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水潭底,水面浮空而不沉,当年修为微弱,见之只觉奇异。时隔十余年,如今再见,又是另一番心态。有敬佩,有平静,只如小舟面对汪洋,迎向朝霞日暮。
潭底封印处,有碎石零落在地。此石通身血色,满是腥气,自是以生人血肉所制。碎石边缘,有二人倒地身死。这二人一男一女,皆是冷萧旧识。
男者白晓,女者秦鸽。
方云不顾颜面,跪倒在地,神色悲戚。却观这二人,白晓神色坚毅,秦鸽稍有露怯。二人十指紧扣,命绝而不松。白晓腰间,有一香囊,所有鸳鸯,正欢愉戏水。奈何染了殷红,平添了几分妖魇。
夏鸢泣泪无声,只有泪珠坠地轻响,显得分外沉重。一时静默,许久,冷萧出言:“方宗主,灵蛟王不会无故脱困,其中必有缘由。”
冷萧话语,客气之中又带了不容置疑之意,方云沉默少许,说道:“一个月前,有三五和尚前来化缘,我岚晖派身为正道,如今道教、佛教盛行,自是不会辱了他们,便好菜奉上。”
“当时老夫便心有疑惑,这三五和尚虽僧衣削发,行走间龙骧虎步,不似佛修恬淡。可若说乃是武僧入道,也不无不可,如此,老夫留意了此些人三日。”
闻言,冷萧打断道:“来路不明之人,方宗主也敢留宿?”
方云苦笑道:“常言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这些个和尚许是跋涉而来,衣衫破旧而污秽,便留了他们三日。这三日,此些人也都分外老实,平日里替门中弟子诵经祈福,答疑解惑,颇有些大师风范,弟子也受益良多。毕竟,同样一句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意义也绝然不同。”
他叹息一声:“原本便以为就此相安无事,谁知这第三日傍晚,此些和尚用斋之后便没了去向。老夫只当此些人已经离去,不曾想是潜入了禁地。”
冷萧默然。既是禁地,常人难入,人迹罕至,反倒给这帮假和尚破除封印的时机。方云既然看出这些和尚有些身手还放入宗门,可见这些和尚真实修为绝不会太高。所以,只破除了一半封印,并不能将灵蛟王完全释放。
而这破解封印之法,应当就是白晓与秦鸽。方云继续说着,与冷萧所猜测无异。正是此二人失踪多日,遍寻不得。最后在禁地附近发现了血迹,才寻到二人。当时适逢灵蛟王现身,直至此刻,才来得及收拾遗体。
冷萧目光落在墙壁之上,墙上有溅射血点,墙角亦有血迹。而白晓二人面色波动不大,应当是被灵蛟王惑了心神,鲜血不会喷射出这般距离。
“看来这些假和尚费心费力,也并未讨得好处。”
墙角血迹,以及禁地附近所遗留的血迹,显然是属于那些假和尚。此些人为救灵蛟王而来,最后反被灵蛟王所伤。
救人不救彻底,封印只破一半,也难怪灵蛟王恼羞成怒。
将二人安葬,时辰已晚,宗门之中有些阴郁,即便灵蛟王双足受制,一招一式也足以扫平整个岚晖派。若非方云借护宗大阵之威抵挡,整个岚晖派恐怕早已覆灭。
这便是江湖,时刻有人生,有人死,有宗门凭空而起,也有宗门一朝成空。
凡人向往修士,心心念念着得道成仙,可又人多少修士渴望凡人般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世间,又有多少修士乏了江湖事,做了山林隐士。
冷萧心有所忧,看来妖族已经按捺不住,开始显露爪牙了。万兽殿灵兽逃离,无疑给妖族平添了一股新生力量。再收拢散落在五域的妖修,妖族的实力,已然不容小觑。
而人族,分于五域,合而难顾项背,分而捉襟见肘。世间有人,有欲,有树,便有风。风不止,树安能静也?
方云设宴欲留冷萧,冷萧只摇头离去。一日下来未见胡海,方云也未提起,他就不再多问了。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无非相离相见再相离。
山门外,只有夏鸢一人送行。原本以冷萧之意,是想悄然离去,可夏鸢,早已在山门外等待。
她对着冷萧背影,染了墨色,已看不清。原本她不想出声,冷萧也不想止步,只当未看见彼此。她却终究问道:“冷萧……你可有话,要对我说?”
