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尚冠里。
条侯府。
相比起过去,以‘寒酸’着称的故安侯府,周亚夫的条侯府,可谓是由内而外都突出一个贵气。
足有二丈高、近三丈宽的巨大府门,是由名贵的桃木制成两扇门板;
门板通体以朱红色楚漆烤制,在两扇门板靠近的位置,还有一对通体散发着金黄色光芒的镀金虎面凋。
两只金环挂在虎面凋的‘虎鼻’处,拿起金环轻轻一磕,就能在门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府门之外,左右一对石狮张牙舞爪,似是想要将每一个靠近的人,都囫囵个儿吞进肚中。
府门之内,一点点烛光,将侯府上下照耀的灯火通明;
瑟笙声不绝于耳、酒肉香味扑鼻,侯府上空,还不时响起武人粗狂的畅笑声。
――今日,周亚夫于自己府中设宴,宴请平灭吴楚之乱时,随自己一同出征的将官们。
与宴者虽大都是都尉、校尉,乃至队率司马级别的中级将官,但随便挑出其中一个,也都是闻名遐迩的‘名将’。
只不过今日,这些因吴楚之乱而得以显赫,并即将在汉家军界崭露头角的青年俊杰,却明显有些不能尽兴。
至于原因,自是今日这场酒宴的主人,正面带愁苦的坐在上首主位,一盏接着一盏喝着闷酒・・・・・・
“陛下怎连这点颜面,都不给条侯留?”
“――是啊是啊;”
“――这丞相,又不是条侯自己要做的。”
耳边响起几名亲信为自己打抱不平的抱怨声,惹得周亚夫本就愁苦的面色,只顿时再添一分郁闷;
面沉若水的思虑片刻,才悠悠抬起头,望向自己左手边的长乐宫卫尉李广。
“有一件事,请李将军务必对我说实话。”
“――栗夫人,真的是因为生了病,才在长乐宫中暴毙而亡吗?”
“在栗夫人出事的几天当中,有没有什么人,去长乐宫寻栗夫人?”
“比如,中尉致都之类・・・・・・”
在周亚夫开口发问时,李广正忙着和身旁的人喝酒;
听闻周亚夫此问,李广也只是稍侧过身,手上酒盏却是根本舍不得放回面前。
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将盏中酒水一口饮下,才大咧咧抹把嘴。
“这件事儿,丞相难道看不明白?”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栗夫人搬进长乐宫,本就透的不对劲;”
“如今,栗夫人莫名其妙的暴毙,陛下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交代奉常操办后事。”
“虽然栗夫人最终,也还是被葬入了陛下的阳陵,但栗夫人的死・・・・・・”
“嗨~”
讳莫如深的止住话头,又满是洒然的再饮下一盏,李广才长呼一口气,面色郁结的对周亚夫稍一拱手。
“要我说,这件事,丞相还是得自己多琢磨琢磨。”
“我可是听说,得知栗夫人的死讯,皇三子――常山王刘淤,那是当即吐血昏厥;”
“看这架势,常山王怕是要因为自己母亲的死,而郁郁而终了。”
“皇次子――河间王德,正往长安而来,奔赴母丧。”
“而皇长子,陛下连奔丧都不让,只允许皇长子,在自己的临江王宫早、晚各哭十五声,连哭十五日・・・・・・”
・・・
“过去,陛下久不立太子,凤凰殿住着栗夫人,以及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母子四人。”
