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六艺会所有,”周寻山沉默了一下,“只是由周家负责看管,而胡团长则负责护送。”
“我记得在东林镇时林语溪曾告诉我们,胡小天的父亲就是一个保安团的首领,”我对周寻山道,“所以你说的这个胡团长,就是他吗?”
“不错,就是胡小天的父亲胡大海。”
“既然这十万两黄金确实存在过,怎么你又说它从头到尾就没有存在过?”季明媚发问道。
“因为黄金虽然存在,却从来没进过保安团的库房,自然也就没有失窃过。”周寻山答道。
我们真是被他搞糊涂了,“那十万两黄金不还是存在吗,哪去了呢?”
“花光了。”周寻山道,“早在它‘失窃’之前就已经花光了。”
“你……你还真是大手笔!”整整十万两黄金,寻常人几辈子都花不完,居然就被这三个人花光了,我和季明媚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
“十万两黄金,如果用在一家一族上自然花不完,可如果用在一场战争上,就非但不多,甚至有些捉襟见肘。”周寻山幽幽地道。
一场战争!我和季明媚都打了个寒战,却都不敢去问他是什么战争。
周寻山见我们没有开口,便自己说道:“二十多年前,六艺会曾打算退出对时局的干预,这你们知道吗?”
我和季明媚都点了点头。
周寻山便又道,“当时赞同与反对的人一样多,赞同的人都认为当下时局混乱,但是并无亡国之忧,所以六艺会不应该干预,可以等时局较为明了时再行介入;而反对者则认为,六艺会以守护华夏为己任,既然时局不明了,那便应该介入时局让它明了起来。”
两方的意见其实都有道理,自然谁也说服不了谁。不过当时力主退出的几人都声望极高,一些摇摆不定的人自然便追随他们,于是事情便就此定了下来。当时因为六艺会要进入蛰伏期,所以要将之前筹集的资金收回妥善保管。
当时负责回收资金的就是周家,他们将黄金收上来后,则由胡家的胡大海率领他的保安团负责看护。但是,这负责回收和看护的两家,恰恰都是反对退出的那一拨人。只是他们没有明确表露态度,所以所有人都不知道其实他们是反对者。
周家和胡家会面后,都不甘就此退出,于是商议了一个办法,就是背地里将这些黄金挪作他用了。当时是民国四年,袁世凯悍然称帝,各地群起讨伐,周胡两家私下里联系了反袁武装,就将这十万两黄金投入到反袁战争中去了。
后来袁世凯被迫退位,这十万两黄金便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但这是周胡两家背着六艺会做的事,这十万两黄金的去向又该如何向六艺会交代?于是周家父子和胡大海便商量出了一个办法,就是让黄金“失窃”。
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他们决议让周寻山担下“窃金”的罪名。事发后,六艺会内部果然大为震动,责令周家和胡大海追回黄金,但周寻山死活一言不发,所有人都无可奈何,只好让保安团一直扣押着他,直到他吐出黄金的去向为止。
就这样,周寻山在县警大牢一待就是二十余年。而他的父亲也因为难辞其咎,只身上了反袁战争的战场,并且死在了战场之上。这是他早就下定的决心,因为他背着六艺会做了这事,所以决意用自己的死来做交代。
这就是当年他父亲执意要上战场的原因,而这也被有心人利用。后来魏家惨案的由头便是这个,周芷儿对父亲死在战场上心有不满,而这一切又是由魏家倡导退出时局导致的,所以魏如涛觉得她会因此对魏家有所不满。
所有的事,在这里又衔接了起来。
这些事前面的部分是周寻山讲述的,后面魏家的部分则是我自己联想起来的。我和季明媚听了周寻山的讲述,全都默不作声。周家父子等人背着六艺会做事固然不该,可他们为了家国抛洒热血的性情,却也着实让人动容。
况且这十万两黄金用于反袁战争,最终迫使袁世凯退位,也算是用得其所。只是周寻山“偷了”这根本不存在的十万两黄金,却付出了被囚二十余年的代价。他眼下瞧着不过四五十岁,实际年龄可能比这更小。
人生最好的二十余年光阴,便这样白白耗费在了牢里。我想及此处便忍不住替他不值,季明媚也这般认为,长长叹了口气,说道:“怪不得你死活不肯说出黄金的下落,只是就这样让牢狱吞噬了你这么多年,也未免太不值当。”
“有什么不值当,”周寻山淡淡地道,“六艺会既然做了决定,我们身为它的一员自然便该服从;既然我们没有服从,自然便该付出代价。这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并不会因为我们做的是对的事便有所改变。”
他说得坦然,我们也都默然无语。既然他并不知道之后的魏家惨案等事,我们自然也无从问他什么,我便道:“那胡大海呢,他将你关进县警大牢后,又去做了什么?”
