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青州北城门的军营之中的武棣闻讯赶来。
武棣轻轻落在青州南城门城墙之上,望着城墙下人声鼎沸民怨沸腾渐渐有失控之势的青州百姓。
见到武棣亲临,黑压压聚成一片的百姓迅速安静下来。
他们中的不少人,在一年前武棣被拿掉兵权回到安京城述职之时,也曾满城相送,也曾无言垂首,也曾泣不成声。
彼时的心有悲戚痛哭流涕是真心实意的,此时的心生恐惧惴惴不安,也是真心实意的。
趋利避祸,是人之本性。
武棣站在城头,一时无言。
若是面对北莽鞑子,就算十倍百倍,武棣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不过一个“杀”字罢了。
可此时面对自己可以用生命守护的青州百姓,此时的武棣,又能做什么呢?
杀一儆百?
此刻情形,杀人真的有用吗?
若是杀人无用,叫他如何下得去手?
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不过是怕死罢了。
没谁是不怕死的。
放人出城?
这岂非是直接告诉青州百姓,青州守不住?
如此军心如何能定?
与一到青州就以近乎蛮横的态势插手青州政务的狄昌明不同,驻守青州十六年间,武棣只治军务,从不插手政事。
就连刚到青州时下重手整顿吏治,也是只办贪官污吏,将时任青州州牧打个半死,引得青州官场震荡,在这些封疆大吏之中立威,从不过问政务民生。
武棣精于“铁腕治军”,也对“铁腕治官”颇有心得,却从未有过“治民”的经验。
武棣不知该如何安抚青州百姓。
城下有百姓抬起头,望着这个心中青州城的“守护神”,壮着胆子问道:“大将军,咱们青州城守得住吗?”
“是啊,大将军,青州城能守住吗?”
“大将军,您给句话,我们不信旁人,只信你!”
……
只要大将军开口,就算鞑子百万铁骑已然兵临城下,不少青州百姓也愿意再信一回!
武棣银发飘荡,凝望着多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青州百姓,不知如何作答。
他知道自己该说一句“守得住”,可连他自己心里都没底的事儿,要说出来欺哄青州百姓吗?
他不愿这么做。
更何况若是他武棣说守得住,青州城门一旦被破,那青州军心民心便会一溃千里,连巷战的机会都不会再有,更别提利用对青州复杂地势的了解与鞑子拉锯拖到援军赶到再收复失地了。
眼见武棣只是沉默,聚集在南城门内的百姓们愈发骚动不安起来。
后人推前人,挤得人潮开始不断接近手持长矛守在城门前的青州守军。
……
此时一辆由两匹汗血宝马拉着的奢华马车抵达青州南城门外。
两匹价值千金雄峻非凡的汗血宝马此时已是精疲力竭,枣红色的马身此时已是血红色,原本明亮的马眼浑浊不堪,时时有血泪流出。
这两匹骏马出自御马司,是安京城最为神骏的两匹宝马。
从安京城到北境超过千里之遥,一行人只在半路休息了一次,两匹骏马二十个时辰之内一路奔驰,是实实在在的日行千里。
比一日前出发的神威军和神策军要更早抵达青州城。
从御马司马厩中奔腾而出时精神抖擞的两匹汗血宝马此时耸拉着眼皮,无精打采地打着响鼻。
驾车的萧逐凤伸了个拦腰:“终于到啦!”
此时城门方向传来一阵嘈杂,萧逐凤眉头一皱,回身向车厢中问道:“听着城门里似乎有些嘈杂。”
苏醒尚且不足两日,萧逐凤虽在途中用功修为开始恢复,可毕竟时间太短,此时只能问问身后车厢里耳聪目明的高品武者。
林惊仙答话道:“似乎是青州城百姓害怕青州城守不住,要往南逃难。”
在一路奔驰的途中,一行人收到过松狸楼遍布大夏的信息网的消息,知道此时暂时休战的青州城的大概情况,萧逐凤眉头锁起,喃喃道:“这是前方战事吃紧,后院又起火,局势这般不妙么……”
说罢回身道:“奶,城楼有些高,我上不去。”
“奶带你上去!”
