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汉旺镇/铭记/以碗代勺/兵分七路/龙宝坪大营救/给百姓还礼/“乌蒙铁军”/硕士团长绝境突围/非虚构体验
穿越汉旺镇
5月15日下午,我们离开北川后,直接去了绵竹。
绵竹因特产绵竹,汉初建县时,即以“绵竹”为县名。但去过多次的我,始终也没弄清楚,哪一种竹子是绵竹。
绵竹属德阳地区,有21个乡镇。剑南春酒最是著名。绵竹年画与天津杨柳青、山东潍坊杨家埠、苏州桃花坞齐名,共称为中国四大年画。
此次大地震,绵竹虽然不在震中,但距震中很近,受到重创。50余万人口中有13000人遇难。另有3万余人受伤,相当于40人中就死亡一个,10多人中就伤一个,比例相当大。我的一位朋友说,他很爱喝剑南春生产的绵竹大曲,地震后买不到了,可见影响很大。
绵竹的汉旺镇尤其严重,因为它离震中最近,在汶川东北30公里处。当地群众描述说,地震波袭来时,只听一声沉闷的低吼由远而近,顷刻间,房屋如飓风扫过,一片接着一片倒下。建在汉旺镇的有着40年历史的大型企业东风汽轮机厂(简称东汽),叶片车间全部坍塌,接着是食堂、医院全部倒塌,技校和中学也倒塌成一片废墟,数以千计的人们被压在砖头瓦砾之下。有人从住宅楼的阳台上往下跳,不敢跳的发出了绝望的哭号……
浩劫啊!
奇怪的是,走在绵竹,粗看,似乎不严重,貌似平静,这就导致了最初的判断有误,最初估计的死亡人数是三百多人,以至于救援力量没有及时到达。而实际情况却很严重,九龙镇、遵道镇、拱星镇、富新镇、兴隆镇、武都镇、金花镇,都受到重创,靠近山区的清平乡、天池乡,更因为山体塌方道路堵塞而成为孤岛。
也许是因为分散?不及北川和映秀那么集中。不过绵竹的汉旺和遵道,一眼看去还是非常惨烈的。
我们到绵竹,首先与正在绵竹的驻渝某红军师直属部队联系。带队的师副政委刘渠是多年老友。路上我打电话告诉他我们马上到绵竹,他说他们的指挥部设在绵竹市府,欢迎我们去。我说我想在天黑之前先去汉旺镇看一下,他说,汉旺镇的情况很严重,东汽集团的三分厂在汉旺镇,所属的东汽中学,还有汉旺镇医院以及东汽幼儿园等情况都很惨。前三天他们和其他营救人员,都在这几个点上救援。
果然,尚未进入汉旺镇,就看到了沿途的惨状。
坐落在田野中的农民房屋全部倒塌,也许说倒塌还不够准确,是粉碎。仿佛一只魔掌,狠狠地捏了一把又搓揉了一把。更像红军师张乐形容的,“整个房屋就像被定向爆破一样,全部坍塌在地”。
“乌蒙铁军”一位上尉军官告诉我,当他带领战士们来到废墟前时,横七竖八的尸体让那些十八九岁的战士一下子呆住了,实在是太惨烈了!他们被惊吓得不知所措。他自然也不曾看到过这样的场景,但还是很快镇静下来,在那样的情况下,他只能大喊一声:跟我上!然后第一个冲进废墟,伸手拉出一具尸体。战士们一看,立即跟了上来。
的确,这样的惨烈,不要说年轻的士兵,不要说年轻的军官,就是当地的老人,又有谁见过?
