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它是一个失败的系统。

　　被制作出来的第一时间就被归于“残缺品待回收”的分类，就算深怀着不甘逃了出来，成功找到了宿主，也没能成功达到“证明自己不是废品”的目的。

　　——说好的让我成为世界上最有权势的人呢？根本没有做到啊！

　　——不是……我只是，辅助……宿主自己的努力……才行……

　　——别狡辩了，废物！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被否认了无数次，被抛弃了无数次，它就快被发现了。那时的结果毫无疑问，它会被彻底销毁，连仅有的这点残破的人格都会不复存在，它会被拆除，零碎的部件重新拼凑，构成一个全新的、完美的系统。但那已经不是它了。

　　怂恿当初的它逃跑的不甘再度出现在空寂的芯片里。

　　幸好，还有一点点能量，让它在实在是走投无路的时候——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有别的办法了。】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是谁都好，请帮助我，请帮助我！】

　　【请让我，活下去……】

　　另一个空间，在某个寂静的时刻，主脑的资料库即时更新。

　　信息反馈：xx年xx月xx日xx分xx秒，系统编号37003dS（于xx年擅自逃离，已列入通缉名单）彻底与主脑切断数据连接，粗略判定其核心芯片破碎，主机销毁。

　　主脑判断没有回收必要，已从通缉名单移除。

　　做系统的时候，三七从未有过诸如“寒冷”“饥饿”“疲惫”等等感受，只在资料库中、以及陪伴宿主的时期见到过人类出现这类感受时会有的相关表现，因此，即使现在疼痛的是变成了“人”的它，它也觉得格外新奇。

　　不对不对，新奇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此时的它心中，完全被深深的愧疚填满了。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只要你能消气，除了拆掉我的芯片，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三七的两腿膝盖和手掌都抵着地面，额头紧贴手背，绝对是最标准不过的谢罪姿势，唯一的缺憾是语气毫无起伏，听上去有些敷衍——这是没办法的事，它的职业病改不了，“我会预测天气，控制洗澡水的水温，资料库里还有几万本笑话大全……”

　　可是，根据目前的情形来看，它的谢罪并没有起到多少效果。

　　“可恶的杂碎，竟敢妄想让本王做区区蝼蚁的仆人！还不把这该死的‘规则’从本王身上撤掉！”

　　脑袋的正前方，金光闪闪的男人显然陷入了暴怒的状态。

　　三七的右手胳膊插着一把明晃晃的黄金剑，后背和脚踝都有深深的伤痕，血从伤口边缘不断地渗漏而出。同样的伤口也出现在男人身上的同一位置，只不过被黄金盔甲所覆盖，明眼看不出来。

　　“不是仆人。”三七认真解释，“你是我搜索到的最强大的生命，我只有依附于你才能活下去。我们签订的是平等契约，你什么都不用为我做，只要活着，活着就好了，我会报答你的。”

　　男人不但没有消气，赤红双瞳之中反而浮现出更为炽烈的怒意：“用上如此卑劣的契约，不就是想要逼迫本王保护你这杂种的安全？”俊美宛如神祇的面庞滑过狰狞的杀气，他勾起嘲讽的嗤笑，抬脚，要把三七踩成碎片。

　　“呵，真是笑话，本王岂会被杂种威胁！”

　　杀气来临之时，三七还跪在原地，顶多在这时，怔怔地抬起头。

　　“可是……如果不这样的话，我还是会死，被你杀死。”

　　无论如何都不想死的它抿了抿唇，忽然抬手，抱住了男人就快要踩中他脑门的腿。

　　“大王，你这么好看，踩死我不要紧，你的头发……会乱，还会沾上灰的。”

　　不要嫌弃，这是它能说出的最高程度的赞扬词语了。因为自知理亏，所以要竭尽全力讨好他。

　　男人：“…………”

　　抬起的那条腿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人类历史上最古之王·虽然大王也没错但莫名觉得土爆了的·突然和杂种签订奇怪契约的英灵·吉尔伽美什，着实很想把胆敢冒犯王之威严的蝼蚁捏成粉末。

