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反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技术活,不是简单的喊几句口号就可以了。
古往今来,推翻恶政的英雄千千万,可成功坐上那张唯一龙椅的屈指可数。
一时诧怒下揭竿而起固然快意,可随之而来的麻烦千千万,绝大多数为王前驱。
所以真正心有丘壑、志在天下的反贼,都是早有准备的。
大江帮要反,这是迟早的事。
翻江龙一声令下,江南三州暗流涌动。
身为大江帮古鄂州府古铜县分堂主,姜鸿飞还有很多事要筹备,很多很多的事。
他的首要任务是夺取古铜县。
所以联络各村活不下去的唐人、筹集足够的兵器、准备各自的粮食、制定详细进攻计划等等,提上了日程。
另外,还有保密性。
这可是掉头的大事,人多嘴杂,一个不小心,事情泄露了,飞龙寨没有事,山下的各个大江帮古铜县分堂分支就惨了。
不过所有的事,都不及这件事重要。
那便是祭告祖宗!
自古以来,神州帝王将相出征四夷,都会卜算、祷告天机。
算祸福、选吉日、问天机等,十分繁琐。
姜家不过是没落小族,自然没有那么大的门阀族规,而是家祭而已。
何为家祭?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当年文朝灭亡时这句诗词传遍天下。
无数含着怨恨而死的上代人,无一不以此告诫子孙。
伴晚,在晚霞之中姜鸿飞带着姜家一群人来到飞龙峰的山阴面,这里埋藏着姜家、吕家、李家等老一辈以及大量的衣冠冢。
虽然飞龙峰北面阳光少,但草木同样丰盛。
不过这处距离堰塞湖不远的墓园里,基本没有什么杂草。
姜鸿飞、姜行之等男丁人人带刀挎剑,几个女丁也腰间插着一柄匕首。
二十多年前有寨民被野狼咬死后,寨里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是离开院门,寨里人都得带上防身兵器。
墓园入口布置了两尊一文一武的石像,用来守护先人元灵,不受山中精怪、野兽惊扰。
姜鸿飞进入前,先带着众人敬拜两位武圣。
关于守墓石像,吕文柏与姜鸿飞有过一次争吵。
神州镇墓兽历史悠久,南北各有不同。
两千多年前江南盛行山神像镇守墓穴,有镇压邪崇、驱除妖鬼的功用。
等到了三国南北朝时,道门跟着唐人一起南迁,于是南方开始流行白鹿、仙鹤、神龙等镇墓兽。
武朝时盛行“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放气概,镇墓兽也换成了开国两位赫赫有名的武圣。
等到了文朝,皇帝重用儒门,但信仰道家,而且愈演愈烈。
最后一位末代皇帝更是自封“玉清教主玄微道君”,每年耗资千万用于修行道法。
于是民间又开始使用道门守护仙兽,开始出现了鼠、牛、虎、兔、龙、蛇等十二种神兽。
姜鸿飞准备以武朝这两位杀得戎狄百年不敢犯边的武圣为镇墓护卫,既是继承武朝的风气,也是以此自省,让自己牢记必须用戎狄的血来祭奠先人。
吕文柏认为两位武圣杀气太大,不利这处潜龙穴位,更倾向于布置四相调和山风龙气,以进一步培植阴宅风水灵韵,遗泽后人。
两人争吵不休,经过其他人的调节后,最终结果后墓园的门口摆放两尊武圣石像,墓园内四周摆放四相石像。
这让原本祥和的四象阵,多了几分杀气。
“后辈姜鸿飞恭请两位先圣,十月后我飞龙寨武士将大半下山,杀尽戎狄豺狼,有请先圣庇佑,让我等后人再现武朝盛世,廓清宇内,驱逐鞑虏,为五十年来亿万唐人冤魂洗清怨恨。”
“请先圣在天有灵,护佑我等胜利归来,届时必以三牲叩谢!”姜行之在一旁轻声跪拜。
“武圣在上,保佑我们剑术大成,守卫神州。”姜剑雄三兄弟叩拜得格外认真。
“两位先圣若有灵,请在冥府护持我唐人子孙,不受戎狄迫害。”姜云龙三拜九叩,嘴唇微动,无声祈祷。
人间事人间了,如果真有幽冥。
姜云龙更希望这些历代圣贤,可以守护神州那些无数枉死、冻死、饿死的族人,杀尽戎狄阴魂。