惟一支撑大家激励大家的,就是一个共同的心愿,救人。
我没有目睹当时的惨况,但时隔三天后,走在这片废墟中,我依然感到极度压抑,一想到废墟下那些可怜的生命,更是难过不已。
我们停下车,一个老太太立即走过来扒到车窗向我哭诉,我听不清她说什么,但很心酸。我拿出两百元钱给她,又给了她一些食品和水,她感激地拿着东西,回到搭在田里的一个草棚内,那个草棚很简陋,四面透风,她和她的老伴儿栖身在里面。
我们下车往田里走,走到灾民们临时栖息的地方。一些自救出来的农民,还没有得到救灾物资,也没有得到外来的援助,完全依靠自己,他们在自己倒塌的房前,撑起竿子搭了些歪七歪八的棚子,从废墟里刨出一些衣物,刨出一些粮食,勉强度日。有一家农民实在找不到一块平地可以搭帐篷了,只好搭在自己家的祖坟上。相信他们的祖宗,会悲悯地包容他们。
灾民们看我们穿着军装马上围过来,向我们诉说困难,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换洗衣服,也没有消毒药品。有一个妇女告诉我,她家男人被吓坏了,一直坐在那里发呆。什么都不做,也不搭棚子,也不挖东西,虽然没受伤也成了半残废。那妇女的脸上写满愁绪,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们发现,由于这一带居住分散,加之没有大的伤亡(我们问到的这几户人家只有几个轻伤),故救援队伍没有来,政府也一时没顾上,甚至连志愿者也没有发现这里。但毕竟是遭了大灾啊,整个家都毁了啊,处境非常难。
我们答应马上向有关部门反映,尽快帮他们解决。
正在这个时候,公路上开过一个运送救灾物资的车队,大概是去前面汉旺镇的,因为交通受阻停下,我们连忙上前询问,并向带队的政府官员反映了这一带灾民的情况,那位官员答应会马上解决。我还是不太放心,上车后给刘渠副政委发了个短信,因为我知道他们部队就是营救汉旺镇的。我跟他说,沿途的灾民缺水缺食物,希望他能向绵竹指挥部反映一下。他回复说好,一定协调。
我心里稍稍好过一些。
我们继续向前,到达汉旺镇,去了房屋倒塌最严重的中医院,还有东汽中学,时间是晚上6点,两处的营救工作似乎已进入尾声,中医院还有一辆大型吊车在作业,但从现场的气氛看,已经过了最紧张的时刻。
这是5月15日黄昏,距地震已经过去了整整4天,已经过了人们常说的72小时黄金救援期。从现在开始,救出来的生还者,都应被称作奇迹。
熊家海一言不发地在拍照,李鑫坐在马路边的隔离栏上刷刷地做笔记。我和王龙望着废墟发呆。我压抑,大脑发懵。天气有些炎热,我注意到有不少地方已经开始采取消毒防疫措施了。防止疫情的发生,亦是大灾后的重要任务。
这时,忽然跑过来一个人,问我们,解放军你们有口罩吗?表情很焦急。我和王龙异口同声地说,我们只有用过的。他依然眼巴巴地看着我们。我只好将自己胸前挂的口罩取下给他,王龙也掏出来给了他。他拿到手就跑步离去。
我们继续往前走,这才发现,没有口罩走在这样的街道,是很不宜的,到处弥漫着尘土和某种明显的气味。我只好拿出纸巾捂在口鼻处。在前往东汽小学的路边,我无意一瞥,看到了几具路边的遗体,心里一阵战栗。
我再次意识到自己并不勇敢,而且无能。面对这些废墟,这个被重创的城镇,面对灾民们无助的眼神,我为自己的束手无策而感到难过和压抑。很多时候,我渴望看到救灾部队,看到救灾人员的身影,只有他们能给我力量。
铭记
我们来到汉旺镇中心幼儿园的废墟旁,虽然还有一辆大型吊车在工作,但整个废墟依然如墓地一般死气沉沉的。地震发生后,这座幼儿园的教室大部分倒塌,正在午睡的200多名儿童和14名教师被埋在废墟下!(又是孩子,更年幼的孩子!)
