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元仓这话明显有指桑骂槐之嫌,朱子康听得心里头的火一拱一拱的,拿了惊堂木就想要拍,却不妨旁边周治中竟是抢先道:
“此人言谈间虽有所逾矩,倒也算古道热肠,可比那等人面兽心的刁民强的太多了!”
一番话说得跪在下面的顾元山顿时面色如土――和十八年前相仿,这周治中依旧是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了自己的罪过。忆及多年来受的欺辱,无论如何再也忍不住,竟是趴在地上大哭道:
“周大人,都说您是难得的清官,为何独独要把小老儿往死里逼?苍天啊,你睁睁眼吧,我顾元山平生从未做过亏心事,为何要被人冤枉至此?”
口中说着,竟是疯了般的朝着顾元仓撞去:
“顾元仓,你为何一定要害我?这些年来,你从我这儿讹去的银两还少吗?为什么就不肯放过我呢?好好好,既担了个杀人的罪名,今儿个索性就坐实了吧。”
顾元仓不提防,一下被撞了个正着,竟是“噗通”一声歪倒在地。
顾元仓的几个儿子登时不乐意了――平日里顾元山见到他们都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今儿倒好,还敢还手了。捋胳膊卷袖子的就要一拥而上。
却被顾元仓用眼睛止住,连带的脸上露出又是委屈又是害怕的难过模样:
“二堂兄,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心里一直怨我,当初你想要我儿子时,做兄弟的本来就该拱手相让,可谁让你兄弟是个没出息的,走不出那,骨肉连心四个字啊。当初的事也就罢了,今儿这事却委实是二堂兄太糊涂了?任他多大的怨恨,能有人命重要?都说人命关天,做兄弟的怎么也不能瞧着你一条道走到黑不是?眼瞧着元峰兄弟家可就要散了,您就行行好告诉他们,承运那孩子到底怎么了吧!”
郑倩也是个有眼色的,听顾元仓如此说,也跟着朝顾元山不住磕头:
“二伯父,你到底把我家相公怎么了?求求你,告诉我吧……”
哭的那叫一个伤心欲绝,当真是听者伤心闻者落泪。
连带的下面看热闹的百姓都跟着不住抹泪:
“兀那顾元山,你就告诉人家吧!”
也有人疑惑:“顾元山平日瞧着也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人啊!”
更有心里感慨的,要说这顾元山也是个有能为的,亏就亏在没儿子,不然,他那些同宗之人怎么就敢这般磋磨于他。
马上被人否定:
“可也不见得!这世上多得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
竟是引来了众多的附和声,一时颇有些群情汹涌的模样。
顾元仓瞧着面如死灰的顾元山,心里得意的不得了:
叫你不识时务,早点儿乖乖的把银两送上,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正盘算着待会儿要顾元山出多少银子才能平息自己心头的怒火,不提防人群后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一让,让一让……”
“挤什么挤呀?你想上前面看热闹,我们就不想看,呀,怎么是你!”
随着这声惊呼,竟是更多的人让开路来。眼看着人群如水流一般分向两边,顾元仓和郑氏也有些纳闷,顺着分开的方向往前瞧去,下一刻却是同时张大了嘴巴――
怎么竟会是,顾承运?
顾元仓先就发了急――没想到承运竟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出现,可怎么也不能让他说漏了嘴才是。当下赶紧迎上前去,压低声音道:
“承运,待会儿切莫乱说话,看我的眼色――”
话音未落却被顾承运一下打断,声音还不是一般的尖锐高亢:
“看你的什么眼色?怎么,你害了二伯父,害了我这么多次还不够,眼下还想继续诬陷好人吗?”
一句话宛若霹雳般令得顾元仓头皮都有些发麻,口中都有些发干:
“承运,你,你胡说些什么?”
那边郑倩也有些发蒙,更多的却是见到丈夫的激动:
“相公,真的,真的是你,回来了?”
当下就想扑过来,不妨被顾承运抬脚当胸就踹了过去:
“贱人,你还有脸说话!我当初为何离开你会不知?如何有脸赖到二伯父身上?”
眼里射出的怒火,简直能把郑倩身上灼个窟窿出来,
郑倩脸上的血色瞬时退了个干干净净,第一个感觉就是,顾承运他知道了,所有的事,怕是都知道了!
下面乱成一团,自然引起了周治中和朱子康的注意,尤其是顾承运刻意提高声音的几句话,更是一字不少的落到了两人的耳朵里。
这气势汹汹冲上大堂的竟然是原告口中十有**已经“死了”的顾承运!
顾承运的态度更是让人如堕五里雾中――
明明方才作为妻子的郑倩哭的死去活来,一副和丈夫如何鹣鲽情深的模样,怎么顾承运一回来,不说和妻子抱头痛哭,反而大打出手?
至于刚才还口口声声号称古道热肠的顾元仓更是成了天大的笑话――那顾承善话里话外的意思,之所以会流落在外这么久,分明就是顾元仓害的!
所以说这就是典型的贼喊捉贼吗?
