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低垂,风雨欲来,燕京很快,就要迎来今年的第一场夏雨了。
这日纪伯桐的马车刚从大内到候府门口,夹杂着几声电闪雷鸣,劈开了天际,一场大雨突然就倾盆而至。
应奴看到外面的雨从屋檐边泼下,算算时辰自家公子也该归来了,抓起一把雨伞就跑了出去。她在院子里就遇上了纪伯桐,浑身已然被湿透。
回到屋子里,纪伯桐抬头,说了一声,“这场雨凉快啊!我自大内闷着出来,闻着这雨中空气,真是清新雅淡。”
应奴的神情里有些担忧,这都不记得是第几天,皇上每每于下午把公子召进宫去,所谈却无甚进展,有时候谈得不高兴了,就把他扣在宫里,直到夜里才放出来。
他换上家居常服,把湿透的官服交由浣衣奴婢拿去濯洗,临走前还特意吩咐一句,“记得给我烘干了,明日还得穿。”
应奴都替他不耐烦了,嘟着小嘴一跺脚,小声嘀咕,“这回了家还不如在雍州军营自在呢!日日都挨训,又不是小孩子了!”
纪伯桐走到书桌前拿起一本兵书坐下,听到她这声咕哝,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抬起眼告诉她,“记住,不得非议皇帝。”
应奴福了一身,“是!”,
纪伯桐看着她,突然问道,“想回雍州吗?”
应奴受宠若惊地看着纪伯桐,她其实也就随口一抱怨,“应奴不敢生别的心思,只是看公子这日子,过的憋屈罢了。”
“无碍。”纪伯桐把脚搭上书桌,心想还是这样舒坦。应奴的话也没错,于是把她叫到跟前,“等过些日子,咱们就出去外面散散心吧。”
翌日。
燕廷的议政殿内,两条高耸的柱子上各盘旋着一条金雕龙,蜿蜒而上,大口向着龙椅方向张开,气吞万里,山河如虎。
燕皇睥睨着台下跪着的纪伯桐,这好小子,自己已经陪他耍了好几天了,今日若再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复,看自己不撕了他。
“纪将军,你考虑好了没有?”
燕皇威严压迫的声音在大殿内回旋。
前几日,燕皇暗示他,只要他肯替他带兵打仗,要什么尽管提。这一仗若是打赢了,自己还可以赐给他一道圣旨,有国玺盖章,但无文字。
这是多么大的荣宠!
纪伯桐差点就动摇了。有了这圣旨,可以造福天下百姓,也可以只手遮天。但他又清醒地意识到,燕皇这是老了,什么都敢给。若是换作那些只想平步青云的小人,大燕国怕是恐遭劫难洗礼。
纪伯桐但跪不语。
良久,大殿内的气氛一点点凝结,宫娥内监低着头,连大气都不敢出。
这时,大内监前来通传,“禀皇上,相国正领着百官求见,要求弹劾镇安将军,
理由是此人意图挑起两国战争。”
纪伯桐手握成拳头在地板上砸了一下。
果然,这个老狐狸,走棋永远都选择最稳的那一步!