几个女丁没有男人那些雄心壮志,更多期盼武圣保佑她们的丈夫、儿子们能够完好归来。
姜鸿飞将把摆放在秦穹石像前的三杯酒恭敬倒下,姜行之则负责尉撩子石像。
等三杯酒倒完,大家这才起身。
李晓兰、吕静微把摆放在两座石像前的米饭、野猪肉、肉馅饼收进食盒里。
山里粮食金贵,先圣们会原谅这些求生不易的子孙们。
倒是浊酒,飞龙寨今天给二圣喝个足。
墓园里祭祖的族人、寨民看到姜鸿飞等人,各自点头,或抬手抱拳,不发一言。
这种肃穆影响了孩子们,很多小孩对着姜剑武四人挤眉弄眼,就是不敢出声。
几个人进入墓园内。
姜云龙的爷爷、奶奶墓穴就在墓园的天元位置。
《历书》记载“王者易姓受命,必慎始初。改正朔,易服色,推本天元,顺承厥意”。
天元就是飞龙峰阴面东西南北中的正中位置,周边的墓碑就像飞龙峰周边的山峰一样,拱卫在四周。
这里每一座墓碑都是用一整块大石头精心削平而成,上面用刀气刻着各位墓主人的名讳和亲眷。
虽然没有像山下地主乡绅那样在墓碑边缘雕刻各类祥兽,但也不是寻常百姓只用一块不方不正的石头代替。
比起进园的献礼,墓园内严苛许多。
嫡长孙姜云龙负责摆放贡品,周玉儿、李晓兰、吕静微没有资格进贡,在一边焚烧黄纸。
姜剑雄、姜剑武、姜剑辉三兄弟拿着砍柴刀将周围长得只有一寸高的杂草再次清理掉。
姜鸿飞、姜行之拿着一把从镇里买来的香,用黄纸火焰点燃,然后分给众人。
姜云龙接过香火,跟着父亲、二叔身后一起跪在墓碑前,抬头看着石碑上有棱有角、勾子形笔画有力的字迹。
墓园的所有墓碑都是姜鸿飞亲手用环首刀气雕琢,上面的字迹也像他父亲的刀子,含蓄内敛,稳重却不失凌厉。
姜鸿飞抬头看着墓碑,将香插在两块石板中间,手上青筋暴露。
“爹,娘,各位列祖列宗在上,不孝子今日前来禀告,十五年准备,我们家的仇终于可以报了!”
姜鸿飞的声音十分低沉,在这宁静的墓园中带着几分杀气。
“十月一日我们就下山起事,一切准备妥当。陈帮主率大江帮攻打江城,张坛主负责夺回鄂州府,儿子我是古铜县堂主。
到时候三州七百万户四千万唐人一起暴动,杀鞑子,复血仇。
你在天有灵,就看着儿子、孙子如何杀死县里的那六百鞑子,为我们列位祖宗复此血仇。”
姜鸿飞跪在墓碑前,虎目泪流不止,说完后重重磕在墓碑前方方正正的石板上。
姜家众人一起磕头,姜云龙额头触石,连续三下。
但三个哥哥格外用力,直接“梆梆梆”连续敲动,面目再也没了往日的嬉笑,全是满满杀意。
“毁我祠堂,掘我祖坟,断我香火,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请各位先祖为证,不肖子孙不杀尽鞑子,绝不收刀!”
“呱呱”,墓园外树林的飞鸟像是被墓中杀气所惊,也可能是被几人的高声誓词所扰,张开翅膀飞离而去。
在附近祭告的其他家年幼孩子们吓了一跳,不明白往日带头玩耍的哥哥们怎么变了一副样子。
但年长的却是心有戚戚然。
十五年前的一个夜里,姜鸿飞、姜行之就是这么跪在正屋里,年纪只有两三岁的三兄弟茫然地跪在父亲后面。
吕文柏、吕乾站在一旁,李晓城畏畏缩缩在门口边。
心中郁结十五年的老人躺在竹床上,两手用力抓着两兄弟的手,在回光返照的短短十几息内,交代后事,字字泣血。
“鸿飞、行之,可记得我姜家长房七家五十三口血债?”
“孩儿一日不敢忘!”
“可记得鞑子毁我祠堂,挖我祖坟,暴骨荒野?”
“孩儿一日不敢忘!”
“可记得你叔叔们含恨而死,寿不及不惑?”
“孩儿一日不敢忘!”
“好!”
“你们记住,不杀尽古铜鞑子,我死不瞑目!”
“不以鞑子首级祭拜祖宗,祠堂不可重建!”
“不为长房七家五十三口复仇,我在地下无颜面见祖宗!”
“是,爹,儿子在此立誓,此仇此恨,十世可报,儿子这辈不能报仇,还有孙子,孙子不成,还有重孙子,我姜家长房一脉后代必报血仇,百世不休!”
“王师北定中原之日,尔等家祭勿忘转告,杀鞑子――杀鞑子――杀鞑子!”
是夜,飞龙寨第一任寨主三声“杀鞑子”后吐血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