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三桂忙龇着牙将黄重真的话语打断,又环顾四周,郁闷地说道“附近怎么连片像样的树林林都没有?倒像是被人齐刷刷地砍伐过一样。”
憨直的祖大乐等人这才发觉,河的对岸郁郁葱葱,树木参天,可河的这边却只有一些杂草和小灌木,别说制作木筏,便是隐藏都极为艰难。
眼见身后较远处的林子里百鸟惊飞,后金贼已越追越近,难道要泅水渡河?可是火铳和强弩的弦,都是经不起河水浸泡的啊。
一念及此,一群少年便都免不得心急如焚,便连黄重真都一筹莫展,咬咬牙便要下令将沉重的火铳都抛进水里,然后游到对岸去。
“快看,那里有船。”还是从小便偷看府中侍女洗澡的吴三桂眼尖,忽然便看到斜上方的喝道之中,一叶扁舟拐过了一个河湾,正缓缓而来。
少年们循指望去,只见蒙蒙秋雨之中,舟上的老汉头戴青箬,肩披笠绿蓑衣。
用一根巨大的木篙灵巧地撑着扁舟,正在河水之中穿梭,嘴里还哼着绵长深沉的腔调,看上去好不潇洒快活。
少年们喜形于色,忙拢嘴大呼“嘿,船家,船家,您过来一下。”
黄重真视力极佳,明显看到老汉听到呼喊怔愣了一下,循声望来之后看到这么多人,明显犹豫了一下。
但终究还是将小舟撑到了河的中央,戒备着遥遥回应道“来者何人?来此作甚?”
有少年迫不及待地喊道“船家,我们都是大明的兵,建奴正在后边追赶我们呢,你快过来载我们过去呀。”
老汉闻言勃然大怒,中气十足地喝道“胡说八道,大明的兵早已缩到长城里面去了,都多少年没有出来巡视了,怕是早已忘记这片土地也是大明国土,也有着汉家百姓在此生存了。”
黄重真听这老汉的语气,似乎对于大明以及大明的兵丁,颇有怨气。
其余少年倒是没有察觉,见这老汉不信,便又焦急地解释道“船家,我们真是大明的兵,还是在宁远大败后金的关宁军呢。”
老汉闻言更是怒不可遏,张嘴便骂道“一派胡言,关宁军正在榆关和宁远一带驻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依我看,尔等倒更像是彼娘的后金贼。怎么?宁远城下和觉华岛上吃瘪了,便发现关宁道走不通,便要从这柳河古道破关而入?”
黄重真想不到一介山岭老汉竟有这般见地,可见黄台吉绕道关宁,并非一定是多么出人意表之举。
只是不知为何,从朝堂大佬到边关守将,宁可相信孙承宗及袁崇焕打造的关宁防线,便能耗尽后金的国力,从而力挽狂澜。
然而黄重真却知道,国防是一个整体,取决的是整体的实力和综合的因素,永远不是一两道坚固的防线便能牢牢守住的,险关能从内部突破,防线也能被绕道,铜浇铁铸般的马奇诺防线,就是最好的明证。
于是,黄重真便沉稳地喊道“船家,我们真是大明辽东巡抚袁大帅麾下的关宁军。
您看我们手中的这些火铳,是比大明目前最先进的三眼鸟铳,还要先进的火绳铳。还有这些强弩,后金贼擅使弓箭,不具备火铳的生产能力,也使不惯强弩。”
黄重真的例举显然很有说服力,老汉凝视了一会儿,便轻轻点了点头,但还是心有疑虑,说道“若尔等真是关宁军,一定知道其中的几个少年英杰。”
吴三桂立刻喊道“不知我吴三桂可算其中的一员?”
老汉立刻动容,脱口呼道“你便是那出城追击,斩首而归的吴小将军?”
“正是某家。”吴三桂大声应道,还得意地瞥了黄重真一眼。
黄重真一笑,便朝老汉抱了抱拳,道“我叫黄重真,不知可算其中的一员?”
