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山人驿站回来,差点与程越在林氏客栈的大门口撞个满怀。■一身深兰色的常服,并未做任何乔装改扮。
而那个女子只顾一路狂奔,心思情绪完全不知道飘忽在何处,显然受了很大的刺激。
末山顿感大事不妙,转身飞步紧跟上前。
四周的天色全部一片黑沉,程越选了一条捷径的乡村小道。小时候她曾骑在老爹的背上走过几回,夜晚行走此路,感觉却有些陌生。周围树影绰绰,伸手不见五指,头顶上时不时飞过几只鸣叫的黑鸦,越走越令人毛骨耸然。
程越激动的心绪到了现在才有所平缓,但回家的念头仍旧十分强烈,尽管前路茫茫,有着末知的危险,她坚持一意孤行。
末山在高大的树梢间飞转,视野下那个孤独的身影,有一种绝决的倔强。
两人一高一低,一前一后,折腾了近一个时辰,终于在小山凹的入口处远远的瞧见一片黑乎乎的村落。
村子里十分安静,昔日的鸡鸣狗叫似乎只存在于熟悉的记忆里。
程越加快脚步绕过村口的几户人家,很快回到了自己的家。
她站在熟悉的大门前,踌躇犹豫,久久不敢上前。
前一刻归家的急切,在这一刻变成了胆怯。
她无法想象自己将要面对一团什么的光景。
那个拉扯了她十年光阴的男人,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那个世间最疼爱她的男人,真的已经与她天人永隔?
程越仰起头,有止不住的悲伤,她重重了吸了一口气,终于决定去打开那一扇木门。
她的手才触到门板,便被那张白色的封条刺伤了眼睛,似乎最后的幻想也变成了破碎的气泡。
用力一推,经年的木门发出吱嘎的声响,她才踏进一只右脚,黑暗里传来一声苍老的声音:“谁?”
程越眉眼一亮,迸射出惊喜的光芒,果然老天厚待善良的人。
“老爹。”
“是我,你的阿越回来了。”
听见回答,那个黑影提着灯笼一步一步的自庭院中走了出来,借着昏暗的光影,她看见那人躬着半个身子,面容随着越来越近的光芒变得清淅可辨。
程越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怀里的包袱扑通一声掉落在地,她什么也顾不得,因为她心里的喜悦正一点一点长出一大片荒芜。
“李仵作?”
“没想到你还活着。”老人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丝惊疑,两只凹陷的双眼透着丝丝悲悯。
“进来吧,我有话对你说。”老人谨慎的关好房门,将她拉了进去。
老人将她引回厅堂,堂中微弱的星火将整个屋子照亮了,家仍然是那个家,摆件家俱一样未变,她提着灯笼,奔向卧室书,余温犹在,而主人气息全无,只留下一室苍凉。
“阿越,别找了,程夫子于两月前枉生了。”
李仵作点燃手中的焊烟,蹲在客厅的墙角,吧嗒吧嗒的抽了起来。
“他遇害的地点,是你的闺房。”李仵作叹了一口气,放下手中的烟枪,拉着她进了寝室,在靠近窗台与书桌的空地处,有一圈人形的线条,想来官府的人员曾经探察过现场。
程越颤颤悠悠的走了过去,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扶摸着那一圈白色的线条,眼前似乎浮现出那个男人痛苦倒地的模样,他的嘴里应该一只念叨着自己爱女的名字,他努力想要呼救,终抵不过命运的残酷含恨而终。
有几滴泪水轻轻打落在象征头部的圆圈里,程越掏出手帕轻轻的将泪渍擦干。老爹一定不喜欢她哭泣,她怎么能在他面前软弱。
她站起身用力的拭却眼角的泪珠,“我爹是怎么死的?”
“被人从正面捅入心脏,一刀毙命,值得欣慰的是,他没有经历太多痛苦。”李仵作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安抚的情绪。
“那他的?”
程越停顿了片刻,因为她实在无法说出尸体二字,“他现在何处?”
“程家村后山。”
“那里埋了两百口人,昨日县太爷下令全部安葬。天气太热,义庄太小,有些尸臭。为了怕出现瘟疫,所有人都是火葬。”
“你回来晚了。”
李仵作有些惋惜的说道,如果早一天,至少可以两父女见上一面。
唉……老头了苦着脸又抽上了焊烟。
程越咬着牙,闭上双眼,任无法掩盖的泪珠包围整个脸颊,一天,只差一天。
为什么?为什么?
