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留之际。
一句话涌上心头。
人生如痴人说梦,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不对。
杜祐谦艰难地扭了扭脖子,透过已经只有模糊光感的老眼,看着床边的妻妾和子孙,以及亲近的门人弟子。
她们有的在暗自垂泪,有的强颜欢笑;有人掩面而泣,有人跪伏在那里,两肩耸动。
自己穿越到此世后,整整80年时间。
自幼读书,少年成名,前半生权倾天下——哦准确地说是权倾吴国的天下,后半生富甲一方。
妻妾成群,子孙满堂。
而且自己两世为人,懂得家人的可贵,很用心地经营着爱情和亲情,用现代化的方法教育子女。
所以一大家子,其乐融融,互相扶持。
没有一般豪门家族那种自私冷血,混乱不堪,甚至反目为仇。
这样的一生……不能说是没有任何意义吧?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明知此方世界有着仙踪,可是自己好不容易与宫廷里的仙师供奉混熟,却被判定毫无灵根,无法修行。
身为穿越者,却无法追求超凡。
虽然这一生也算得上波澜壮阔,也享尽了荣华富贵。
终究是……意难平啊。
意识渐渐落入无声无息的黑暗。
忽然间,那黑暗里出现了一点光。
光与影,纠缠着,晕染着,变成了跑马灯。
一幕幕,飞快地来了又去。
那时年少,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金榜题名,人生得意。
洞房花烛,娇娘慵懒。
人情练达,世事洞明。
步步高升,权倾天下。
大厦将倾,临危受命。
铁骑席卷,山河无恙。
急流勇退,桃李天下。
天香国色,尽入房中。
子孙满堂,福寿绵绵。
其身虽死,其名不朽,流芳百世。
评价:甲。
获得:5点灵根。
谨记:
寿尽方可转世,横死不入轮回。
18岁之前必逢凶化吉,遇难成祥;18岁必定可堪破胎中之迷。
魂归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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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公子!”
方仲英从似睡非睡中猛地惊醒,透过摇曳的烛光,看着小丫鬟阿芷微微泛红的俏脸。
“公子,”阿芷见他的双眼渐渐有了焦距,说道,“夫人让您赶紧歇下,明日就要上京赶考了。”
“赶考?”
我不是早就考上了,并且被点了状元,做了半世权臣?
一幕幕在眼前闪过。
上一世和这一世的经历,交错,重合。
一时间,他竟然有些恍惚。
周公梦为蝴蝶?
还是蝴蝶梦为周公。
“哦,我是方仲英,也是杜祐谦。此身刚满18岁,堪破了胎中之迷,觉醒了前世。”
“这一世,我出身富裕,依然天资聪慧,自幼喜欢读书。才18岁,已经中了举人,是名传数个州县的少年天才。明天就要上京赶考,很有希望金榜题名,光宗耀祖。”
理清了记忆,杜祐谦的眼神变得清明,微微一笑。
还考什么呀?
