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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一章 一眼看不见山

顽贼 夺鹿侯 9202 2024-01-19 00:55

  永和关守将没换人。

  上次刘承宗趁夜潜越,担心后面官军,延水关上好几门炮都钉上炮眼推进黄河。

  这次他不怕了,直接光天化日渡过浮桥,一回生二回熟,小野炮大重炮直接撵骡子、推炮车就过去了。

  永和关守将也没那么见外,不是头回见了,何况看见刘字大旗就知道是谁,非常乖巧的派了胆儿大的出来,问问情况、申明自家苦衷。

  “关内缺粮,朝廷也一年多没关饷,大王把炮架到关外也没用,确实拿不出啥能孝敬的,北边有条能过车的小路,刘二爷往那边去吧。”

  怎么说呢,刘承宗一脸懵逼:“你怎么知道我排第二?”

  前来指路的小卒说,李卑派人问过。

  刘承宗突然大喊一声:“承运!”

  把小卒吓坏了。

  他哪里知道,刘承宗是大喜。

  问清楚永和关守军数目、守将名字,直接让人搬银箱就过去了。

  按人头发银子,一人五钱给他们粮食用,还专门给把总发了二十两。

  一下子出去将近二百多两,不是小数。

  全营八个哨长都看不懂他这意思,城头上的把总也傻眼了,说话都结巴:“这,这大王啊,我付仁喜四代戍边,不能跟你们走啊!你把银子收回去吧。”

  说完城关上就吵架了,过一会把总又喊:“我不走,我弟兄你看上谁领走谁好吧?”