“而现如今,薄皇后搬去了北宫,贾皇后入主椒房,栗夫人,却在长乐宫一处偏僻的殿室病重暴毙;”
“曾经的公子胜,如今已经住进了太子宫,而过去住在凤凰殿的三位公子,也有一人即将死去・・・・・・”
“唉~”
“――这些事,丞相,真的要多琢磨琢磨;”
“琢磨琢磨・・・・・・”
意味深长的再重复一遍‘琢磨琢磨’,李广便摆出一副不胜酒力的架势,将手中酒盏恋恋不舍地放回面前的餐桉之上,随即低下头去。
而在李广这一番似有所指的提醒之后,周亚夫的面庞之上,也逐渐涌现出一抹阴郁,以及些许烦闷。
对于栗夫人的死,周亚夫心里当然明白:栗夫人的死因,绝不可能是简简单单的‘病重暴毙’。
单是从李广没有直面回答自己的问题,反而旁敲侧击的提醒自己‘多琢磨琢磨’,周亚夫就能知道:这其中,恐怕真的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内情。
至于皇三子――常山王刘淤的事,周亚夫自也有所耳闻,掌握的消息,甚至比李广都还要更详细一些。
――刘淤,已经薨了。
三日之前,天子启刚下令宗正、奉常,操办常山王刘淤的丧葬之事。
刘淤的死因,倒是没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听闻母亲栗夫人的死讯,常山王刘淤吐血昏厥,当晚便一命呜呼。
只是即便如此,周亚夫也还是不愿意相信:天子启,真的会为了那太子刘胜,对自己曾经宠爱的姬妾如此狠心・・・・・・
“唉・・・・・・”
“栗夫人一死,皇长子,便算是失去了母族外戚的助力;”
“即便将来,陛下打算废太子,皇长子,也再也没有了机会・・・・・・”
・・・
“难道栗夫人的死,是陛下对我的警告?”
“难道陛下,就真的这么厌恶皇长子,即便破坏立嫡立长的规矩,都不愿立皇长子吗・・・・・・”
如是思虑着,正要伸手拿起面前的酒盏,余光便扫到一道‘特立独行’的身影,惹得周亚夫下意识侧过头。
目光所及,中年将领面色严肃,眉目清明,和已经醺醉的堂内众人明显有些格格不入;
面前的酒盏满满盛着酒,却并没有被中年将领端起过,只能像一个幽居的妇人般,静静的躺在餐桉之上・・・・・・
“程都尉,怎么・・・・・・”
“是酒水不合胃口吗?”
“还是程都尉身体不适,不能饮酒?”
听闻周亚夫问起自己,程不识第一时间将手上的快子放下,腰杆也随之一挺。
――今日这场酒宴,程不识的心思,本来就不再面前的餐桉之上;
见周亚夫终于询问起自己,程不识自是立刻昂起头,神情满是严肃的望向周亚夫。
“丞相,或许是忘记了吧?”
“――自从军入伍的第一天起,我程不识,就已是滴酒不沾。”
“即便是领兵,我也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定下规矩:凡是受我节制的兵卒,战时便一律不得饮酒!”
“这么多年下来,都已经变成习惯了;”
“即便不是战时,这酒,我也是一滴都喝不下去了・・・・・・”
不卑不亢的一番解释,只引得周亚夫缓缓点下头,表示自己能理解程不识‘不喝酒’的怪异举动。
但颇有些出乎周亚夫意料的是:在道出自己不喝酒的原因之后,应邀前来,参加这场酒宴的程不识,竟直接从座位上站起了身・・・・・・
“其实,今日这场酒宴,我原本是不想来的。”
“只是我程不识能有今天,都是因为丞相当年的栽培。”
“――过段时间,我就要去雁门担任郡守,抵御北墙外的匈奴人了。”
“朝堂的调令已经发下,只等我把手上的事交接完,就要启程。”
・・・