想着上一世的遗憾,再想到进入轮回前听到的那一点声音。
“那声音好像是说,我上一世的评价是甲等,给了我5点灵根。这一世,我是否可以开启修行之路了呢?”杜祐谦不由得心头火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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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家二少爷弃文从武了。
数日后。
这个消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县城。
方家的麒麟儿,16岁就中举的天才少年方仲英,原定择日上京赶考。
也不知发了什么神经,却突然宣布放弃科举,在家开始练武,打熬身体。
据说方二少在习武方面和读书一样是天才,进步神速。
众人议论纷纷,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也有真心为方家二少感到惋惜的。
习武走到尽头,再厉害,不过是一介武夫,哪里比得上读书呢。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啊。
不过,终究是人家自己的事,谁也无法干涉。
只听说方家老爷在一個月时间里,摔碎了几个最喜欢的茶碗和花瓶。
又过了一年,一个更劲爆的消息传出:方家二少不甘于凡间武道,一心要寻仙问道,已经不知所踪。
据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方家大公子得意洋洋地说,方家老爷一怒之下,宣布与二少爷断绝父子关系,将二少爷赶出了家门。
原本与方家二少爷定亲的临荆侯府,也忙不迭地与方家商议退亲之事。
有人叹息:这人啊,不能太聪明。太聪明了,反而容易钻牛角尖。
有人幸灾乐祸:那方家,为富不仁,不修阴德,所以才会失去家里最出色的子弟。
也有无数少女黯然神伤:方少爷丰神俊朗,文采斐然。原本想着,就算他娶了夫人,至少还能嫁与他做妾。就算不能做他的妾,哪怕偶尔在街头巷尾遇到,也能一解相思之情。现在,却是再无相见之日,只能在梦中相逢了。
谣言纷纷之际。
杜祐谦早已背着行囊,拿着这一世的母亲偷偷塞给他的财物,潇洒地上路。
科考,肯定是不去考了。
虽然他已经一年没有读书,但如果现在去考,两榜进士也是手到擒来。
可惜,考上进士也没有任何意义。
难道又浪费一辈子去做权臣吗?
虽然,晋国皇室背后,说不定也有着来自某一方势力的仙师供奉。
可是,上一世和吴国仙师供奉打过交道的他,深知那些仙师有多么高高在上,视凡人如蝼蚁。
那怕他把持朝政,权倾吴国。
对于仙师来说,也不过是一只,大一点的蝼蚁。
这一世,如果他想要从晋国仙师那里着手,不知要花多少年时间才能位高权重,能被仙师供奉稍稍看重,有机会提出拜师学艺的要求。
与其浪费这许多时间,殚精竭虑,不如找别的途径。
杜祐谦记得,上一世与吴国仙师供奉那少数几次交谈中,曾听说过,在吴国南边,有散修出没。
散修就散修吧,只要能传授自己功法,让自己开启修行之路就行。
杜祐谦并不着急。
人这一生,很短暂。
但他有无数次转世重来的机会。
只要不遭遇横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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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国,京城。
一位少年驻足,眺望那爬着青苔的高大院墙。
墙里有一支娇艳的桃花探出来。
有路过的人笑问:“小郎君,为什么看着佑德公的宅邸发呆啊?”
少年说着一口本地口音:“我在老家,听说过佑德公的一些事迹,心里仰慕。这次正好有事来到京城,便想着来看上一眼。”
“听过佑德公的事迹很正常,没听过才不正常。没有佑德公,说不定我们吴国早就没了。”说话之人,一脸的与有荣焉。
“可惜啊,”旁边有人摇头叹息,“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自从19年前,先佑德公驾鹤西去,佑德公府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听着这些热心的路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佑德公府近些年经历的大事逐一道出,杜祐谦只能默然。
在他离去后,长子袭爵。
长子没什么野心,谨记着他的教诲,韬光养晦。
虽然让家族缓缓走着下坡路,但这其实也是好事,全家都过了几年太平日子。
可是不久长子也离世,佑德公府目前是他的长孙当家。
他这个长孙,当年他在世时就看出来了。
虽然孝顺,也还算有良心。
但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
果不其然,这孙子十几年来,一心想要重振家族,却没有相应的手段和才智。
