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诤臣以何人为首?
大明万历元年,当属海瑞。
朱翊钧笑着说道:海瑞也,把海瑞召回朝堂任事,也可以平息清议。
止党争之风,杀鸡儆猴,把雒遵景嵩韩必显削官身回籍闲住,算是警告,让晋党停止对谭纶的攻讦,对朝局稳定,很有必要,那么将海瑞召回朝廷,两难可以直解。
海瑞是怼皇帝宝具,最难受的应该是皇帝了。
海瑞抬着棺材板,把嘉靖皇帝骂的狗血淋头,嘉靖皇帝到底是没舍得杀了海瑞,隆庆皇帝也没舍得杀了海瑞,但是这样的人,在朝堂之中,注定是不讨喜的。
皇帝不喜欢,大臣们也不喜欢,刀子太锋利,也容易割到自己,葛守礼这样的刀子,才最最合适。
海瑞,唯独科道言官清流们喜欢。
海瑞骂嘉靖,就不骂隆庆了吗?清流们几次想把海瑞抬到都察院里,最终都未能成行。
科道言官救雒遵景嵩韩必显,很正常,涉及了自己切身的利益,因言获罪此事一开,言官还言什么?
把科道言官的海瑞抬到都察院,看看谁还敢说,皇帝不重视清流!
张居正的空白浮票,李太后没看明白,冯保也看的似懂非懂,但是朱翊钧非常明白。
张居正不能说,他作为内阁首辅,本来就是对皇权形成了直接威胁,再把这把敢怼皇帝的宝具,海瑞海刚峰放在皇帝面前,海瑞一旦骂皇帝,群臣只会认为张居正要骂皇帝。
所以张居正只能留白。
李太后听闻朱翊钧的处置,眼前一亮,但是很快就升起了新的担忧,这海瑞回朝,看到不务正业的小皇帝,怕是又要抬棺上谏了,到时候又是一堆的麻烦事。
李太后只想让小皇帝顺利长大,执掌大权,这些事儿,可以到皇帝亲政后再做。
朱翊钧喝完了梨水,笑着说道:元辅先生今日讲《帝鉴图说》,讲到了唐太宗和魏徵,贞观十七年,直言敢谏的魏徵病故,唐太宗涕泪曰: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朕就问元辅先生:魏徵辅弼唐太宗,正衣冠知兴替明得失,我大明朝直言敢谏当属海瑞,有海笔架之称,不畏惧权贵,为何海瑞至今仍然在家闲住,不得任事?
元辅先生只说:朝堂龙潭虎穴,过刚易折。
海瑞在上了《治安疏》后,嘉靖皇帝次年大行,隆庆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海瑞从天牢里出来,做了通政司左通政,正四品。
隆庆三年,海瑞上奏言:隆庆皇帝神隐,不召见辅臣不见廷臣,奏疏入宫如泥牛入海再无消息,这一封奏疏,也是泥牛入海,没过多久,海瑞就被外放做了应天巡抚。
海瑞真的只是一个清流,高谈阔论之辈吗?
海瑞到了应天做巡抚,兴利除害,请求整修吴淞江白茆河,通流入海,才形成了黄浦江,在此之前,松江府的吴淞江流域,皆是滩涂,而海瑞把这条吴淞江收拾的服服帖帖,松江府百姓人人称颂。
能治水的臣子,大多数都不是什么高谈阔论之徒。
海瑞收拾完了吴淞江白茆河,就开始收拾徐阶了。
徐阶一共侵占了四十万亩田,松江府少米田,而多棉田,徐阶占的都是上等的膏腴之地,海瑞追究徐家侵占田亩,不留一点情面,也不给予优待,该是多少就是多少,让徐家清退所有田亩。
给事中戴凤翔,上奏弹劾海瑞庇护奸民,鱼肉缙绅,沽名乱政,于是海瑞被改任南京粮储。
高拱把海瑞的差事并入了南京户部衙门,逼海瑞致仕,海瑞至此隐退,回了海南琼山老家闲住。
张居正不用海瑞,是知道海瑞这个人回朝任事,只有死路一条,海瑞不懂变通,回朝之后,怕是连回籍闲住都难。
海瑞严峻刚直,中外官员多次推荐,也不是真的看上了海瑞的名望,而是看上了海瑞的不懂变通,把海瑞抬回京师做那把利刃。
若说真的要正朝纲朗风气,让海瑞回朝最为恰当。朱翊钧极为肯定的说道。
朱翊钧他真的不怕海瑞,科道言官们一直拱火把海瑞这么锋利的一把刀,抬回来京师。
可到时候,真正受伤的,到底是谁?
