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九(三,3k)
思考是一种美德。
准确地说,是一种稀世珍宝。极少有人懂得如何使用它,也极少有人能够自己主动地使用它。
哪怕是那些对于人类未来最为乐观的幻想家,他们也会悲观地在扫视人类这个种族后承认一件事。
大多数人,都是随波逐流的。
大多数人,都只是在跟着其他人行动。
若是有人说一,他们便不假思索地喊一。若是有人喊三,他们便跟着一起喊三。
有时候,这些人会突然地意识到他们的行为到底有多么可笑,但是,也仅仅只是有时候而已。他们会意识到这件事,然后会将它扔至脑后,不再理会。
......
......
卡里尔平静地放下了这本书,没有再去阅读它。
第六十天。
他默念着这个词,闭上眼,让思绪沉寂,将它们抛去了另一个世界。
已经第六十天了,航行即将结束。至于这本书......对于卡里尔来说,它也一样结束了。
阅读它根本没有意义。
通篇的话语都显露出一种可笑又可怕的自视甚高,作者几乎鄙视着所有人,但又说不出具体的例子,只是批判,仅此而已,止步于此。
这個世界上从来都不缺少思想家,实干家才是真正难得的人。
只是想而已,需要费什么力气?
人类的大脑自进化以来就赋予了主人想象的力量,只是想象,不需要做任何事情。不需要准备,不需要经历漫长的等待,甚至连汗都不需要出一滴......
他本想用阅读来打发这降落的最后一个小时,但这本书没有给他机会。他已经将它看了一遍又一遍,反复地阅读和观看带来的却是更深层次的理解与厌恶。
低下头,卡里尔将书移动着放在了书桌的最边缘,使它完全靠上了墙。
他是靠在墙上阅读的,这艘船上没有符合他身材尺寸的家具,六十天以来,他最常见的休息方式是靠着墙站立。
卡里尔对此没有不满,实际上,他甚至有些喜欢这种感觉。
站起身,他低着头弯着腰走出了房间的大门。此刻,一个机仆恰好摇摇晃晃地从老旧的走廊那头走来了。
它走路的模样很有意思,那不是一种任何一个正常人类会选用的行走方式。它的膝盖不弯曲,脚掌也几乎不贴地。两条腿像是刀一样挥舞,这样不平稳的姿态,它却走得飞快。
它来到卡里尔面前,从自己胸前悬挂的一个木制的存储箱中拿出了一份刚刚被打印出的文件。它是通过舰桥上的一台老古董沉思者于马库拉格的地面传过来的。
卡里尔伸手接过,轻声开口:“谢谢你。”
他知道这份文件为什么是机仆递交过来的,而不是随船而行的官员或船长。他们此刻有别的事要忙,再者,卡里尔也特意嘱咐过他们。
机仆并不回答,只是沉默着远去了。它没有发声功能,因此并不像是夜幕号上的机仆一样会说话。卡里尔目送着它远去,目光飘至了走廊的远端尽头,若有所思地皱了一下眉。
低下头,他开始阅读那份文件。
一份许可。
卡里尔一边读,一边想。由罗伯特·基里曼的宫廷发出,抵达他们的船。
科技的力量......
但是,我现在比较关心另一件事。
巨人中的巨人平静地转过头,看向了走廊的另一端。在他视线的尽头,有一扇位于走廊侧面,紧紧关闭的大门。
范克里夫,你已有二十四天不曾出过你的房间了。
他缓慢地眯起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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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哪里?在何处?
范克里夫焦急地寻找。
在哪里?还有十五分钟我便要率领第一大连降落了,在哪里?他寻找,不停地寻找。在他的房间中穿着他的铁甲不停地寻找,甚至忘记了敞开的大门。
“连长?”
谁?
——谁?
范克里夫回过头。
啊,是西亚尼。西亚尼站在关闭的大门前朝他问候。
“连长,你还好吗?”西亚尼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范克里夫的脸,眼瞳漆黑,黑的像是死人们腐朽的牙齿。
在他的背后,在敞开的大门的走廊里,有更多人正在黑暗中窥视。
等等,敞开的大门?
范克里夫疑惑地想要发笑。
但他没有——他有些恼怒。
“我没事。”他面无表情地说。“你们不去集合,为什么要聚集在这里?”
“因为我们想帮你,连长。”
眼瞳漆黑如死人牙齿的西亚尼朝前走了一步,动作缓慢,但却十足轻柔。他的步伐——他的步伐,轻得像是羽毛落地。
“帮我?”范克里夫又想笑了,只不过这次是被气笑的。他厉声开口。“我不需要什么帮助,西亚尼,我只是在找一张纸而已!”