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了,老天要如此惩罚于她。
一场婚礼换回两个最亲近的人生死相离,如果早知是这样的结局,她宁愿不成这个亲,不来这个世间,永远做一只四处飘零没有归宿的灵魂,也好过生离死别的悲局。
是谁?到底是谁?这么惨忍,杀害两百口人的性命。
他到底要掩盖什么?
“官府,可有什么线索?”
“没有,什么也没有发现。”
“不过,我在程夫子的手里发现了一样东西。”
“我这便是我在此处等你的原因。”
李仵作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巧的青铜令牌,四周刻有镂空的祥云纹饰,正中间有一个奇怪的符号,不像中原的文字。
“李叔,为什么没有将它交给官家?”
“还有,李叔为什么肯定我没有和李出一样被人害死?”
李仵作沉默半晌,压着嗓子低低的说道:“这令牌是昨天清洗身体时发现的。我孙子也是你父亲的学生,夫子为人和善,并没有因为我孙子脑子愚钝而又所嫌弃。昨日县太爷命人搬运尸体到后山,说是要集体焚烧。我想着夫子生前也是个体面人,不能让他带着满身污秽就这样下落黄泉。”
“昨日的那位衙役小哥儿心善,我向他提出请求,他二话没说便答应了。在清洗程夫子身体时,我才发现你的手里死死的捏着这枚令牌,以我作仵作多年的经验告诉我,这有可能是凶手留下的。”
“县太爷那个急功近利的样子,一点也没有查下去的想法,他其实在极力掩盖这件事情。”
“所以,将这枚证据交到他的手里也起不到什么真正的用处。”
“我想着,夫人当年是从长安远到而来,兴许有一天,他家族的人寻了过来,有机会为他申冤血仇。”
“没想到,今晚等到的是你。”
“也算程夫子在天有灵吧。”
“谢谢你,李叔。”程越突然跪地,惹得那个年迈的老人不知措。
“阿越丫头,你这是何故。”
“李叔,这个礼,你必须要接受。”
“谢谢你为父亲做的一切,我无以为报,只能给你磕三个头,来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谢谢。”程越咚咚咚,用力在地上磕下三个响头。
李仵作侧着身子,极苦恼的受了他的大礼。
“阿越丫头,快快起来。”老头儿小心的将程越扶了起来。
“叔,太晚了,你回吧。”
“小山子,一个人在家里会害怕的。”程越关切的说着。
“行,叔再说几句话便回去了。”
“叔,有什么话直说,不妨,我能承受。”
程越吸吸鼻子,声意里有些一丝的哭腔。
“阿越,丫头,叔劝你赶紧离开。”李仵作眼里的露出真诚的忧虑。
“为什么?”
“我还想明日去祭拜我爹和李出。”
“正是因为李出。”李仵作道出原由。
“你们成亲当日,第一个发现李出与众人尸体的是李家村的李木。他面日苍白的跑到李出家报丧时,被李出的母亲用扫帚打了出去,骂他是个烂人。”
“直到过了拜堂的时辰,仍未见迎亲的队伍踪影,堂上的宾客开始议论纷纷。”
“李出的父亲顿觉事情不妙,集结了村里的几位年轻人,还拉着我一起去了李木发现之地。”
“到达时,看见满地的尸体,李出的父亲当场晕了过去。”
“我差人去你家报信。”
“你父亲很快赶到了现场,在一堆尸体里寻找了一圈,没发现你的踪迹,他终松了一口气。”
“那一天喜事变成丧事,对程家村和李家村来说是几百年未遇见的大事。”
“官府也来人了,一通检查却说不出原由,命人将尸体抬到了义庄。”
“这件事情闹了几天。”
“传得沸沸扬扬,有说你跟人私奔,因李出不同意,你的奸夫便出手杀死了他们,有说遇见了强盗,你被人掳去做了压寨夫人,等等……”
“李出的母亲,哭得死心裂肺,当天整个人疯魔了。”
“他的父亲一天一天带着人上你家闹腾,程家村里正也带人护着你爹。”
“这是闹了十几天,也没出个结果,后来便出了程家村屠村的事情。”
“如果你突然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被李出的父母知道了,肯定会找你偿命。”
“所以,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连夜逃走吧。”
“等过几年,事情淡忘了再回来吧。”
李仵作才说完,外面便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开门,程越,我知道你回来了。”
“今晚,我们好好算一算你和李出那笔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