老爹说过:只有魔法才能对付魔法。
李太后面色凝重的思考着。
大明皇帝要海瑞回朝任事,而当朝首辅张居正是个循吏,不是清流,他不太想用海瑞,不过是担心海瑞把自己给折了罢了,张居正其实不怕海瑞。
李太后在考虑,是否让海瑞是否回朝。
海瑞回朝指着小皇帝怒斥小皇帝不务正业,十岁天子治天下,本就人心惶惶,海瑞这种清流中的顶流,再怒斥皇帝一顿,到时候,皇家的脸面丢了也就丢了,但是十岁人主,真的能承受得住这种风波?真出了事,又如何处置?
还是算了。李太后犹豫了下,不打算让海瑞回朝。
朱翊钧吃了两块糕点,又喝了些水说道:娘亲,一步退,步步退。
若是答应了言官,从轻处置,言官们就会要求,罚酒三杯,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如果答应了言官,罚酒三杯,言官们就会要求,无罪释放,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如果答应了言官,无罪释放,言官们就会要求,官复原职,那是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从轻处置罚酒三杯无罪释放官复原职平步青云处置谭纶,这一步一步的要求,难道都答应吗?谭纶是大司马,兵部尚书,这个位置至关重要,元辅先生推行新政,要富国强兵,没了大司马的支持,他还怎么强兵?
不答应,言官就闹,就连章上奏,就到承天门磕头,就到承天门绝食就到奉天殿文华殿撞柱。
皇权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三步,一退再退,身后就是万丈悬崖,如何能退?从一开始就不能答应,就不能退。
李太后心事重重,孩子说的话,她亲眼见过。
她的夫君就是没办法收拾这种局面,在常朝上在廷议上才慢慢很少讲话,说什么都是错,最后交给了司礼监去外面撕咬。
历史上的万历皇帝也是如此,退一步,被人进了三步,只能退第四步,退到最后,无路可退。
海瑞是君子。朱翊钧颇为肯定的说道:仁是一杆秤,他又不是那种只会高谈阔论,指摘皇帝博取清名之人,娘亲担心的那些事,不必太过担心。
政治这个游戏,就是一个选择游戏,正确的选择做得多了,皇威就可以在一次次正确之中建立,这才是威权。
跟朝臣斗,就要跟那个最狠的斗,海瑞就是那个最狠的科道言官。
海瑞上谏,朱翊钧只要证明自己是对的,就可以踩着海瑞一步一步的确立皇威。
朱翊钧非常明白威权的建立过程,但是二十七岁的李太后,她连而立之年都没过显然并不太明白,威权二字的建立过程。
那就让海瑞回朝?让给事中举荐一下,看看廷议?李太后终于有些犹豫。
朱翊钧站了起来说道:孩儿玩去了!
他对景山那些个土豆番薯,可是十分在意,到了乾清宫换了衣服,就直奔景山而去。
次日的清晨,寒风吹拂着大地,小冰川时代的春风,带着一股刺骨的冷厉,吹动着承天门外磕头的科道言官。
都察院的御史六科给事中全都来到了承天门前。
寒风不能阻拦他们追求正义的脚步,他们按照官阶依次排好,不言不语的跪在地承天门前,请求皇帝收回伤耳目言官之敕谕。
都察院额员共有一百一十七人,而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左右佥都御史并无定员,万历元年,都察院大约有一百三十余位御史,这五更天这帮御史科道言官们,就开始纠集,最终天蒙蒙亮的时候,来到了承天门前无声无息的跪倒了一大片。
朱翊钧清楚这帮文臣的秉性,皇权退一步,他们进三步,这皇帝原地不懂,他们都要进两步!
一应廷臣入右掖门入文华殿廷议,远远的就看到了乌央乌央跪倒了一大片。
葛守礼,好本事,搞了这么大的阵仗,我谭某人,深感荣幸啊,啧啧啧,上次搞这种阵仗,还是倒严嵩,还是倒徐阶来着?谭纶对都察院总宪葛守礼直呼其名。
这架势,是奔着让皇帝收回成命去的?
分明是奔着让皇帝革罢他这个大司马去的。
谭纶是个很豁达的人,他对朝堂这些尔虞我诈彼此倾轧,是有些倦怠了,儿女情长折壮志英雄气短苦难言。
谭纶真的觉得,现在这么憋憋屈屈的活着,还不如当年在福建浙江两广杀倭寇来的痛快。
所以他说话越来越不客气,都厌倦了,就懒得再维持表面的平和,他对葛守礼直呼其名,也不再阴阳怪气,而是直接了当。
谭纶几乎预见了事情的结果,不过是清流的又一次大胜利。
张居正看着那跪倒的一大片,这场面他见过还多次,这只是最初级的手段,连章弹劾后到承天门磕头,非常非常非常的初级。
不是我!不要污人清白!葛守礼面色涨红,他看着那片跪倒的科道言官,大声的说道:不是我干的,我真的没让人这么干!
你们信我!真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