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倒悬,夜雨声烦。
这是第几天了?还是说,第几旬?第几月?天色永远是这么晦暗阴沉,雨水如江河入海,亦无片刻止歇,吴伦早已经逐渐丧失了分辨时间的能力。
只有身边的树林所发生的变化,才让他不至于怀疑时间的流逝。
原本茂盛不凡的树林,在这倾天大雨的浇灌下,终于不负众望,一日比似一日地——
枯萎下去。
雨水之中,含有剧毒。
雨点打在树上、地上,都是一个炫目的铅灰色污点,转眼又随着大雨的冲刷顺流而逝。吴伦自己披着一件凝胶状的兜帽披风,倒不至于为这诡异毒雨所伤。
这件披风……每次试着回想这件怪衣的来历,他就一阵头痛。同样的疼痛也在持续阻止着他去回忆这一切的开端。
“本体,让我最后再保护你一次吧。”
这是……谁?
“原谅为师,然后骄傲地活下去吧。”
这又是……谁?
想不起来。想不起来。想不起来。
头痛欲裂。
吴伦一阵后悔。他不该想到这些的。自从来到这个雨世界,自己的联想总是不由自主地奔逸。但这种奔逸不但无法让他发掘记忆的真相,反而只会徒增痛苦。
明镜止水无效,气缠无效,感受不到任何外界灵气,先天灵气也完全枯竭。这到底是哪里?即使是在父亲那包罗万象的藏书里,吴伦也没见过这种地方。
不过好在灵识能力还是可以运用自如。
吴伦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此处是否处在自己的内心世界深处,但构造和织忆法都不起作用,也无法上浮,这种疑惑也就只得暂时放下。
最重要的是,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之中,一切事物的本质都清晰明了,不辨自明,而此间的一切,都与现实世界状态相近,无从解读。但吴伦本人既不会饥渴,也不会困倦,又与深度冥想状态类似。
吴伦就这样在雨中丛林日复一日地徘徊。
小岛不大,虽然比之吴伦的浮岛要大上不少,但对于身陷其中的吴伦来说,还是稍显局促了点。他根据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感猜测着日子练习拳脚武术,探索岛屿,观察海滩、森林和溪流。浅浅的河床上,已经镀上了一层灰突突的银色;灰蒙蒙的森林中,木叶尽落;泥泞的滩涂外,是泛着粼粼银光的海洋。
雨落不休,日日如此。
天光晦暗,恍若长夜。
终于,吴伦还是屈从于自己的无聊和好奇,再次来到银光闪烁的泥潭,缓步向着海水更深处走去。
倾盆毒雨,管他呢,恶浪滔天,不在乎,他此刻全心所想,只有一个——搞清楚这个世界的真相。
夜雨声烦,催人欲狂。
朝闻其道,夕死可矣。
海面之下,又是另一番光景。
带着液态金属的灰雨落入海中,水分相融,那游丝柳絮般的一抹铅灰却显出原形,随波飘荡,仿佛海面之下又飘起了一场覆盖整个世界的灰色大雪,异常壮观。
反正也不需要呼吸,吴伦任自己沉入海底。
真正踩在上面时,他才发现,脚下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海底,而是由液态金属汇聚而成的、广袤无垠的巨大集合体,一片银灰色的海下之海。飞雪入海,水波不兴,微光闪烁,宛若幻梦。
这片银灰之海,带给吴伦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切感。下意识地,他试着用灵气技的手法去操弄这些液态金属,虽然十分艰难,但的确能够缓慢地塑形。
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吴伦便全身心投入到这片金属海洋之中。
从最初的艰涩笨拙,到后来的游刃有余,吴伦在无聊之余开发出了多种驭使此处液态金属的手段。例如为了在阻力较大的深水之下快速行动而将一整块金属化整为零,改为沙粒一般的细微粉末,以及在此基础上独力操纵多个金属分身等等,不一而足。
不过,长久的接触也让吴伦越发认识到了此处的凶险。这些液态金属含有剧毒。现在他已经能够确认此处的确是内心世界,精神之毒,就意味着其中蕴含着纯粹的杀意……或者是浓烈的死亡气息。
这些金属,是“心灵的尸体”,或者说是“死去的精神”。拜那凝胶状的披风转化而出的潜水服所赐,吴伦得以在这死意弥漫之地生存,但他越发确定,要是没有这层防护,他恐怕会立刻精神死亡,然后被这片死灰之海吞噬、分解、同化。
日子一天天过去,飞舞的大雪逐渐止息,吴伦感到是时候了。最近一段时日里,他越来越感到,自己在这里一定是在等待着什么重要的事情,而这久远的等待,终于到了尽头。
是时候了。
他开始上浮。潜水服上海蛞蝓一样的边缘和触角推动着他加速向海面游去。
当他冒出海面之时,刚好看见仿佛永远都不会再出现的初升朝阳,还有在灿烂的晨曦中,从天而降的巨大透明球体。
那是“记忆屋”,吴伦突然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东西。记忆屋如同大泡泡一般从天而降,一个接一个坠落海面,溅起冲天的巨浪,发出“哗啦哗啦”的击水声。
那些记忆屋,本应像葡萄,像吊灯,象风铃一般悬吊在浮岛之下,由坚韧如钢的思念之弦相连,但如今却仿佛断了线的珠串,纷纷自天际陨落,陨落,陨落。
那穿起记忆的思念之弦已经断了。
人死弦断。
吴伦终于回忆起来了,那天的终局。
……
“上吧!”在最后一刻,噬魂者竟然解除了魂铸武装,“原谅为师,然后骄傲地活下去吧,我血脉的后人,徐伦!”
徐氏缚灵术,发动!噬魂者的身上燃起绿焰,焚魂之法,破釜沉舟!
“不!”吴伦终于认识到,噬魂者维多利亚这是要决死一击,以缚灵噬魂的终极绝招赌上一切。
到了这种时刻,武器与防御,都不再有任何意义。
他要扑上去,抱住他刚刚苏醒、刚刚找回记忆和形象的师父,他要阻止她以命相搏。
但他的精神力被乘黄锁住,包裹起来。金色凝胶一样的乘黄身体覆盖他的全身,如同一件透明的防护衣。
“本体,让我最后再保护你一次吧。”乘黄低声叹道,温柔,而决绝。
妹妹后来曾经查过兽图,乘黄,又名飞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
每种兽魂都有一项天赋能力,而乘黄的能力,是“身代”。
代替主人去死。
乘之寿二千岁。
“不!不!不……”吴伦用尽全力挣扎,乘黄之衣却如同吾栖之肤的金缚之术一般,越缠越紧。
“去我的世界吧,那里是——”
吴伦看着覆盖在面前的乘黄嘴唇缓缓摆出“安全的”三个字的口型,却已经听不见这个世界的任何声音了。
陷地而坠,从天而降,沧海倒悬,暴雨泼天。
金色的八尾衣在穿过界限的瞬间失去了一切色彩,金色的心海之水也在灌入这个世界的刹那间转变为铅灰色的死亡之雨。
夜雨声烦。夜雨声烦。
刚才那些记忆屋,便是师父和乘黄用最后的力量保全下来,并跟吴伦一样以寄魂之术投入这个世界的,给他的最后礼物。
这个世界的秘密解开了。
这是乘黄的世界。
吴丽雅的内心世界。
吴丽雅失魂的身体安全地保存在天衣家的地下室。
他没有逃出生天,但也没有死。
灿烂的光明中,吴伦拼命扯开包覆头脸的八尾衣,长啸当哭。
栗阳城,剑阁地下,那张蒙着白色床单的病床上,昏迷了一年之久的女子,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