不放弃,我绝对不会让自己的好兄弟们冒这个险的。况且敌人的意图我已大致推测出,无非就是疲兵之计,让我等放松警惕,你们仔细去听,外边的声响其实不是嘈杂,而是鼓噪。”
四人侧耳一听,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并且他们的心绪,也都因此而多少有些不宁。身为核心的五人尚且如此,其余小兄弟就更加不用说了。
“待到黎明时分,我等因戒备一夜而昏昏欲睡,疲惫不堪,怕是敌人就会火箭齐发,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秋季干燥,届时甚至不用攻进来,烧都烧死我们,他们只需轻轻松松地在外边补补箭就可以了。”
黄重真的冷幽默一点都不好笑,使得四人惊恐不已。
祖大乐将声音压得极低,却仍然难掩其中的一丝颤动,道“那怎么办?”
袁七虽随着袁崇焕见多识广,却习惯了听命行事,此等危难时刻,便不禁心乱如麻,六神无主。
吴三桂低声咆哮道“既如此,倒还不如现在就冲杀出去。”
唯独周吉,仍然目光炯炯地望着重真。
因为以他对这小子的理解,知道这小用这些几乎是恐吓的语言作为铺垫,一定是要引出更加令人惊骇的语言。
果不其然,黄重真继续徐徐善诱道“我们兄弟当然不可能坐以待毙,冲杀出去也行,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不过,却怕是不能活着回去了。”
吴三桂冲冠一怒,低吼道“大丈夫死则死尔……”
“锦州应该已经彻底建成了吧?据祖将军说,一旦建成,便是一座铜墙铁壁般的城池呢,能令后金难越雷池半步,真想去看看啊。”
“吾辈少年……”
“至此,关宁锦防线正式竣工,堪称东方的马奇诺,令后金始终都无法从这里突破,要想入关就只能绕道走,除非……”黄重真目光炯炯地盯着吴三桂。
“马奇诺是啥?又除非什么?”吴三桂被看得一阵莫名其妙,心中一阵不爽,暗忖道,“搞得爷爷有权利开关延敌那样。”
“后金与大明的修好……哦不,是黄台吉与我家袁帅的修好,其实都只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表象,两人都在争取时间,巩固自身。
待黄台吉从后金的泥潭中抽出力量来,就一定会再起战兵,攻我大明。或者说,他会借我大明这把刀,替他剜除一些他认为不好的血肉。
至于袁帅,也一定不会坐以待毙。若黄台吉不能及时地加以阻止,一定会像修筑锦州一般,修建出一个又一个类似宁远的堡垒出来。
真想留着一条性命,回去参与这些盛事,参加接下来更为激烈的战斗啊。”
谁不想活着回去?关键是怎么样才能活着回去?
祖大乐与袁七一脸的不明觉厉,周吉却苦苦地忍着偷笑。
吴三桂的脑子倒是转得快,盯着重真道“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办法你就快直说吧,只要能活着回到大明,哪怕是吃再多的苦,那也是值得的。咦?方才你说黄台吉想要入关就只能绕道走?这……不太可能吧?”
黄重真赞许地朝吴三桂点点头,可包括周吉的四个少年,都已满脸恐惧。
他们都知道关宁锦防线其实就是辽西走廊,是辽东进入中原的最主要要道。
在这之前的两百多年里,也是大明控制辽东的战略要地,而到了现在,则是抵挡后金铁骑扣关的最后一道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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