“啊?”老汉闻言惊呼一声,稳健的双腿轻轻一颤,沉稳的身子微微一晃,连带着小舟都摇晃了几下,竟差点跌到河里去。
“当心啊!船家!”少年们纷纷近乎。
一世英名差点毁于一旦,老汉却丝毫没有在意,而是忙用木篙稳住小舟与身子,也稳住了心神。
然后,便深深吸气道“你便是那觉华岛上,在赵率教将军的率领之下,与我大明的两万军民出生入死,勠力杀敌,阵斩五千后金骑兵的大蝗虫,蝗虫真?”
“正是在下。”黄重真点点头,对于“大蝗虫”这个绰号,丝毫都不在意。
然后,他指着周吉与袁七道,“并肩作战的少年英杰,还又他周吉,还有他袁七,还有英勇战死的金冠将军之子,金士麟。
吴小将军因为在宁远城头奋不顾身,勠力杀敌,身受重伤,抱憾缺席。”
吴三桂得意的脸色转为阴霾之后,终于又因这番解释而好看了一些。
祖大乐对此颇觉无奈,便喊道“某是祖大寿将军的族弟,祖大乐。”
周吉也道“我是炮营周吉,阿真的副手。”
袁七又道“某是袁七,乃袁帅亲军。”
“俺叫大牛!”
“俺是……”
其余少年,也都迅速地纷纷报名,其名头虽无黄重真吴三桂那般响亮,却也多多少少有着一些光彩的战绩。
“啊!真是关宁英杰!真是关宁英杰啊!”
老汉每听一个名字便轻呼一声,再也不疑有他,嘬指成哨,便见小舟上飞起了数只灰黑游禽,凶猛而迅速地朝来路飞去。
“老汉的船小,载不下这许多人,不过已经使灰头它们去叫乡亲们撑船过来了。来来来,先上来几位小将军,让老汉先载你们过河。”
解释的同时,老汉灵活地已将小舟撑到岸边,吴三桂当仁不让地率先跳了上去,倒也不忘朝老汉抱拳致谢“有劳。”
老汉忙道“应该的!应该的!”
话音刚落,便又惊觉后方的林中惊鸟四飞,还隐隐可以听见女真人呜哩哇啦的咒骂之声。
“不好!是建奴追上来了!”祖大乐大惊。
黄重真忙道“莫慌,你率人先行渡河,周吉袁七,吴老三老四老五,还有一分队,端上你们的火绳铳,随我阻敌。”
话音未落,黄重真便不由分说地端着火绳铳,冲上了后边的小高坡,趴在灌木丛里,将黑幽幽的铳口,默默地指向狭小的来路,倒像是个后世的狙击手一般。
不仅如此,他还利用土地的厚重,将沉重的火绳铳架得稳稳的,增加了精准。
周吉袁七等十来个人,与他并肩作战数次,虽未系统学习过他的战术战法,却早已耳濡目染,见状忙有样学样,占据高地对准前方。
他们的人数虽少,倒也组成了一片小小的火绳铳林,在这狭小的路口,形成了一道还算密集的火力交织网。
“嘭!”
很快,山路口便有彪悍的女真身形显现出来。
但随着一声闷响,当先的咬着辫子狂奔的那人,立刻便被一枪轰爆了他的辫子头,无头的强壮身子往前狂奔了两三步,才重重地扑倒在地上。
后边的几个追兵当即惊慌失措,却已收不住脚,只能勉力地想要往旁边的坡壁上闪躲。
却听闷响之声接连响起,当即便被交织的火力网轰成了筛子——周吉等人对于热武器的掌控,毕竟没有黄重真那样纯熟,但火力交织之下,效果同样惊人。
——黄重真为什么将这类火器称作火绳铳,而并非火绳枪呢?
因为这些火器,暂时还未脱离铁砂弹的范畴,而不是精准度更高的子弹。
再后边的女真追兵,耳听得那些可怕的火铳声响,眼看到前方族人的惨状,立刻放弃突破,改而凭借猎人的直觉,用箭术抛射。
“闪避!”
黄重真忙低喝一声,朝旁边滚了几圈,其他几个泄漏位置的,也都纷纷躲闪。
幸好火铳的射程好歹比弓箭远不少,女真人虽以箭术称雄,但终究短了一些,不过却仍有一箭,特别势大力沉,有一个少年没有及时闪避,就被射中大腿。
“啊!”