我已经倾向于相信周家与文、魏两家的事无关,但是胡家却不好说。况且这些年卓岳都在此处,胡大海又是保安团团长,说不定他与胡家有什么牵扯也未可知。
“我父决意死在反袁战争的战场上,我则被关在这里,我们都为违背六艺会的决定付出了代价,只有胡大海没有。他是保安团的团长,又要负责从我口中‘问出’黄金的下落,所以本来一直都在这里。”周寻山道。
不过没过多久,胡大海便进了牢里对他说,东林草堂的书匣失窃了,他要去帮忙找回来。所以,虽然文魏两家的事他不知道,但东林草堂失窃的事他却是知道的。后来胡大海便没有再回来。
他听胡大海的弟弟肥仁兄说,胡大海在帮忙追寻书匣时,与一伙不明武装发生了火并,并死在了火并中。当时周寻山听了,也只道胡大海是一心求死,这也是在为黄金一事付出代价。
后来肥仁兄接管了保安团,他并不知黄金案的真相,所以这些年来一直在追问黄金的下落。这倒不是他要给自己谋私利,而是要给六艺会一个交代。
“是啊,他为了此事确实尽职尽责。”我叹了口气,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将心中所想告诉他。倒是季明媚听了这话有些诧异,问道:“怎么听你这话,你早知道那大石榴在替六艺会追讨黄金?”
周寻山闻言也奇怪地看向了我,脸上浮起两团红晕。我心中一咯噔,他此时脸色忽然红润起来,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忙向着隔壁喊道:“该听到的你们都听到了,还不快过来!他……他受了重伤!”
季明媚和周寻山闻言都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我。我苦笑一声,“这是我猜测出来的,并非是我与他们合起伙来骗你们。”
话刚说完,门果然“咿呀”一声被推开了,肥仁兄与王红尔等人一道走了进来。更让人惊诧的是,“死去”的卓岳也在其中。季明媚和周寻山都惊呆了,看着他迟迟地说不出话来,又都转头来看我。
肥仁兄也叹道:“你居然看出来了啊,怎么看出来的?”卓岳和王红尔也都注视着我,等着我的解释。
“血。”我道,“门外的那些血太新鲜了。你们要假装循着那些血迹追去,自然只能用新鲜的血。但这样一来,它就不可能是王红尔事先布置好的,因为事先布置好的血此时早已变色凝固。”
既然这血是新鲜的,那自然是有个人在现场布置。这人既然不是王红尔与卓岳的同伙,那自然便只能是保安团的人。加上卓岳驾车离去后,保安团根本没有时间,却布置好了拒马和铁钉,让我们的车在这里被拦下。
而更神奇的是,王红尔也在这里事先安排了一间空房做退路,就像能未卜先知,料定我们一定会在这里被拦截似的。这种种事迹加起来,我哪里还不知道这是保安团和他们一起唱的双簧。
肥仁兄听了我的话,倒是发了好大一会的愣。还没等他们说什么,季明媚便恼道:“既然这一切都只是为了追寻黄金案的真相,那你们怎么真的开枪打他!”
“他们是怕我仍不肯说出真相,所以真的开枪打中了我。”周寻山忽然咧嘴一笑,“若是我命在旦夕,身边又有这仅有的血脉至亲,那是非说出黄金的下落不可,不然便只能让黄金跟着我进棺材啦。咳咳,这份心思,倒也细致。”
我们闻言全都默然,卓岳他们真是将人心算计到了极致,偏偏又没办法指责他们。因为他们这种种算计,全都是为了追回六艺会“丢失”的黄金,是在为六艺会做事。
虽然我是在进入这屋子之后,才看出了这其中的蹊跷,但总归是没有立即说出来,也算是和卓岳他们“合谋”骗了周寻山。因此我心中颇为愧疚,动了动嘴唇,想向他认个不是,却又有些开不了口。
周寻山勉强打起精神,拍了拍我的手背,笑道:“十万两黄金竟然能够不翼而飞,全无线索,此事实在太过神奇诡异。换作是我,只怕也忍不住要探个究竟。”
他已然命在旦夕,却仍出口安慰我。我面对这仅有的至亲再也忍受不住,忽然落下两滴滚烫的泪珠来。周寻山温言道:“好孩子,别哭。我半生碌碌,没做过什么大事,却在临死前知道有你这么个好孩子,着实高兴得很。唉,我这些年,可着实有些寂寞呀。”
“等你养好了伤,我们便时时陪着你说话,好不好?”季明媚见我说不出话来,便抓住我的手,将之放到了周寻山的手上。
我握着他的手,只觉越来越冰凉,不禁心中大为惶恐,急忙对肥仁兄道:“你们快将他送去医治啊!”
肥仁兄忙不迭应了一声,正要叫人进来将他送出去,却听周寻山低声道:“治不了啦,治不了啦。”
他这些年一直被困于牢笼,身体本就不好,这一路的逃亡奔波早就耗尽了体力,加上又中了一枪,此时终于油尽灯枯。我望着他生机流逝的脸庞,感觉欲哭无泪。
周寻山看了我一眼,低声道:“我不成啦。我这些年在牢中一直在想,要给自己留个怎样的墓志铭。想来想去总觉不尽如人意,现下终于想好啦,你们便在我的墓碑上刻这么一句吧……周寻山,生于前清光绪十九年,死于孤独。”
对于这些年的孤独,他只是说了这些只言片语,并没有太大的感叹,因为孤独本就是无可言说的。一个人生前便想着给自己写墓志铭,一想便是二十余年,这其中的滋味旁人当真无法想象。
他本是一腔热血的大好青年,却为了心中的理想抱负,在孤独的手上当了二十余年的人质。我想象着他这么多年来闭口不言的苦楚,心中越发酸楚。就在这时,我感觉周寻山的手蓦然一松,五指无力地摊开了。我心一跳,再去看他时就见他头一歪,整个身子侧着滑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