他心想,这下可是麻烦大了!燕皇欲动兵在朝堂已不是什么大秘密,可自古以来,天子无罪,有罪的便是那执行任务的人。
燕皇一步一个台阶走下来,到纪伯桐的身边,“伯桐啊,你看到了没,人情薄凉啊!你为着人家好,可人家不一定为着你好啊。”【……爱奇文学<a></a> ¥~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他伸出手来,把纪伯桐扶起来,“朕从小看着你长大,深知你是个有才之人。故此,这江山万代,除了你,朕眼下已无人啊。”
纪伯桐地抬起头,眼中满是愕然。
燕皇抓着他的手,满眼真诚,与之推心置腹,“你现在同意也为时不晚,有这偌大军功在身,朕就封你为王,日后太子即位,授你摄政理国之位,到时相国也尚不能及你啊。你可得好好想想。”
反之的话,这外面的人已经给纪伯桐安好了罪名,纪伯桐不应了燕皇的要求,燕皇就可以装作是受人蛊惑,顺水推舟,把他推出去。而燕皇自己身为高高在上的皇,退一步海阔天空,转脸又可以和百官握手言和,日后照样是其乐融融,君臣一家。
可是纪伯桐若是真应了燕皇的要求,日后百官也会不依不饶。当兵的没死在战场上,却会死在众臣的口水之中。
这本来一个好好的选择题变成了现在的送命题。古往今来,不知道有多少官臣就冤死在这样的斗争之中。
纪伯桐向燕皇行一个军礼,站直了自己的身体,“既然如此,皇上不如请相国上殿来,当着你的面,伯桐自要与他辨上一辨。”
燕皇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你还不死心吗?”
然后转身回到龙椅上,对着大内监示意了一下。
大内监立刻到殿外的廊下对着广场百官宣告口令,“着,宣大燕相国觐见――”
不一会儿,身后传来脚步声,纪伯桐回首,只见相国步步上前,走的是虎虎生威。他的身后,还跟着一真道长,面色如常,抱着一柄拂尘,干净整洁。
两人到殿中,朝着上座缓缓跪下,双手交握在胸前行礼,“参见吾皇!”
纪伯桐盯着他们,没有想到,一真道长居然还能冲着他微笑。都什么时候了,他还能笑,莫不是想送自己一程?
相国此时酝酿好了情绪,端的是一副怒发冲冠,伸手指着纪伯桐,喉结滚动,“大胆奸佞,你还不快快伏法!”
纪伯桐也丝毫不退让,拿出自己在军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魄力来,“纪家祖上,世代效忠,为国鞠躬尽瘁。我太爷爷,是大燕的开国功勋,祖父是平定了民间起义的威武将。”
他站起身来,眼神
逼人,向着相国步步靠近,大声说,“父亲,在十九年前的燕食战役上身先士卒,身负重伤仍奋勇杀敌。后归京修养,闻得战败,忧结于心,郁郁而终。如今伯桐不敢自享安逸,到边关锤炼七载,吃的是糟糠饭,睡的是冷衾被,敢问相国,我是如何成了奸佞!”
一番话荡气回肠又诉苦诉忠,燕皇听了,别过脸去,想到纪家,微微动了恻隐之心。
相国怒目圆睁,与纪伯桐较起劲来,“正是因为你的父亲,你对大食怀恨在心,为了贪功,为了私仇,你就挑唆皇上出兵。”
“皇上啊,”相国转过身去,对着大殿上的燕皇狠狠地一扣首,“皇上可知,这几年南方闹水灾啊,多少大燕百姓流离失所,小的才那么大一点儿就没了爹娘,挂在树上看着滔滔的洪水一个劲儿的哭。百姓哪儿还有什么余力交田税?若是动兵打仗,又得凑军饷军粮,这不是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吗?”
相国说到动容之处,老泪纵横,一真道长要过去扶他起来,却被他狠狠一推开,大有长跪不起之意!
“皇上你是天下父母,庇佑万民,万不可让你的子民遭受灭顶之灾啊!”
燕皇老脸一红,指着相国,“你……你……”
“臣领百官弹劾镇安将军纪伯桐,望吾皇恩准!”
燕皇一甩袖,喘着粗气,一屁股坐在身后的龙椅之上,他此刻听着相国的指桑骂槐,虽心中愤怒,但对方又给了他一个很好的台阶下。
“纪伯桐!你……”
纪伯旋即转身跪下,“血口喷人,三言两语,没有证据,臣不服!”