冷萧并未转身,只轻声说道:“夏鸢姑娘,夜深了,早些歇息。”
天将暗,原本夜不深,此刻,深了。
二人背道而行,再无话可说。直等三五步之后,夏鸢终究还是转身,静静望着冷萧最后的背影。纵然他日再相见,不过是冷公子与夏姑娘耳。
黑暗深处,方云缓步而出,只叹道:“老夫有愧于他,此时,也莫敢再多言。儿女情长,自家人知自家事。”
夏鸢一言不发,只兀自走着。方云与之同行,又轻声叹道:“鸯失其鸳,另寻良配罢。”
“人世间,再无良配。”
冷萧思忖。时耀深知以灵蛟王的修为不会为他所用,或要成他祸患,破坏封印之举,不过是声东击西,以求吸引目光。如今五域强者多有在青痕宗聚首,可门内依旧会留人守护。
“中域。”
又半月后,回到青痕宗。冷萧亦听说妖修进犯之事。同罗嘉一样,一提到禁地,他心中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时灵曦。
对于仇雁笙婚礼未成之事,冷萧只是无言。而仇雁笙也不需他劝慰,已是陷入苦修之中。
近日,谢云磊愈发忙碌,纵是冷萧不闻窗外事,也难免有些猜测。这天,宗门召集长老,集议共商。中域多个宗门被妖族屠戮,流血漂杵。尤其是曾经已驭兽法门闻名天下的万兽殿,弟子死伤无数,殿内典籍被尽数焚毁,彻底断了传承。通天十殿,飘雪殿离,万兽殿灭,已只剩下八殿。
纵然林九霄修为通天,奈何远水解不了近渴,妖族一沾即离,他也无力解救,只下达诛妖令,凡妖修者,杀无赦。
青剑真人位于首座,目光扫视殿内众人,沉声道:“妖修深知如今中域薄弱,欲以中域为根基,席卷五域。其心昭昭,路人皆知。”
当年,中域通天圣地何其威风,乃是五域之中唯一一个独占一域的宗门,如今,却沦为妖族眼中的软柿子。
单是如此,还远远不足以让青剑真人这般凝重。只听他继续说道:“近日,中域憨症蔓延,但凡染上憨症之人,有自以为家禽犬马者,也有自以为草木鱼虫者,灵智尚且不如一岁小儿。先是妖族作祟,立刻又生了此事,此事绝不简单。”
言罢,他望向廖绵:“廖长老,你丹道不凡,医术高超,可知其因果?”
廖绵受人瞩目,神色淡漠,想都未想便摇头说道:“能置人痴傻的方法多如牛毛,无法对症,老身如何决断?”
青剑真人招手,便有弟子抬着一男一女二人上来。这男女二人皆被缚了手脚,男子尚在挣扎,女子显得颇为平静,一动不动。
“此二人乃是中域一个小宗弟子,那小宗被妖族灭门,幸存者无几,本座在废墟之中发现他二人,却已染了憨症。”
有长老下意识身子后仰,避之不及,出声道:“这憨症传播如此迅速,可有传染之忧?”
此言无疑激起三层浪来,方才那几个带人上殿的弟子更是被吓得脸色一白,可在诸多宗门长辈之前,又不敢妄动妄言。
少有淡漠不惧之人,廖绵乃是其中佼佼,两步上前,信手一划,二人身上的麻绳便散落在地。
看二人气息不俗,足有筑基,却被两根寻常麻绳给轻易缚住。女子一脱困就缩成一团,蹲坐在地上,眼神空洞而迷茫。男子则四足而立,龇牙咧嘴,对着廖绵纵身一跃。
廖绵抬指点在男子眉心,男子立刻瘫软了下去。身虽疲软,眼神却依旧凶狠,忽而发出狼嗥,悠长清朗。
她又走到女子身前,抬手在女子身上微微晃动。女子眼神随着廖绵手指摆动,忽然一吐舌头,欲舔舐廖绵手指。
女子温顺,便从女子身上寻找病因。可寻来探去,廖绵原本平静是眉头缓缓聚拢,直至彻底拧在一起。诸多长老瞩目而待,直半个时辰之后,廖绵五官一松,张口就道:“这女子一切安好,身体健康,可活二百岁而寿终。”
众人正瞠目时,她又开始察看男子情况,此次轻车熟路,只片刻,就得出了与方才同样的结论。
诸多长老本就心有疑问,此刻更是按捺不住。有素来与廖绵作对的刘耀长老立刻讥讽道:“廖长老怕是医术不精,这才张口胡言。”
“哪里来的疯狗,比地上这一条还要疯。”
廖绵淡漠话语,彻底将刘耀激怒。刘耀顿时拍案而起,震得案上杯盏侧翻,茶水反倒淌在了他自己衣襟上。
不等他反唇相讥,廖绵又道:“好不懂规矩的疯狗,大殿之上,岂是便溺之处?”
刘耀面红耳赤,咬牙切齿,才张口,青剑真人忽然不耐摆手,将二人的气焰都按下。他一句话都未曾说出口,已没了说话机会,心中屈辱,可想而知。又不敢忤逆青剑真人,只得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