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回到警察所后，心中便将莞尔的事放下了，只是钱二如今落荒而逃，他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弄钱了。这时肚中饥火又开始烧起来，他一时发起火来，随手将桌上的几张文书揉成了一团，正要丢掉，却忽然想到了什么，自己先愣了愣，然后手也慢慢地收了回来。

　　这些文书是要缉拿赵一等人的，赵一虽然跑了，但缫丝厂里还有两具尸首啊！只要将这两具尸首起出来，就说是他们拒捕被自己打死了，便能立下一桩大功。

　　所里的警察制服只有两身，一向是大家轮流穿的，可是之前所里的人说他没正经办过案子，已经好久不肯让他穿制服了。只要他立下这桩功劳，自然不会再有人有异议，他可以再次穿上那身笔直的制服。

　　他想到那身制服，饥火忽然又熄灭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那身制服极其向往。当初刚开始轮流穿它时，曾经连续数日不肯将它脱下，被其他人好一通埋怨。他想到自己穿上制服，走在街上被人用敬畏的眼神看着，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微笑。

　　既然做了决定，他就耐下性子等天黑，等入夜时就推了一辆板车去了缫丝厂。来到桑树下时，夜色十分平静，他从附近找出铁锹开始挖坑，将两具尸首都起了出来。尸首上都包裹着蚕丝，这可没法向人解释，所以他蹲下身来，准备将尸首身上的蚕丝除去。

　　蚕丝纠缠黏结，他解得十分费劲，正要喘口气，就在这时，他忽然看到尸首旁边有一个影子，正静静地看着他。四下夜深人静，他干的又是挖尸首的事，猝然有一条影子幽灵般地出现，人家还没索他的命，他自己就先吓得丢了半条了。

　　他一个哆嗦，差点没蹲稳一下趴到尸首身上去。那影子不动，他自然也不敢动，偏偏冷汗是恐惧最好的朋友，这时从他的后脖子处跳了出来，欢快地顺着脊背滑了下去，让他瘙痒难耐。他咽了口口水，不知道站在他背后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过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他咬了咬牙，屏住呼吸艰难地转过头，顿时便看见一个人正伸着脖子看他，脸上充满了好奇。那人见他转头，便道：“你在挖尸首？”

　　孙三一呆，原来站在他身后的这个人竟是莞尔，不知几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桑树下。孙三顿时长出了一口气，不过马上便怒道：“你三更半夜不睡觉，到这来做什么？”

　　莞尔似乎有些头疼，一直在揉着头，这时指着地上的尸首道：“你知道吗，这几日我一直梦到自己被人埋在了这里，可是等醒过来时却总是发现自己睡在床上。昨夜我还梦到自己到这里来挖坑，想看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却又被钱二埋入了坑里。”

　　咦。孙三心道，原来她一直以为自己被钱二埋入坑中，是在做梦。可是孙三亲眼所见，自然知道这不是梦。听她的口气，似乎她还不止一次被人埋进过坑里，那上一次埋她的是谁呢？

　　而她又为何可以连续多次被人杀死后，又从坑里爬了出来？还有，这桑树下的两个人到底是谁杀的？

　　他今日在得知莞尔并不是什么巨蚕成精后，心中一下松快下来，并没有细致去想这些。此时他想起了这些，顿时又汗流浃背，心中暗骂自己没出息，便强作镇定道：“我白日从这里离去时，从货栈门口经过，好像你丈夫就在货栈当搬夫，是吗？”

　　莞尔听到这话，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的神色，说道：“你见到他啦？唉，我本想着他在货栈替人搬货，我也来缫丝厂做活，赚了钱便可以早日离开。谁知来到这里后，缫丝厂却接二连三地出事。”

　　孙三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临时路过这里的两口子，想赚够了盘缠后离开。既然这样，那缫丝厂里发生的事应该确实与她无关了，只是不知为何她竟能多次死里逃生。不过看她的样子，这几次的被埋经历已对她产生严重影响，脑中已经不大好使。

　　他想到此处，也并不想追究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将尸首身上的蚕茧清除干净，然后便准备将尸首搬离，放到板车上推回所里去。莞尔见他在搬到尸首，忽然说道：“你将尸首搬走做什么？”

　　孙三没理会她，只是自顾忙活着。莞尔见他不理自己，竟走过来阻止道：“你不能将尸首搬走。”

　　“为什么，你想收藏啊？”孙三没好气地问道。

　　“这宅子里有一条巨蚕。这两个人都是它杀的，它想将尸首留在桑树下，你知道为什么吗？”她用一种毛骨悚然的语气说道，“因为这样桑树就能汲取尸首的养分。巨蚕在给桑树施肥！”

　　这女的被人杀了几次，虽然还活着，可是已经疯了。孙三不想与她多说，便背着尸首从她身旁绕过。谁知莞尔竟异常执着，一把抓住了他背上的尸首，竟将尸首拽到了地上。

　　孙三火冒三丈，拿起地上的铁锹一下就敲在了她头上。莞尔一声闷哼，瞪着眼望了他一会儿，然后才摇摇晃晃地倒了下去。孙三见她倒地一时也有些愕然，他那一下其实只是想吓唬她一下，让她不要阻拦自己，怎知她竟连躲闪的力气都没有。

