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执牛摇摇头,又灌了一口热茶:“既然公子豪爽,我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萧逐凤文院斥宰辅,英国公府救幼童,德胜门前诵词送将军,北莽摘雪莲,这传遍大江南北的桩桩件件,哪件是一个反贼所为?
倒是那道降罪圣旨,辞藻虽好,却通篇言之无物,朝廷宣扬得再多,也不能令人信服。”
萧逐凤面含笑意,岔开话题:“张兄,儒会崭露头角可有用么?”
张执牛苦笑道:“呵呵,算是有用吧。
寒窗苦读二十载,儒会终于也算出了点儿名,得以进入朝廷,做了户部芝麻绿豆大小的小官。
官职虽小,入仕半年,见得却是不少,见到了官场上的阿谀奉承阳奉阴违,见到了官场上的拉帮结派权力倾轧,才知这大夏官场,哪里有才华抱负的施展之处?
户部不好,我便散尽家财费尽心思调任兵部,又呆了几个月,才知这官场弊病,并非户部独有,而是六部乃至整个大夏尽皆如此啊!
长此以往,莫说挥师北上收复失地,就连如今的江山社稷也是难保!”
说罢仿佛意识到自己失言,朝着萧逐凤拱拱手:“在下胡言乱语,还望公子莫怪。”
萧逐凤摇头:“不,张兄所言俱是真知灼见!”
张执牛摆摆手:“什么真知灼见,都是些胡话罢了。”
萧逐凤愈发觉得眼前的张执牛或非池中之物,继续开口问道:“张兄,大夏官场弊病显而易见,可江山社稷难保从何而言?”
张执牛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我在户部和兵部都任职过,虽是微末小官,但接触到的不少,有些事情,上官不愿做,就推给下官,下官也不愿做,再推给更下的官,一来二去,便有不少推到我的面前。
我没本事高屋建瓴,却有了些见微知著的微末见解,我说出来,公子可莫要取笑。”
萧逐凤挺直胸膛:“张兄但说无妨。”
张执牛开口道:“大夏社稷,看似稳固,实则内忧外患,内忧固然棘手,外患却更是已到了几乎病入膏肓的地步,大夏能否免于一场生灵涂炭,在于武棣将军能否保住北境军权,武将军丢了北境军权之后,大夏王朝几乎陷入满盘皆输的死局。
大夏王朝,积重难返,倾颓之日,或许近在眼前。”
这个张执牛“坐井观天”,偏偏能通过他仅能看见一小片天空推演整片天空的风云变幻,对天下大势的判断异常精准,萧逐凤心中激荡起来:“可有破局之法?”
张执牛摇摇头:“公子说笑了,在下哪儿有那本事?”
“所以你辞官,在大夏南部游历,寻找破局之法?”
张执牛再度摇摇头:“公子总是抬举我,这些只是在下的臆测罢了,哪里能做得数?
只有公子还愿意听我这些胡言乱语。
自大将军,也就是如今的镇南王就藩之后,我总觉得朝局十分不妥,多次推算,愈发杞人忧天,竟到了惶惶不可终日的地步,在兵部呆了几个月后,还是决定辞官。”
萧逐凤目光渐渐亮了起来:“辞官能改变什么呢?还是张兄心灰意冷,决定不再理会世事纷扰?”
张执牛面色坚毅:“在下思来想去,在乌烟瘴气的安京城,断然做不出一番作为,若是北境果然战事不利,南疆便是大夏王朝最后的战略纵深,镇南王所在的雷州,可能是大夏最后的希望!
久闻镇南王知人善用,在下也曾读过兵书,读过一些治世之道,自不量力,想自荐于镇南王,若是镇南王不嫌弃,愿意听我一番胡言乱语,或许这一身,还能有一番用武之地,若是这条路也不成,那我到底也已经尽了力,没什么可惜的了。
所以我踏遍大夏南部,想先亲眼看看这里的民间疾苦和风土人情,也不至于纸上谈兵胡说八道,不想差点折在这客栈之中。”
萧逐凤连赞三声:“好好好!张兄这是为大夏谋后路呐!”
张执牛锵然道:“此前二十年,我始终抱着‘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心思读书,现在想想,读得偏了小了,今后我立志不为帝王读书,为社稷读书,为苍生读书!”
