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镇公所出来,正要走回季家去,不料没走几步便又看见迎面过来一个人,正是云门寺的住持僧。我见了他顿时一怔,这才想起来我们到了那草台班子后,因为去追余妈和那戏子的缘故,竟将他忘在了戏班里。
这老和尚走路一晃三摇,看着就像个不倒翁,偏偏一脸的喜庆,让人忍不住怀疑他要度谁上西天。我迎了上去,问道:“这是听完戏要回寺里去了吗?”
“戏是听完了,可是不回寺里,还要留下来看热闹。”住持僧笑眯眯地道,也不知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刚才看见镇长带着人往辛家去了。喏,他要去抓人了!”
我顿时有些哭笑不得,本以为这老和尚一把年纪,早该看透红尘,却不想他非但喜欢听戏,而且看热闹不嫌事大。
“你这是要去辛家帮忙吧?喏,你别管我,我腿脚慢,自己慢慢走着去就是。”老和尚还很通情达理,“你先去吧,知道辛家往哪走吗?”
我站在原地很严肃地思考了一下,他这算是与民同乐吗?老和尚见我站着不动,还来催我,“快去快去,晚了人就跑了。”
他为了能看上热闹还真是操碎了心。我告诉他:“镇长带着人去了,用不着我。我是巡城马,并不是镇公所的人。”
老和尚“哦”了一声,更热情了,上前牵着我的手道:“这样啊,那他们可能不会让你看热闹。不过没关系,喏,你与我一道去吧,他们认识老和尚。”
我心想这位大德高僧还真是惠及众生,等下别为了看热闹摔一跤,万一直接去见了佛祖就不好了。这么想着,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去搀住他,想着既然他要去辛家,就送他过去好了。
老和尚见我与他同往也很欣慰,还用手拍拍我的手背以示鼓励。我扶着他颤巍巍地一路往辛家走去,不料刚到辛家门口,便见门里飞快地跑出来一个人,差点将老和尚撞得就地飞升。
我眼疾手快,急忙稳住下盘将他轻轻往旁边一带,这才将将避开那人。那人差点撞上人,却看也不看便急急忙忙地跑开。我和他打了个照面,立刻认出他就是那个戏子,身上衣裳狼藉,想必是与季有节等人在里面发生了冲突,从辛家逃了出来。
若不是扶着老和尚,我原本正好可以一把将他拽住,这时却只能目送他离去。季有节带着乡勇也很快从辛家冲出,见我在门口也颇感意外,我急忙朝戏子逃去的方向指了指,让他们赶紧去追。
季有节朝我们匆匆点了点头,便带着人追去。我见状心中长吁了一口气,幸亏他们急着追人没问我们怎么来了,否则我要是解释我们这是组团看热闹来了,很有可能会卒在他们的眼神之下。
老和尚刚才差点被撞了个鼻子朝天,这时见他们你追我赶很是热闹,惊叹得连连顿脚,恨自己腿脚不利索,不能飞快地跟上去。不过他看出了那戏子飞跑去的方向,正是草台班子临时租赁的地方,便催促我快点跟上去。
我南来北往这么些年,还真是没遇到过这样的事。这位活佛老和尚强撑着老腿东奔西走,却既不是为了宣法也不是为了化缘,而是不屈不挠为了看热闹。不过都到这里了,送佛送上西,也只好再送他去戏院。
一路紧赶慢赶,差点真的将老和尚送上了西天,这才到了草台班子所在的宅院。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院中的戏自然不能唱了,听戏的乡民也都被赶了出来。戏班子里的人将那戏子护在了身后,都在纷纷喝问,为何镇长要来抓人,莫不是要欺辱他们外乡人。
我们之前在戏院中只是将余妈带走,所以班子里的人还不知道镇公所也要抓那戏子。他们大概还不知道戏子杀了辛如一,只道本地人欺生要羞辱那戏子,所以都团结起来保护班中兄弟。
有些地方确实有欺生的事发生,所以走江湖时结党自保是很重要的。我本以为这草台班子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不过是一团散沙,此时见他们竟真能团结对外,也不禁刮目相看。
季有节上了年纪,刚才那番追赶早已让他气喘吁吁,这时连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挥手示意乡勇们上前去将那戏子带走。戏班子的人见他们不由分说就要动手抓人,纷纷呼喝阻止,顿时就与乡勇们推搡了起来。
一个镇上的乡勇自然也不会太多,不过六七个人,与戏班子的人数正相当,所以双方旗鼓相当,打得不可开交。我急忙拉着老和尚躲到了一边,季有节缓过气来后,见他们竟与乡勇打了起来,也是瞠目结舌。
“你们公然抗法,就算梅花镇抓不住你们,只要我将此事报上县去,县上立刻便会出动驻军,你们根本无处可逃。”季有节劝道,“届时全班人都要受牵连,何苦来哉?”
“我们自从来到贵宝地,一向安分守己,不惹是非,却不知哪里得罪了镇长,要拿我们问罪?”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抗声道,大概便是戏班的班主。
“这位大概便是班主了。”季有节朝他拱手道,“得罪我倒不打紧,可是贵班的这位小先生却杀了人。人命大案,不由得我不抓人,还请班主劝说诸位罢手,不要将事情闹得不好收场。”
“你说安琦儿杀了人?”班主怫然不悦道,“他生性最是胆怯,一向被师兄弟们嘲笑,怎么可能杀人。莫不是镇长见我们是外乡人,有了不能破解的人命官司,要拿他顶罪!”