这样一来,吴国皇室对佑德公府多有猜忌和打压之举,原本同盟的一些家族也不再看好佑德公府,离心离德,反倒让家族出现了断崖式下跌。
尽管孙子的嫡母曾是吴国公主,却也无法一直庇护下去。
长孙再这样上蹿下跳,别说五世而斩了。
怕是在这一代,甚至下一代就要被夺爵下狱,不落得满门抄斩已经算是皇帝仁慈了。
孙子出生时,杜祐谦已经隐退,交出大权,处处配合吴国皇室收权,只做一个富贵闲人,所以与皇室相处融洽,也有很多时间含饴弄孙。
在所有的子孙中,杜祐谦与他的感情是最深的。
虽然这孙子应该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
可是杜祐谦想起他时,脑海里浮现出的,却还是他婴儿时肉嘟嘟的样子。
还是他走路跌跌撞撞,奶声奶气,说话也说不完整的样子。
又想到已离开人世的长子,杜祐谦捂了捂心口。
隐隐的绞痛让他叹息一声。
本来今天就要离开去南边寻找仙缘,却临时改变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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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
佑德公府。
当代佑德公,杜知秋在一阵剧烈的咳嗽中醒来。
他知道,自己今晚已经不可能再入睡了。
人年纪大了,就睡眠浅。
在床上坐了一会,杜知秋干脆起身下床,没有惊醒睡在外边的小丫鬟,自己披了件白狐毛的袄子,摸索着点着了一支蜡烛。
“多多。”
“是谁!”杜知秋只觉得毛骨悚然。
多多是他的小名,已经至少四五十年没有人这么叫过他了。
哪怕当年,有资格叫他小名的人也不多。
“多多,那把打碎了安贵妃家珊瑚的弹弓,我帮你埋在假山后面了,不知现在还在那里么?”那声音幽森森的,但杜知秋却一点都不害怕了。
因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那么的宠爱他。
哪怕变成了鬼,绝不会害他。
“祖父!”杜知秋只喊了一声,就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孩童时的种种,浮上心头。
那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日子,在现在看来,竟是如此可贵。
“还在的,还在那里。前些日子,孙儿还去挖开看过。”过了一会,杜知秋才能重新开口。
“是么?还在么?那就好,那就好……”
“祖父,我好想您!”
“呵呵,多多,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孝顺的孩子,结果我错了。”
杜知秋急了:“祖父,我很孝顺啊!”
这年头,说人不孝顺,是最恶毒的话。
杜知秋当然受不了这个委屈。
“你孝顺?你小时候,我教你念书。这一段伱还记得吗?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你做到了吗?”
杜知秋一时默然。
他自是有雄心壮志,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但是,也确实在一继承公府后,就大张旗鼓地改掉了父亲的很多策略。
而今看来,他的做法,也确实让公府的实力受损。
在别人面前,他可以发怒,可以狡辩,可以转移话题。
但是在祖父的鬼魂面前,他无言以对。
“我得走了……”
“祖父!”杜知秋急了,站了起来,“您别走,孙儿很想您,再和孙儿说说话吧!”
“偷吃完鸡腿后,不要把油擦在衣服上。”
“祖父,祖父!”
杜知秋喊了几声,却再没有听到祖父的回应。
他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
白发苍苍的老人,哭得鼻涕弄糊了他白花花的胡须。
祖父最后那句话,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只是杜知秋小时候,偷吃完鸡腿,把油擦在衣服上,以为无人能识破,有种做了坏事却没被惩罚的得意洋洋。
却不知,大人其实早就知道。
现在想来,既觉好笑,又是温馨。
可惜,那样的日子,一去不复返。
最平常的幸福,却是最难以获得。
一念至此,杜知秋越哭越伤心。
想要振兴家族却无能为力;一大家子琐碎的事情,让他身心俱疲;身体老朽带来的对死亡的恐惧……
这一瞬间,他只想回到孩童时,抱着祖父,痛哭一场。
哭声很快惊动了睡在外边的下人,他们以为公府里进了贼或是有刺客,闹腾得大半个公府都点起了蜡烛。
一片混乱中,杜祐谦早已离开佑德公府。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但是,现在他对佑德公府还有几分情分,可再转世几次之后呢?
等到孙子的孙子的孙子执掌佑德公府之后呢?
自己对佑德公府,还能有一丝感情吗?
世间一切,皆梦幻泡影。
唯仙道永恒啊。
杜祐谦更加坚定了求道之念。
辨明了方向,朝着吴国南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