“哈哈哈哈哈哈哈!”
萧逐凤指着张执牛朗声大笑:“亏得我进了这间客栈,你若平白死在这里,可是大夏莫大损失!”m.166xs.cc
说罢起身斟两杯茶,推一杯到张执牛面前:“此情此景,当浮一大白,没有美酒,便以茶代酒,请!”
能通过户部和兵部几个月的任职和观察便能判断天下大势,这是何等恐怖的洞察力?
张执牛先是一愣,随后也哈哈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在下孑孓半生,不想在此处得遇知己,可以引为平生一快!”
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饮罢,萧逐凤又问道:“张兄,在你的设想中,雷州该当何如?”
这是第一次有人愿意认真听自己的杞人忧天的“臆想”,张执牛也是来了兴致,伸手蘸了蘸洒在桌子上的茶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镇南王离开北境就藩之后,是狄昌明接管北境军权,本来这人据传是三品武者,也有些统军才能,虽不能同镇南王相提并论,却理应能保北境几年太平。
可他离开安京城时本就心怀怨言,这甚至已经人尽皆知不算什么秘密,到了北境之后更是横征暴敛中饱私囊,甚至因为私开北境民间通商口子被陛下敲打过,这事儿在兵部闹得沸沸扬扬,足可见他的心思根本不在北境边防上。
他以为吃着九万黑龙铁骑的老本便可高枕无忧,可从兵部案牍库中积压着的北境历年军报可以看出,北莽厉兵秣马,从来没有放弃南下的念头。
而从户部摆在明面上的历年开支上看,大夏根本没有打持久战的资格。
北境军权易主正是人心惶惶的时候,狄昌明又屡行昏招,对于北莽来说,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北莽说不定此时已然陈兵边境,就等一个时机便会出兵!”
张执牛消息自然没有萧逐凤这般灵通,还不知曹酒衣夏夜出北境,全歼四万玄甲军,正因为此,其精准推论愈发显得难得。
毕竟这一战虽打出了黑龙铁骑军威,却远不能解北莽陈兵之困,对于北莽而言,失去四万玄甲军虽然肉痛,还未真正伤筋动骨。
萧逐凤仔细看着桌子上张执牛手蘸茶水画出那幅潦草的边境图。
张执牛继续说道:“北莽若是出兵,一定会势如雷霆,北境只有一个曹酒衣,却有虎门关和剑谷关两处险关,我猜他们即便是用尸体堆,也要把青州城门堆破。
青州是大夏北境最后的险关,若是青州一破,便是兵败如山倒,青州背后的应州城撑不了三天,十日之内,整个大夏北部就要全部沦陷,两旬之内,北莽铁骑就能兵临安京城下。
神威军和神策军或许能替安京城支撑一段时间,可绝不可能守住安京城,皇室会在御林军和禁军的保护下向南逃,安京城一丢,整个江南便大势已去。”
张执牛停顿片刻,饮了口茶,又继续在桌子上画起来:“我的设想是,从现在开始,镇南王就要拉起一支军队来,并且要积粮,越多越好,做好持久战的准备。
在雷州,镇南王必须把军政大权牢牢抓在手中,令行禁止,一根钉子也不能插进去,雷州本就贫瘠,不能有丝毫内耗。
除此之外,还要在与雷州接壤的几州暗暗打好暗桩,战事一起,镇南王立马就要起兵勤王,最好能够一举占领甘州简州台州和兴州,集西南五州之力力拒北莽,以图日后光复。
退一万步讲,就算外围的几州都守不住,雷州城三面临江易守难攻,有镇南王坐镇,至少能据天险而守雷州,保住大夏最后的火种。
当然这都是最坏的打算,或许北境镇北将军曹酒衣守得住青州,或许狄昌明没有那么不堪,又或许这一切,都是我在痴人说梦。”
萧逐凤盯着张执牛目光灼热,愈发觉得在这荒郊野岭捡到了宝贝,简直比活捉吕开阳还要开心百倍,悠悠然饮下一杯劣茶,开口道:“能者多劳,你或许要重新谋划谋划喽!
对了,还没来得及自我介绍,在下萧逐凤,见过张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