“对于丞相的栽培,我程不识铭记于心,永生不敢或忘;”
“但如今,丞相一错再错,我就算是有心报恩,也实在是力有不遂・・・・・・”
“就要离开长安了,又实在放心不下丞相,才前来参加这场酒宴,实则,是有一句话,想要对丞相说。”
“――不求这句话,能让丞相迷途知返,得保宗族;”
“只希望我的这句话,能稍微让丞相意识到眼前的状况,不至于在错的路上走的太远,让我完全失去报恩的机会・・・・・・”
程不识突然严肃起来的语调,自是让堂内众人纷纷侧过身,将迷离涣散的目光,费力的汇聚于程不识身上。
便是上首主位,听闻程不识这郑重其事的一番话语,周亚夫也是稍有些狐疑的站起身,对程不识稍一拱手。
就见程不识站直身,对周亚夫沉沉拱手一拜,而后昂起头;
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中,却带上了满满的忧虑,以及些许若有似无的愁苦。
“储君太子的事,真的不是丞相这样武人出身,凭武勋得居高位的人,所应该置评的・・・・・・”
“或许在丞相看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负先帝所托’,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
“但皇九子被立为太子,是以嫡长皇子的身份获封,真要细究,也根本就挑不出错。”
“反倒是丞相,一而再、再而三挑战陛下的权威,试探陛下的底线・・・・・・”
“――如今,凤凰殿的母子四人,已经死去了两个;”
“如果丞相继续执迷不悟,剩下的二人,也很可能活不了太久。”
“等到了那时,恐怕就连丞相自己・・・・・・”
“唉・・・・・・”
说到最后,程不识只欲言又止的发出一声哀叹,又对周亚夫再拜。
“作为下属,不该对上官这样说话;”
“作为受到过丞相恩惠的人,更不应该这样指责自己的恩主。”
“只是即将离开长安,实在对丞相放心不下,才如此失礼・・・・・・”
・・・
“对丞相,我言尽于此。”
“日后,无论丞相怎么看我程不识,丞相的知遇之恩,我都永远不会忘记。”
“只希望丞相,千万不要因为自己固执己见,而断送了宗族、血脉;”
“不要让将来的我,即便想要报答丞相的恩德,都找不到可以报答的人・・・・・・”
・・・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和丞相面会。”
“于君,就此别过;”
“万望有复见之日・・・・・・”
言罢,程不识便不顾堂内众目睽睽,对周亚夫跪地一叩首!
随后,程不识便在堂内众人――包括周亚夫错愕的目光直视下,毅然决然的站起身,离开了周亚夫的条侯府。
程不识的离去,并没有让这场酒宴发生太大的变化。
大家酒照喝、肉照吃,推杯换盏,交谈甚欢。
只是在上首主位,回忆着程不识离去前的话语,周亚夫只一阵怅然若失,竟久久没能回过神・・・・・・
・
次日清晨,按时出现在司马门外的刘胜,如约等到了天子启的御辇法驾。
有老爹带着,刘胜自己的太子法驾,自然也就没有再带上的必要了。
仅带个小宦官夏雀,便坦然坐上了天子启的御辇。
但在上车之后,刘胜却并没有如往常那般,随性的开口;
只规规矩矩见过礼,便老老实实坐在了车厢的角落,随即便将审视的目光,洒向车厢内的另一道身影。
――除了刘胜和天子启,御辇之内,还有第三个人。
而这个人的来历・・・・・・
“你知道今日,你为什么能和朕、和太子,同乘一车吗?”