燕皇用手捏着眉头,这场架,吵得他脑子疼。方士的仙丹吃完了,得催他再赶紧炼。没有这宝贝,他总觉得浑身不舒服。
这时,大内监上来了,说晋王请辞。
唉,他都忘了。今日这个时辰本与晋王约好去赏名画,现下都给他耽搁一个时辰了。难得这个傻弟弟,居然还等了这么久。
“叫他也上来吧,朕这个皇弟,品画评书是个行家,有几分见解。我倒想让他来给我判判,堂下二人,谁对谁错。”燕皇对着大内监吩咐道。
不一会儿,大内监领着晋王上殿来了,他步履平稳,目不斜视,对着燕皇恭恭敬敬行一个大礼,然后退却一边。大内监附耳在他脑袋边轻语几句。
燕皇看着他,低着头,垂下眼,像是在听学究讲课一样,认真无比。
“晋王,你觉得呢?”
他努力地想要去看清对方的表情,只见晋王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明,向燕皇拱手。
“臣弟不懂朝政,皇兄觉得谁对,谁就是对。”晋王语气谦卑,“只不过,臣弟近日听到一传闻,不知是真是假。据说西戎小国,派人混到水灾难
民之中,大放厥词,鼓动他们造反。又在两国边境,不断骚扰我大燕边关城镇。”
燕皇更生气了,随手抄起一个物件就往台阶下砸,一个精美的三彩瓷就此碎得四分五裂。
“西戎那群贱奴,也敢来到朕的国土来碎嘴!”他伸手指了指相国,又指了指纪伯桐,“可怜我自己的人与我不同心,还在这狗咬狗!”
一真道长这时往前一步,把拂尘一甩,“贫道有个主意,皇上或可听一二。”
“讲来――”
“大燕此时虽国力不足,但也决不能叫小国随意欺侮。”他走到相国身边,“打西戎需要多少银钱?”
“洛州一年商赋足矣。”
又到纪伯桐的面前,眼神定定地看着他,“那又需要多少兵力?”
“我令下雍州兵力,再向洛州借其常备军足矣。”
“皇上,”他站身起来,面向燕皇,字字掷地有声,“若相国真为南方百姓安居乐业着想,当为民清除这蛊惑人心的犯事贼;若是纪将军真想效仿先烈为国尽忠,当放下私怨力争破西戎。”
然后话语戛然而止,点到即停,他又行一个礼,退回原位,嘴唇紧闭。
但这其中的意义不言而喻。
燕皇脑海思索着,西戎是小国,但若拿下了它,也是可以论功绩的,千秋万代之下,他有此功傍身,也不至于是一个无用之君。
“两位爱卿觉得呢?”
相国率先答道,“臣从命。”
纪伯桐看了他一眼,向上拱手,“臣从命。”
燕皇走到台阶下,看向外面的百官各个都湿漉漉的,原来刚刚已经下过一场雨了,他转头对着燕相说,“相国辛苦了,今日的事就到这里吧。你且领着百官下去,朕吩咐让御膳房给熬碗姜汤,去去寒。”
正准备出去,纪伯桐却追了上来,“皇上。”
燕皇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把他提到一边,“你小子还敢来?”
他心理恨铁不成钢,若不是你小子拿乔迟迟不肯同意发兵大食,今日就不会出现这局面。
“臣斗胆,请皇上三思。”他头埋的很低,声音却很清晰,“千瑶公主金尊玉贵,又重孝道,请皇上收回对她的赐婚。”
燕皇凑过来,“你是在质疑朕对千瑶的赐婚吗?今日你阻她姻缘,来日你娶她?”
怎么又是这个?纪伯桐心中腹诽,却不敢言语。
这时,千瑶公主的小宫娥一边哭一边跑过来,跪在地上,“皇上,千瑶公主她说不想嫁,正闹绝食呢,已经两三天不吃东西了。”
燕皇闭着眼皱着眉头,嘴里“啧”了一声,扭头问大内监,“殿中丞可喝上姜汤了?”
大内监躬身,“回皇上,正喝着呢。”
燕皇叹了一口气,负手于背,慢慢地往前走,走出一段路,对着身边的大内监道,“罢了吧,罢了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