  哪里知道刘承宗只是骑红旗在关前转了一圈,朝关上拱拱手。

  李卑给任权儿说过,追击高闯王一路,李卑行军速度很慢,始终留了一部在后方,给他们在延长县从容应对的机会,都因为这永和关的付仁喜。

  李卑派人问他见没见过刘承宗,他说没见过,还把刘承宗在山西黄河边列阵,说成是他自己带兵列阵吓走闯王。

  这种不诚实、不勇敢,给朝廷创造假情报、自带干粮的间谍,应该好好奖励。

  付出总有回报,城关上付仁喜心情复杂。

  朝廷欠了一年多的饷,硬是让个给贼头子给关饷了。

  敌人都知道可怜他,自己人不知道,这让付仁喜心里对刘承宗有些惭愧。

  便又派人出来,告诉刘承宗第二个情报。

  山西的旱灾在秋天下过雨、冬天下过雪之后,已得到缓解,但今年不闹旱,却比去年闹旱还乱。

  因为山西的八千精锐勤王军,去年腊月于良乡哗变,随后溃逃奔回山西。

  付仁喜说冬天还好点,不知是边军都藏起来过冬,还是冬季消息传送的比较慢。

  反正他是开春后才察觉乱象,如今八千失去建制的饥饿边军,正在山西大地到处乱窜,地方上的文武官员,也同样人心不稳定。

  山西勤王军哗变原因很简单,就只是三天的事。

  朝廷旧例,官军抵达讯地当日,地方不给粮草。

  这八千勤王军,由总兵官张鸿功所率五千晋军、巡抚耿如杞所率三千巡抚标营组成。

  五千晋军随张鸿功抵达北京当日,兵部传令驻守京师东面的通州。

  通州这个地方嘛,在此次后金入关的战斗中,对朝廷文武将官一视同仁,不管是蓟辽督师还是总兵官、兵部侍郎还是地方巡抚,都不给开门。

  除非攻城,只有黄台吉撤退的时候这么干了,带走粮草。

  所以抵京当日没饭吃。

  次日兵部发来调令,调派张鸿功部去一百二十里外的北京西北昌平驻守,第二天自然也没饭吃。

  第三日调派张鸿功部去距昌平一百二十里的良乡驻守,还是没饭吃。

  巧就巧在这两天,宣大来的满桂、侯世禄也在兵部运筹帷幄的指挥之下,进行京师五日游。

  这几位总兵官,在自家防区可从来都没窝囊过。

  单就这位侯世禄,勤王路上还给皇帝带了礼物,是秋防有个蒙古将领穿金甲在阵前耀武扬威,让他杀了把甲和战马夺了献给皇帝。

  可率军进入居庸关开始,倒霉日子就没听过。

  晚上人还在蓟州、凌晨就留下炮兵部队到了通州、腊月发了正月饷,睡醒又被要走部分部队朝顺义赶,想回怀来吃个饭,巧了,遇见满桂和黄台吉。

  满桂且战且退,退还北京;侯世禄的部队被击溃,收拢人手之后,他还是回怀来吃了顿饭,然后带家丁疾驰北京参加广渠门之战。

  侯世禄的遭遇,传到山西勤王军的耳朵里,张鸿功约束不住士兵,军队在良乡抢了一遭,跑回山西。

  但如果事情只进行到这,山西八千勤王军还有三千在京师。

  崇祯爷很生气,拿了张鸿功,连带着还有巡抚耿如杞,都下狱了。

  耿如杞冤啊,巡抚中间收到两次不必入卫的诏书,张鸿功是十一月十二日进的居庸关,耿如杞十二月二十六才抵达京师,没干啥事就关监狱了。

  山西震动,刘承宗能理解。

  耿如杞是报恩,他在天启朝做过遵化兵备副使,当时都在给魏忠贤修生祠,他不修;中堂挂着魏忠贤画像,别人参拜,他不拜。

  后来被诬陷贪污六千三百两下狱,判斩刑。

  临着行刑,天启皇帝死了,崇祯皇帝登基,救了耿如杞。

  耿如杞说在镇抚司关着,每天都有人被押出去杀了,挺害怕的,幸得皇帝赦免,惊魂初定,让我回家养病吧。

  皇帝不允许,把他提拔为右佥都御史,巡抚山西。

  总兵官部队哗变,关监狱没啥,人家巡抚满腔热血率军勤王,直接把自己勤进监狱。

  这以后还有人勤王吗?

  刘承宗心里挺复杂,夜里吃饭还给左右说,以后他们推翻大明,官位上一定要留个位置追封一下。

  曹耀哼着笑出一声:“追封耿如杞?”

  “追他干嘛,追封朱由检,刑部尚,刑部侍……”官位还挺难给,刘承宗最后一拍大腿:“刑科给事中!别笑,我说真的,在刑部点卯特别适合皇帝嫉恶如仇的性格。”

  时隔半年,刘承宗又回到了山西永和县的崖头山。

  来之前他想过山西会是什么样,却没想到山西比陕西延安府的肤施安塞还乱。

  当饥民跑一茬、死一茬,只剩下那些河畔河谷的村庄,刘家人重新建立秩序,又手握军队,肤施安塞两县已恢复了秩序。

  别管是官面上的秩序、还是地下的秩序,有秩序就总比没秩序强。

  但是在山西,郊野已完全失去秩序。

  半年前这还只有一户人家,如今则被人修起山寨,盘踞了七十多个贼人。

  刘承宗统率的八哨三队人做梦都想不到,他们进山西的第一场战斗,居然帮永和县百姓剿匪。

  这边地形他们熟悉,贼人也没几个有本事的,围住山头,饭还没做好山上就投降了。

  “问出来了,头目是仨逃兵,回来打家劫舍,三个院子,关了十二个婆姨、七个男子,还有十几具尸首。”

  曹耀从院里出来,一脸晦气:“这帮人不地道,绑来不要钱粮,凌虐取乐……咋办?”

  刘承宗带八个哨长在院子转了一圈,回去举手表决。

  诛杀贼首及帮凶,全票。

  放了婆姨和男子,七票。

  收编余下俘虏,六票。

  杀了余下俘虏,两票。

  刘承宗在院子里召见那些被抢来、绑架来的女子男子,情形惨不忍睹。

  妇人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男子也没好到哪去,进院就跪下磕头痛哭流涕。

  有个被砍掉一只手、四根手指的男子直接哭昏过去,又崩了伤口,辎重队的医匠都没救回来人就死了。

  有五个妇人想回家,刘承宗让人给她们找了衣裳放走。

  剩下七个妇人哭声一个塞着一个无助,恼得刘承宗头大,他就从没想过队伍里安置婆姨的事。

  他们这一路免不了要和官军作战,带着这些妇人碍事得很。

  那几个妇人最后推出个泼辣的,壮胆子上前行礼道:“大王,我们姊妹都本是附近良善人家妻女,被贼子掳来,俱是坏了清白。”

  “那你们不回去?”