　　这下出了人命，孙三自己也呆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刚才的那两具尸首身上竟散发出浓烈的臭味。这尸首已经死了大概有两三日了，这时早就开始发臭。这样的尸首拿到警局，会有人相信这是他杀的吗？

　　他前面只顾着考虑拿尸首邀功，却忘了这事。此时他想到自己非但不能拿尸首邀功，反而失手打死了一个人，顿时心如死灰，在原地愣了很长一会儿后，才哆哆嗦嗦地将尸首重又埋回土里，然后将莞尔的尸首也一并推了进去。

　　“我当时只想着立了功，便能够重新穿回那一身制服，谁知最后竟杀了一个人。”孙三面喃喃说道。他似乎是个很容易紧张的人，在刚才那番讲述过程中就不断地擦着汗。

　　他为了向钱二勒索，无所不用其极，却对那一身代表公义的警服无比执着。而为了这一身警服，他竟打死了一个人，这样的事听起来是何等的荒谬与讽刺。

　　我和季明媚面面相觑，季明媚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想穿那身警察制服，是因为穿着它更方便去勒索有钱人吗？”

　　“你……你胡说，穿着警服怎能做这种事！”孙三怒道，看样子并不像在作伪，而是真的生气。

　　我听得有些哑然，依他的意思，似乎是说穿警服时不能做这种事，那没穿时自然能做。决定一个人好坏的竟然是一身衣服，这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理解的。

　　或许孙三心中是渴望做个好警察的，但是因为种种原因他却没能做到，于是他便安慰自己这全是因为没穿警服的缘故。至于那一身的警服，那只是他心中的一个坚守，他固执地认为只要自己能穿上那身衣服，便能变成自己心中的那个好警察。

　　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自然是可笑的。孙三看了我和季明媚一眼，见我们脸上表情古怪，似乎也有些察觉，赧然一笑道：“我不是个好警察。我有罪……”

　　他说着忽然纵身一跃，跳入了河水之中。水花扑通一声溅到了船上，似乎这条河也对孙三的故事有所触动，正在发表自己的看法。船夫拍了拍身边的船板，喟叹道：“嘿，嘿嘿，好一个杀人的警察！”

　　在听完孙三的故事后，我和季明媚交换了一下眼神。这时我们自然都听出来了，这三个故事讲的其实是同一件事的不同阶段。而赵一、钱二和孙三的共同点，就是都曾经杀过那个叫莞尔的女子。

　　虽然孙三并未说他杀了莞尔之后的事，但此刻船上还有一个人的故事没讲，那么想必这个叫莞尔的女子也没有被孙三杀死。一个人被杀过三次居然都没死，这当然是件极其诡异的事。

　　我们之前以为，莞尔并非陪船夫去看雪的那女子，但孙三却透露了莞尔有个丈夫在货栈里当搬夫。那么现在看来，他们自然就是去看雪的船夫夫妇了。既然这样，莞尔根本就不是当地的人，自然也不会是住在那座宅子里的成精巨蚕。

　　而赵一等三人所谓的“有罪”，其实就是指他们曾杀害过莞尔。这几个人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在许多年后忽然到这里来，并上了船夫的船主动送死。船上有罪人船就不能安然出奈河的说法，自然也都是船夫的说辞，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

　　“你陪她去看雪的那个人，就是莞尔对不对？”季明媚迟疑了一下，又好奇又害怕，“她被三个人所杀都没死，但是最终却还是死在了看雪的路上，为什么？她之前一直被杀而不死，是因为那条巨蚕救了她吗？”

　　船夫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河水出神。过了一会儿船进入另一个漩流，船底自然便又开始漏水。这一次还没等他看向船舱，船舱里的最后一人便开口道：“轮到我了吧。”

　　这人的年纪比赵一等人都大了十来岁，差不多已经是个老者。他在我们的注视下居然还微微一笑，然后道：“我叫李四。赵一他们三个都说自己是有罪的人，但其实，他们都不是坏人。”

　　赵一等人干的是拐卖、杀人、勒索的事，在他口中居然还都不是坏人？我和季明媚闻言都很诧异，心想那他要做出什么样的坏事，才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

　　“听他们三个的叙述，你们是不是觉得在缫丝厂事件之前，他们之间好像互不相识？”李四问道。

　　“难道他们其实早就认识？”我吃了一惊。

　　“非但认识，而且是从小一起长大，只是他们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我和季明媚全都瞠目结舌，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李四注视着河水，幽幽地道：“这一切的一切，都要从那家缫丝厂说起。”

　　李四说，他是个掮客，很早以前就在干这个勾当，只要能赚钱，什么货他都能介绍，买或者卖都可以找他。很多年前，有几个人贩子来到这里，打听到了他就找上门来，说自己手上有几个小孩，问他能不能帮忙出手。

　　恰好之前有一家缫丝厂曾向李四打听过，问能不能帮缫丝厂买几个小孩。在缫丝厂做事的虽然大多是女工，但是蒸煮蚕茧、搬运等重活却要由男工来做，所以缫丝厂想买几个男孩，年纪小的时候可以做和女工一样的活，等年纪大了就可以干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