刘胜正思虑间,天子启悠悠开口发出一问,却只惹得那男子面带恭谨的摇摇头。
“臣不知道。”
“臣是代地大陵人,原本只是个不懂事的小子,因为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弄车之技,才得以被先帝任命为朗官。”
“后来,又因为先帝的宠信,侥幸立下了些许功劳,被任命为中郎将;”
“四年前,先帝驾崩,陛下位临国祚,臣因为包庇属下的过错而被罢免。”
“去年的吴楚之乱,臣被陛下任命为将军,率领河间的军队平定齐、赵。”
“叛乱平定之后,陛下召臣入长安,再次担任中郎将・・・・・・”
一板一眼的道明自己的来历,便见那男子对天子启再一拱手:“今天,陛下要去上林苑;臣作为中郎将,在陛下身侧随行护卫,是本该如此的本职工作。”
“陛下让臣同乘,臣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只知道陛下这么做,就肯定有这么做的道理,臣就算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应当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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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规规矩矩的一番答复,自引得一旁的刘胜暗自点下头,对于眼前这位五十出头的男子,心中也隐隐有了猜测。
而在御辇内侧,听闻男子这一番回答,天子启的眉宇间,也隐约闪过一丝赞赏之色。
只最终,那转瞬即逝的赞赏,被一阵挥之不去的记恨所取代・・・・・・
“卫绾~”
“卫绾・・・・・・”
・・・
“早在先帝之时,就总有人在朕身边说:中郎卫绾,是一个敦厚的长者;”
“朕也一直都很想见见传闻中,广受赞誉的长者。”
“――当年,朕还曾派人,请你到太子宫赴宴,好把酒言欢。”
“但你这个‘忠厚长者’,当时可是驳了我这储君太子的面子啊・・・・・・”
“嗯?”
语带戏谑地道出词语,天子启也不忘做出一个‘朕就随口这么一说,这些事我早就忘记了’的洒脱神情。
但无论是对坐于天子启面前的卫绾,还是在一旁‘冷眼旁观’的刘胜,都不难从天子启的字里行间,体味到那至今都不曾减弱哪怕分毫的羞愤。
――天子启,并没有忘记当年那件往事;
天子启,很介意那件事。
至今为止,也仍旧念念不忘,难以挂怀・・・・・・
“臣记得当时,臣对陛下派来的人说:臣病了。”
卫绾面不改色的道出一语,引得天子启漠然点下头。
便见卫绾仍一副坦然自若的神态,对天子启再一拱手。
“臣,是真的病了。”
“在病好之后,没有亲自登门向陛下告罪,并解释清楚,实在是臣的罪过・・・・・・”
如是说着,卫绾纳头便拜,当即便是一个大礼,搞得天子启,都不由有些尴尬了起来。
欲言又止的昂起头,在卫绾身上上下打量一番,又稍有些尴尬的再问道:“既然是病了,那当年的事,就是朕误会了。”
“――那去年呢?”
“去年,招你回长安之后,朕想要给你赐剑;”
“你又为什么拒绝接受朕的赏赐,让那个朗官,把朕赐给你的剑原封不动的带回去呢?”
“难道不是因为朕的赏赐,让你觉得不够贵重、不够嘉奖你的功勋吗?”
天子启再一问,卫绾却仍是那副恭谨、谦卑的神容,对天子启再一拱手。
“陛下赐御剑给臣,实在是臣莫大的荣幸。”
“只是过去,先帝曾先后给臣赐下过足足六柄御剑,都被臣供奉于宗祠之中。”
“――臣听说,孝惠皇帝时,丞相平阳懿侯曹参曹公,做了足足四年丞相,也才得到孝惠皇帝赏赐的七柄御剑。”
“臣无论是德行、才能,还是对宗庙、社稷的功劳,都原不足平阳懿侯――曹丞相的十分之一;”
“已经得到先帝赏赐的六柄御剑,实在不该再接受陛下,给臣赏赐的第七柄・・・・・・”
满是羞愧的一番辩解,也惹得天子启不由一奇;
眉角稍一挑,便兴致盎然的问道:“剑这样的东西,是很容易被拿去交换、变卖的;”
“难道还独有你这样的人,把先帝赐的剑,都完好如初的保存至今吗?”
闻言,卫绾面不改色的再一拱手:“先帝赐下的剑,臣都还保存着。”
见卫绾面上,仍不见丝毫惊慌失措的神容,天子启只深深注释向卫绾的目光深处;
良久,又嘿然一笑,随即满不在乎的摇摇头,再稍掀开车帘。
“去,到中郎将的府上,把先帝赐的六柄剑都取来。”
“朕倒是要瞧瞧,我汉家,居然还有如此恭谨的臣下,却从不曾为朕所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