“什么纸,连长?”
“我的纸!与伱何干,西亚尼?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
‘回到你应该待的地方去?’
我在说什么?这是我的声音吗?这是我应该说出口的话语吗?为何我对他如此没有耐心?
我一向喜欢西亚尼的活力,他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后辈......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我的兄弟这般发过火,尤其还是这种毫无道理可寻的恼怒。
我在做什么?
范克里夫的心中浮现出这个疑问,一抹隐晦的惊恐随之而来,但却并未持续太久。
一只冰冷的手抓住了他的右手,西亚尼咧嘴一笑,紧紧关闭的大门后有无数双眼睛开始窥伺。
隐约之中,范克里夫听见一声满意的轻笑。
“西亚尼?”一连长茫然地仰起头,眼瞳上翻。“原体?卡里尔大人?”
“他们不在这里哟。”西亚尼微笑着说。他穿着动力甲,范克里夫也穿着动力甲,但他——或者说,它。它的冰冷却完全抵达了范克里夫的心中。
这来自帷幕后的可怕寒意让范克里夫的心被彻底冰封,使他再也无力追寻任何可能的痕迹。
只有麻木。
“连长,你的纸在哪里?”来自泰拉的西亚尼微笑着问。若是范克里夫还能‘看见’,还能‘感知’,那么他便一定会意识到不对。
但他现在却什么也看不见了,一种柔和的蓝光在他瞳孔深处闪烁着,有某种古老的鸟类生物用它的羽毛刮擦着连长的大脑,使它颤抖,使它被破坏。
“纸......”范克里夫咕哝着。“我不知道在哪里。”
“在这里。”西亚尼笑着伸出左手,那上面恰好有一张纸。一张白纸,在帝国的另一端被制造而出,跨越了难以想象的距离才抵达这里。
其上花纹闪烁,一切如常。范克里夫站直身体,茫然地接过,本能地产生了一点点怀疑。
“我为什么要它?”他问。“我需要它做什么?”
他没有看这张纸,但这张纸最顶部那已经被扭曲的一只鹰却正在看他。它有两个头。
帝国天鹰也有两个头......没问题。范克里夫想。他再次让这件事掠过他的心,了无踪迹。
“你需要它去杀一个人,范克里夫连长。”
“你生来就是为了杀人,不是吗?你杀过罪人、恶人、坏人、老人、女人、男人、孩子——你甚至杀过一些你自己都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人的东西。”
“所以,今天再多一个,又何妨呢?更何况这一路上你一直都想杀人,对不对?你想要一场荣耀的战斗......”
西亚尼——来自泰拉的西亚尼——他的面容开始沸腾。
然后他笑。
杀谁?范克里夫茫然地用本能呼唤。我只处决罪人,我是审判者,绝不会杀无辜者。
“杀了塔拉莎·尤顿。”它说。“你与她素未谋面,但你会杀了她,因为她是罗伯特·基里曼的养母......而罗伯特·基里曼想要让他的极限战士渗透你们原体的母星,因此他们都有罪。”
范克里夫从喉咙里发出了一阵咕哝,听上去不像是人在说话,倒像是人在咳血。
“杀了她。”那个顶着西亚尼面容的东西说。“杀了塔拉莎·尤顿,范克里夫连长,然后你便能得到你想要的荣耀了。”
——有敲门声响起。
“他来了,但为时已晚,他尊重你,所以忽略了太多东西。人人都是如此,人人都可以被利用......”
那东西满意地笑了起来,像是期待着阴谋完成的怪物。
西亚尼的皮肉舒展开来,肌肤滑动、扭曲、这伪装的皮囊在顷刻间消散,只余下某种扭曲的精魄。但它也并未存在多久,只是一刹那,属于现实世界的规律便庞大的压迫而来,将它赶回了属于它的地方。
但是,这样就够了。
它已经做完了它的工作,它已经将所有需要的东西攥在了掌心。它心满意足地让自己回到了蓝光之中,并且在范克里夫心中留下了一抹痕迹。极其隐晦,若不亲手将心脏剖开,便无从发觉。
而现在,一连长开始清醒。
他看向那扇被敲响的门,他走过去,打开它,看见了卡里尔·洛哈尔斯。后者平静地凝视着他,眼瞳深处似有尖刀刮来。
“范克里夫。”他颔首问候。“还有十五分钟,你准备好了吗?”
‘当然。’
“当然。”范克里夫严肃而冷静地点头,一如既往。“还是按照预定计划,使用第九阵型接受检阅吗,教官?”
“是的。”卡里尔若有所思地说。他凝视着范克里夫,在片刻之后缓慢地点了点头。
“是的。”他轻声重复。“第九阵型,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