想明白了其中缘由,不独堂上百姓,便是上座的朱子康和周治中也全都开始风中凌乱了。
朱子康还好些,毕竟方才处事还算公允,甚而对顾元山多有回护,周治中却无疑有些太过凄惨――
方才周治中可是当着堂下这数百子民的面,直呼顾元山为刁民!话里话外更是早已定了顾元山的罪。
若然顾承善不出现也就罢了,周治中的言辞尖锐还可被美化为嫉恶如仇,而事实却是顾承善不但活着回来了,话里话外更是透露出他的失踪非但和被告顾元山没有关系,反而是作为原告的郑倩和顾元仓一手造成。
再对照白发苍苍的顾元山神情萎顿的可怜模样,顿时令得之前周治中的诸多贬损之语显得恶毒之极。
堂下诸人顿时议论纷纷:
“不是说这位周大人是难得的清官吗?怎么今儿瞧着如此糊涂?”
“可不。亏得顾承运及时赶回来,不然瞧这位周大人的模样怕是还真会治顾元山一个杀人大罪。”
“要我说这就叫官官相护,你们莫忘了,那顾元仓的小儿子眼下可不就是朝廷命官,说不好早同这位周大人打好了招呼也不一定。”
……
周治中听得脸色一阵阵发黑,第一次生出些懊悔的心思――终于体会到了什么叫言语如刀,方才叱骂顾元山时有多解气,这会儿就有多难堪。
却不想,这还仅仅是开始,这一日注定了是周治中的灾难日――
继顾承运大闹公堂后,顾元山的妻子龚氏也在仆人的搀扶下赶了过来。
一瞧见白发苍苍跪在大堂之上的顾元山,龚氏好险没哭晕过去:
“老爷,老爷,是我,是我,对不住你……当初,若非我瞧着顾承善和咱们体弱的儿子极像,闹着,非要应承了他家,也不至于让你,受了这么多苦……族里那么多孩子呢,愿意到咱们家的也不止一个两个,我怎么就瞎了眼,看中了那么一个白眼狼呢?明明在咱们家呆了七年啊,七年的时间,因为那孩子的病弱,咱们老两口操碎了心,他不舒服时,咱们就整夜整夜的守着,不敢合眼,他身体好了时,咱们就是喝口凉水,心里也跟吃了蜂蜜一般甜……”
“可就是这样一个咱们捧在手心里总觉得再怎么宝贝也不够的儿子,他就能反过来咬咱们一口,说咱们是强抢人子啊……明明是胡说八道啊,可就是有人偏偏一听就信了啊……”
一番哭诉令得顾元仓脸色越发不好看,只觉得晦气无比――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顾承运正正好在今天赶回来,更要命的是那小子也不知道吃错了药还是怎地,竟然敢把矛头指向了自己。
自己这二嫂龚氏就更有毛病,要知道当初的强抢人子案,可是堂上的周大人一手促成,眼下她又来喊冤,不是明摆着指斥周治中办案不公吗?
当下冷笑一声: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二嫂子的意思,是当初周大人办了冤假错案不成?”
这桩案子本来就是顾元仓郑倩状告顾元山杀害顾承运的由头,堂上堂下众人自然都不陌生,便是朱子康也不由皱眉――
即便因为顾承运的出现,令得郑倩和顾元仓坐实了诬告的名头,可就事论事就好,实不宜再翻从前的老账。毕竟,当年周大人办案也并非全无依据,眼下再说这事,除了惹周治中不喜再无其他好处。自己瞧来,这龚氏果然有些老糊涂了。
刚要出言相劝,却不料龚氏竟是直盯盯的瞧着顾元仓恨声道:
“顾元仓,一切都是你逼我的。这么多年了,即便承善他当初如何伤我的心,可在我心里,却依旧拿他当亲儿子一般,若不是你家欺人太甚,一步步的要把我们夫妻俩逼到绝路上去……是了,全是我自己蠢。我心心念念的把承善当成儿子来疼,你们一家也好,承善也罢,却是把我们老两口当成仇人来坑……事到如今,我也算仁至义尽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顾元仓忽然有一种不妙的感觉。
龚氏却理都没理他,转身冲着堂上跪倒,垂泪道:
“启禀大老爷得知,当年都是民妇愚蠢,总想着有朝一日,我那承善说不好还能幡然悔悟……眼下看来,不过是民妇一厢情愿的痴心妄想罢了!那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东西,又如何值得我这般对他?”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古旧的匣子:
“不瞒大老爷得知,其实当初过继顾承善的文书并没有丢,而是被民妇,藏起来了……民妇那时只想着,孩子还小,许是被人诱导着,才会做出那般状告爹娘的糊涂事,便是自己受多大苦楚,怎么也不能毁了承善的前程……怎么能料到,结果却是被他和他那些狼心狗肺的亲爷娘一步步差点儿逼上绝路呢?”
“你胡说什么?”顾元仓脸色大变,伸手就想去抢匣子,“怎么可能会有文书,明明文书……”
明明文书被承善偷出来后自己早烧掉了!话说了一半又忙顿住。
只他虽反应的快,最后一句话却无疑暴露出自己的心虚。
便是伸出去想要抢匣子的手也被人挡住,却是刘捕头,上前接了匣子,转身呈给朱子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