他强行想要忍着,却依然忍不住低沉而短促地叫了一声。
其他少年听了,索性也叫了几声,以掩盖他的位置。
女真人还真被混淆了视听,以为前边的明军崽子们都被射中了,便有几人顶着个光秃秃的前额探出头来查看,却不想那些叫声都是骗人的。
留着铁砂弹的周吉见了,便毅然打开火折子,迅速地点燃了火绳。
随着“嘭”的一声闷响,其中一个锃光瓦亮的前额,立刻变作了血肉模糊。
袁七与其余两三个少年,也都纷纷开枪,将其余几个探头探脑的女真人,要么打死,要么吓得像王八一样都将脑袋缩了回去。
——三段射击法,或者说分批射击法。
经黄重真在觉华岛上再现威力之后,便在关宁军中深入人心,周吉袁七与重真配合得最为默契,故无需吩咐,自然而然地便能做好该做的事情。
在这个短暂的空档内,黄重真与其余少年,便都在新的身位上经历倒药,装药,压火,装弹,装门药,装火绳这一繁琐的换弹流程。
然后,再次稳稳地将火绳铳架了起来,只是尚未打开火门盖,还用手紧紧地捂着,免得其中的火绳因受潮而不易点燃。
这一过程,虽动作娴熟,没有丝毫拖泥带水,效率也极高,耗时极短,甚至有种破火铳范畴玩出狙击步枪的畅快之感。
但黄重真却仍然有些不满意——哪怕是火绳枪,也终究没有扳机火枪那般使用方便,精准度也要差上好大一截。
不过,女真人算是被这种最早期的枪支给打怕了,只敢躲在山塆后边往空中抛射箭支,但因为追上来的人数本就不多,又被打死打伤了十多个,无法形成箭雨覆盖,又因距离过远,终究显得威慑力不足。
他们不出来,黄重真等人便都没有开枪,只是沉默地架着,女真人便都无法察觉到他们的具体位置,盲目地放了几轮箭之后,便停止了这种浪费箭支的行为。
有几个女真人想绕到高处去放箭,却因滑泞而不易攀爬,又因大型树木都被砍伐光了了,山体之上没有遮挡掩体,稍有不慎弄出了动静,还会被重真周吉等枪法好的当作靶子打,几次三番之后,便也都放弃了。
于是,凶猛惯了的女真勇士,竟硬是被一群小鳖崽子堵在了路口,心中烦闷捉急,呜哩哇啦地乱吼乱叫着,却又毫无办法,只得派人去催促后方的武讷格将军快些派大队人马过来,用人数的优势碾压过去。
火绳铳的巨大声响,将撑船的老汉吓了一大跳,却仍稳稳地载着三五个少年,迅速地往对岸驶去。很显然,他虽是山间莽汉,却也知道争分夺秒的道理。
吴三桂紧紧地握着拳头,很恼恨自己为什么要第一个上船,搞得像是抛弃战友的逃兵一样。
不过好在,当他踏足对岸的土地之后,忽然看见河湾处小舟攒动,竟有十数小舟顺着水流迅速而来。
撑船的汉子高矮胖瘦不一而足,打扮倒是与那老汉如出一撤,都是头戴青箬笠肩披绿蓑衣,手撑一直长篙的模样。
“青山缭绕疑无路,忽见千帆隐映来。”吴三桂学着黄重真的样子,欣然吟了一句诗,令这蒙蒙秋雨的河边湿意更甚,却换来了几个大大的白眼。
——兄弟们正在对岸用血肉筑城堡垒,为我等的渡河争取时间,你却有闲情雅致在这里吟诗?啥玩意儿?真是!
十数只小舟加上老汉,终于满满当当地载着祖大乐等人,以及剩余的十几匹战马,迅速来到了柳河对岸。
再撑过去载黄重真等人时,竟又有两个女真先锋小队赶到,并且还在迅速增加,像是感觉到猎物即将再次逃遁似的,便又不顾死伤地发起了又一轮冲击。
虽然,还是被威力巨大的火绳铳压制了回去,拉近距离的那些女真勇士,却也在临死之前放出了好多支箭,射伤了好几个关宁少年。
“黄小将军,快些上船。”
岸边传来老汉压低着的呼声,黄重真立刻便道“你们先走,我断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