  “哪儿还有脸回家,回去也是自我了断。”

  最后暂时商议,将这几个妇人留在山上,编进了承运的辎重营。

  余下三个男子倒是好说,和想回家的妇人一样,挑了掌令官带着回家,认认门。

  刘承宗专门吩咐两个掌令官,路上要从他们口中打探打探消息,找找周围的目标。

  魏迁儿的人也没闲着,塘兵稍作打扮,便散向四方打探。

  去年他们过来的时候这边还旱着,如今有了勃勃生机,许多百姓又回来了。

  就这么两天,早前回家的五个妇人,又有俩回来了。

  她们是北边永和县和石楼县交界岔口山百姓,这个时代寻常妇人遇上这种被贼人害了清白的事,没有几条活路。

  就算活下去,也饶不了乡里百姓的闲言碎语,人们会在背后戳脊梁骨。

  最后往往也会因精神压力崩溃,或上吊、或填井。

  她们敢回家,全是因为家里有嗷嗷待哺的娃娃。

  其实也是满心死志,想着把娃娃养大就去死。

  只是没想到,上天连这机会都没给她们。

  前哨的掌令官报告道:“汾州卫的旗军出兵剿贼,越境过来抢了村子,放火烧了许多屋子,还把村里年轻婆姨都拉走睡觉了。”

  好好一个庄子,先了遭贼后再遭兵,没了。

  俩妇人也没别的亲戚可以投奔,只好再回来寻狮子营。

  这个世界已经奇怪到一定程度了,官军烧毁村庄抢强妇人,贼人剿灭土匪收留幸存者。

  随后数日,探查情报的塘骑一一返回,带回永和县的诸多情报。

  刘承宗等人也定下策略,先从永和县开始,在离开山西前彻底掌握住这片土地。

  这里关系到他们撤回陕西的退路。

  随后兵分八哨。

  高显一哨屯兵东北岔口山布防,防御汾州府方向。

  钟虎一哨屯兵南方桑璧山,防御隰州方向。

  同时这两哨人马把沿芝河南北纵贯河谷的永和县堵住,不让消息走漏。

  师成我工哨与刘承运辎重哨就地驻扎崖头山,不负责战斗,只需修筑营寨,同时与永和关守将付仁喜加强联系。

  余下各哨划定地盘,在永和县东西穿山而过,于城外各乡实行均田免粮。

  刘承宗则带曹耀移师永和县治西山,远远瞭望这座被两山包夹的县城。

  “必须占领这座城,而后才能考虑北打石楼还是东进隰州。”

  前者属汾州府,有汾州卫;后者属平阳府,有平阳卫。

  其实这几天各哨传回来的报告让人想笑,这边山里的乡村连民壮都没有,成了匪徒乐园,诸哨全都在忙着剿灭游荡各地的土匪。

  在此之前刘承宗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进山西的事居然会先从剿匪开始。

  “我觉得东进隰州合适,东进隰州,穿吕梁山就直接进了山西腹地……”

  曹耀说着突然问出一个非常欠的问题:“狮子你见过平地么?”

  刘承宗白了他一眼,陕北确实都是山,放眼望去很难找到看不见山的地方,但他去过长城外边:“秋防烧荒出口外,你说我见没见过平地,不就全是沙子么,谁没见过。”

  “不是沙子,是田地,一眼看不见山,平的,全部都是良田,见没见过?”

  刘承宗被问住了。

  一眼看不见山,这个问题对他这陕北人来说太难了。

  另一份记忆倒是知道平原,却也没在平原上看过辽阔田地,平原在他脑袋里只是一个概念。

  他只好摇摇头。

  曹耀指着东方说:“你和首领们划下的那片地,太原以南就是平的,但还不够大。”

  “我老家河南,那真是平地田土一眼望不到边;还有你嫂子老家北直隶,没有峁、没有塬、没有梁,全是大平原,脚下踩的土地,全都能种粮。”

  曹耀伸手朝前怼过去,用了个很夸张的比喻:“从黄河边大名府跑马向北,直着撞到昌平州,一个弯都不用拐,平的像张纸。”

  刘承宗听呆了,那得有多少田?

  他突然明白太原的名字从何而来,比大原还大一点。

  而曹耀说北直隶更大更平。

  这突然让他在心中涌出巨大冲动,我要去看看。

  我一定要过去看看,先看看太原以南的平原,再去看看北直隶的大平原。

  “这次我们先过吕梁山,下次就过太行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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