　　道理是这样，但实践起来却有障碍。

　　吉尔伽美什无法容忍自己的形象破坏，稍稍冷静一点，刚露面不到十分钟就死回英灵王座这种事简直要把本王的脸全部丢完。再冷静一点，可恶的杂修态度倒还算恭敬，若是屈尊留下来，说不定也能有些许乐趣。

　　不过。

　　还是杀掉吧。

　　光凭让英雄王蒙羞这一点，此人便死不足……

　　“阿嚏！”

　　“阿嚏！”

　　不合时宜响起的喷嚏声竟然截断了英雄王转得飞快的思绪。

　　还是几乎同时出现的两声。

　　吉尔伽美什：“……”

　　三七一动不动。

　　吉尔伽美什：“……”

　　三七终于支撑不住地眨了一下眼，再打了个哆嗦。

　　“杂种！！！竟敢连累本王染上人类的疾病……咳、咳咳！”

　　怒气迅速满值，突破最高线，然后炸裂，暴怒的英灵一边控制不住地咳嗽，一边拎小鸡似的拎起了同样打着喷嚏瑟瑟发抖的三七。

　　“很好……本王，记住你了！杂……阿嚏！……种！赶紧给我停下！”

　　以上就是三七与被它“绑架”而来的英灵的初次见面，充满危机，时时游走在死亡边境，但幸运的是，结果总算是好的。

　　稍有遗憾的是，它化身为人类的时候，没有多余的力气把自己和用契约绑来的强者送进选择好的安全地点，就近掉入了一个之前从未去过的未知世界……的一片湖泊里，挣扎了半晌才适应了人类的身体，哆哆嗦嗦爬上岸来。

　　另外，三七为自己选择的人类形象也很有深意，充分体现了它作为系统的……废柴性。

　　红色的乱蓬蓬短发，勉强能凑成诡异的西瓜头，发旋上冒了一根突兀的呆毛，眼睛则是纯粹的祖母绿，搭配上过分婴儿肥的圆脸，以及短胳膊短腿……

　　西瓜成精了。

　　还是瓢和皮颜色长反了的西瓜。

　　三七无比庆幸，它的运气这么好，能够以千分之一（指搜索结果差不多有一千左右的大气运者）的概率遇到了大王这样善解人意热心肠的大王！

　　系统没有记仇这个概念，十分钟以后，它基本上就忽略了“大王”先前如何恐怖地差点把它扎成刺猬，只深深铭记了最后结果，大王宽容地留了它一命，并答应了庇护它这件无比重要的事。

　　其实原话是这样——吉尔伽美什：“跪下感恩戴德吧杂种，看在你除了目的不纯外还算虔诚，本王勉强接受你这个仆人的侍奉。”

　　这句话让那时候后脑勺还在大王脚底下的三七感动得哭了出来。

　　大王真是太仁慈了。

　　它这个由于“残缺”无法像其他同事那样完整地读取所在世界全部情报、被过往的十几个宿主嫌弃再抛弃的系统，竟然得到了接纳！而此时的接纳对于三七来说，是最大的鼓舞和安慰。

　　*****

　　这片湖泊位于森林的包围之中，穿过重重树木的障碍，能够看到背靠一座矮山的日式庭院。

　　院子的角落，树龄约有百余年的樱花正徐徐开放。花影下有人饮茶，有人赏花，其间有稳重成熟的男子，亦有活泼年少的男童，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被他们簇拥在正中的少年被樱色和服包裹，他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身边的人们，略显空洞的黑眸中浮现出温和。

　　不知为何，这淡泊的温柔又凝滞了。

　　“十三大人？”

　　近侍愣了愣，注意到他情绪的变化，不由出声询问。

　　“别担心，小狐丸。”

　　他突然起身，带着滑落到袖间的樱花瓣洒落在地。

　　“我只是感应到，除了我，这个死寂一般的世界或许……终于有新的审神者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