王素君掀开车帘,从车厢中走出来,拦住萧逐凤的肩头,两人扶摇直上,跃向比北城门低了许多的南城门。
期间王素君感到一股浓郁杀机锁定自己,片刻后又烟消云散。
林惊仙对如临大敌的南城门外守军留下一句“帮忙喂喂马”,揽着楚初墨也跃上城头。
城外守军望着两位貌若天仙的女子一掠而上,目瞪口呆,惊为天人。
萧逐凤于城头落定之后,一边躬身一边开口道:“师父!”
武棣一把将萧逐凤揪了起来,上下打量着萧逐凤,一眼看穿萧逐凤真气空空如也的境况,眼中闪过一抹心疼:“好小子,掷枪之时还以为你死定了,后来又收到松狸楼的消息,说你‘死而复生’,如今状态是凄惨了点儿,好在底子还在,会有东山再起的一天。”
萧逐凤朝着武棣笑笑,旋即朝着城门下努努嘴。
武棣苦笑摇头,轻声道:“都怕青州守不住。”
萧逐凤点点头:“师父,守得住吗?”
武棣压低声音:“未必。”
萧逐凤对武棣咧嘴一笑:“师父,放心,耍嘴皮子,我很在行。”
说罢跨前几步,儒道之力运转,朗声道:“诸位,能否听我一言?”
三品君子境儒生一言既出,城门下的百姓们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
萧逐凤的海捕文书在整个大夏贴了近一年时间,如今以真面目示人,青州城的百姓们自然开始有人认出来此时站在城楼之上的是谁。
只听萧逐凤朗声道:“诸位既觉得青州城守不住,想要逃难,那也是人之常情,逃离青州之前,我只问诸位一句,诸位收拾行囊,是打算逃向何方呐?”
三品君子境儒生出言,总有一种令人想要回应的冲动,城门内百姓安静片刻,有人开口道:“往南逃,天大地大,总有安身之处。”
百姓们纷纷附和。
萧逐凤连连摇头:“乡亲们,没有通关文牒,出了青州城,咱们可就是‘流民’了,去哪儿不是寸步难行?
青州城以南是应州城,再往南是易州城,应州城州牧卢毅可是出了名儿的酷厉无情,易州城的州牧孙轩珖又是出了名的谨小慎微,诸位指望着这两位州牧大人冒着丢掉官帽子的风险打开城门,迎数以万计的流民入城?”
有富商模样大腹便便的中年汉子答话道:“大人,我说句实话,您多包涵,咱们只是平头百姓,又不能打仗,在城内呆着,是大将军的累赘。
咱们不是信不过大将军,此时先跑出去减轻大将军的负担,等到大将军打退了鞑子,咱们再回来……”
有衣着朴素的黝黑青年接口道:“是啊,往南跑就算进不了城,总比待在这儿等死强!”
萧逐凤眯着眼,盯着那中年汉子,目光中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机跳动。
踏入儒道三品君子境后,萧逐凤已隐隐能辨人言之真伪。
这种能力十分玄妙,更加类似于一种直觉。
而且对方修为越高,便愈发难以辨别。
直觉告诉萧逐凤,那中年汉子说的话并非发自内心。大风小说
他在说谎。
而附和他的那个黝黑青年倒是耿直得很,字字句句都发自肺腑,被人牵着鼻子当枪使还不自知。
蠢得很。
这一瞬间,万千念头在萧逐凤脑海中跳动。
按理说就算青州百姓人心惶惶,逃难这种事儿,也不应如此大张旗鼓,不至于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有如此阵仗。
这坐实了萧逐凤的猜测:有人在有组织地故意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