他话声落地,班中的其他人也都纷纷附和,话里话外都在指责镇公所要栽赃枉法,群情激奋。季有节见势不好,还以为他们仗着人多要包庇安琦儿,正要将脸一拉,让乡勇们动手抓人。
这时我在一旁忙道:“且慢。或许班主并不知道安琦儿真的杀了人,还请镇长将事情的原委说一遍,不要造成误会。”
季有节一听也是,便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当时陪辛如一去云门寺的正是安琦儿,只有他有机会杀辛如一。况且在这之后,他又出主意制造须弥山寺的假象,一心诱导镇公所,试图让人相信辛如一是和须弥山寺一道消失了,以此掩饰真相。
班主静静地听他说完,转身对安琦儿皱眉道:“镇长说得可都属实吗?”
安琦儿满脸惊恐,死命地摇着头。班主见他确实是吓坏了,好言道:“你五岁入我班中,至今学了十五年的戏,正是大展身手的时候,却要去当赘婿。此事我原本极生气,可是既然你自己做了抉择,我也随你去,只当未曾收过你这个徒儿。但是……”他语气加重,神色也凌厉起来,“你既然出自我门下,拜师时要你恪记的师训可不能忘。”
“师父的训诫,安琦儿不曾忘,也不敢忘。”安琦儿强忍着没有哭出来。他容貌俊美,大概唱的一直都是女旦,男子唱女旦所受之苦比其他戏子更甚。明明是男子,言行却要以女子为参照,所以行为举止都有些阴柔,性情也往往较为软弱。
这时他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居然也有点楚楚动人的意味。我见了不禁有些感慨,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杀人,可见欲之所至,连人的性情都能扭曲,真是**的又一个丑奴儿。
“那好,”班主道,“你现在告诉我,师训是什么?”
“师父训诫徒弟,唱戏如做人,既要持身以正,亦要行有所止。”
“那么你现在回答我,辛家主人是你杀的吗?”班主厉声问道。
安琦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凄凉道:“我五岁入师父门下,师父让我唱旦角,要保持身段,从来每餐都只许我吃七分饱。这么些年世道艰辛,练功辛苦又奔波劳碌,我苦怕了,也饿怕了。所以辛家主人招我入赘,他家姑娘长得不好看,可我仍是心动,为的就是不用永远赶在路上,有一口饱饭吃。”
他说得凄惨,我们也都听得难受,一个人打小起就没吃过饱饭是什么感受,没自身经历过的人大概是想象不出的。世事之艰难,由此可见。
班主听了也禁不住两眼流下泪来,却咬牙一巴掌摔在了安琦儿脸上,喝道:“你糊涂啊安琦儿,难道这些年来你都不明白,不让你吃饱饭,正是为了你有一口饭吃?若是任由你放开了吃导致身段变形,这戏台子你还上得去吗?你除了唱戏身无长技,登不了台难道等着饿死吗!”
为了有一口饭吃,所以永远不能吃饱饭,这是何等的讽刺。安琦儿为了躲避这种命运,所以甘愿入赘辛家,若他真的满足于此,谁又能责怪他,谁又忍责怪他?可是他却不该人心不足,为了不止吃上一口饱饭而杀了辛如一。
安琦儿终于哭出声来,在地上连连磕头道:“师父的苦心安琦儿都懂,但是安琦儿没出息,吃不了这份苦,辜负了师父和各位师兄弟,心生邪念,终于害了自己。”
“你这是承认杀人了?”班主怒声道,举手又要朝他脸上打去。谁知安琦儿却扬起脸,闭上眼道:“安琪儿学艺多年,却想着抛下这一身功夫,所以师父这一巴掌该打,安琦儿也该受。可是,安琦儿没有杀人。”
我们听他之前那话里的意思,差不多就是承认杀了人,可是他下一句就话锋一转,又矢口否认了。班主闻言将手放下,确认道:“你确实没有杀辛家主人?”
安琦儿肯定地点点头。
“那镇长所言,又是怎么回事?若按他说的,就只有你有机会杀人。”班主看了季有节一眼,“是不是他们所言不实,要栽赃于你?”
安琦儿流泪道:“他们说的那些事,除了污蔑我杀人之外,都是真的。”
“你既然承认我所言都属实,当时只有你有机会杀人,镇公所又怎么污蔑你了?”季有节见他仍在狡辩,也不禁有些气恼。
“当时辛家主人自言当年做了错事,此时要以命相赔。因为我即将和辛家小姐成亲的缘故,所以他叫我陪他们父女去了云门寺。”安琦儿道,“我陪着辛家小姐等在寺外,过了好一会儿,云门寺的住持僧来叫我进去接人,我进去后便发现辛家主人倒在地上,已经死去,便将他背了出去。”
“可是住持僧当时已经劝住了辛守一,所以辛如一并没有死在辛守一手上。住持僧就在这里可以对质,敢问住持僧,是这样的吗?”季有节转向了老和尚。
老和尚这时早已找了处位置坐下,见季有节发问连连点头。
“既然这样,辛如一的死你做何解释?”季有节逼问道。
“我原本不知道这都是怎么回事,回去后还给辛家小姐出主意,想帮她坐实辛家主人的设想,让他‘回到’须弥山寺。”安琦儿惨笑道,“可是我现在全明白了。”
他说着,指着在场的季有节、住持僧和我,一字一句道,“这一切,都是他们合谋设的圈套,包括辛家在内,他们都想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