我的一位去绵竹遵道镇做志愿者的朋友告诉我,遵道镇的欢欢幼儿园也发生了同样的惨案,地震发生时,欢欢幼儿园的80多名孩子正在午睡,其中有30名幸运的幼儿被老师抱出了房间,有68名幼儿和教师被夺走生命。救援队赶来时,从废墟里发现一个个小枕头、小盖被、小鞋子,也发现了年仅21岁的瞿万容老师和她怀中的孩子。她扑在地上,用后背牢牢挡住一块垮塌的水泥板,孩子获救了,年轻的瞿老师永远离开了人世……欢欢幼儿园另一位女老师何代英,也是拼死护住怀里的两个孩子。当她的丈夫找到她时,发现她的后脑勺被楼板压得凹陷了一块,两条胳膊骨折,右腿骨折,右脚被扭曲,脚后跟朝着前面……丈夫哽咽着叫她,她微微睁开眼睛问:娃儿有没有事?当她听说她怀里的两个孩子都没事时,她微微笑了下,微弱地说,要不是为了这两个娃儿,我埋在下面这么长时间根本就撑不下去……她的话让丈夫和在场的男女老少都失声痛哭。送到医院后,伤势过重的何老师还是没能挺过来,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她的丈夫擦干眼泪坚决地说,我要留在镇上做志愿者,陪着她。
几乎每一所学校和幼儿园都让我备受折磨,感动、痛心和愤怒交融在一起,产生一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大灾大难中,“老师”这个称呼再次被叫响、被擦亮,被无数的学生哭喊和感激。我一次又一次地看到听到,遇难的老师怀里搂着学生,无论这些孩子最后是否幸存,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些老师,他们在灾难来临的一刹那,是想用自己的双手,用自己的怀抱,用自己的生命,来保护学生,换取学生的性命……我相信在那短短的一瞬,他们什么都来不及想,那仿佛就是他们的一种本能,一种从成为老师的那一刻,自动生成的本能。
一摧即垮的教学楼和奋不顾身救孩子的老师,这两者,在我后来的采访中反复出现,刺激着我,打动着我,让我一次次地落泪,让全国人民动容。
我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在此次地震中为救孩子而牺牲的老师的名单整理了出来,我总想以人性的光辉,去遮盖人性的黑暗,我承认我不是个勇敢的战士,我只是个悲天悯人的妇人。
就我去过现场看到听到的,有七八位,后来从各媒体上看到10位,再后来看到15位,最后整理出来是21位。我花了很长时间来做这件事,想以此表达我对这些老师深深的敬意。
让我们永远铭记:
谭千秋:51岁。德阳市东汽中学教师,临死前双臂张开趴在一张课桌上,死死地护着桌下的孩子。
袁文婷:女,26岁。什邡市师古镇民主中心小学一年级教师,多次冲入教室救学生而最后被垮塌楼房淹没。
王洲明(有写作王周明):25岁。什邡市红白镇中心学校教师,地震发生时他在办公室,却跑到一间间教室去救学生,当跑到第四个教室时,被一根粗大的横梁打在他头上,头盖骨被击碎。这位年轻的老师结婚刚一年,孩子两个月。
汤宏(有写作汤鸿):女,26岁,什邡市红白镇中心学校语文老师。地震发生时,正在三楼帮孩子们排练舞蹈。立即组织学生疏散,走到楼梯时楼房垮塌,她怀里护住的两个女孩儿都活了下来。她走了,留下的孩子才八个月。
张辉兵:30岁。什邡市红白镇小学教师,当时他距门口只有一步之遥,却用双手撑开房门,等同学们跑出后,倒在了房门之下,埋于废墟之中。
向倩(有写作向丽):女,21岁。什邡市龙居小学英语教师,身体被砸成三段,她双手环抱将三名学生紧搂于胸前。向倩的父亲向忠海是什邡南泉小学副校长,他悲痛欲绝地哭道:我可以理解。作为教师,她应该这样!应该这样!
刘继军:38岁。什邡市龙居镇龙居小学科学教师。地震发生的瞬间,正在上课的刘老师沉着指挥,使全班百分之八十的学生得以安全撤离,在最后几个孩子快要离开教室时房屋开始垮塌,情急中刘老师将三个学生搂入怀中……三个学生得救了,刘老师却永远地去了。
吴忠红:45岁。崇州怀远中学英语教师,吴老师疏散孩子时,听到四楼还有学生,本已安全的他,又返回四楼,这时楼体突然垮塌,临死前还抱着两名学生。
连蓉(有写作严蓉):女,汶川县映秀小学教师,连续救出13个学生后,教学楼全塌而被压在废墟中。被发现时,她怀里述有两个孩子,一个死亡,另一个活着。连蓉老师走了,留下一个一岁半的女儿。不久之后,她的母亲杨玉芳也走了。
张米亚:29岁。汶川县映秀镇中心小学教师,临死紧抱两名孩子,手臂已经僵硬,救援人员最后不得不含泪锯掉他的手臂。孩子都活着。
苟晓超:24岁。通江县洪口镇永安坝村小学教师,新婚刚十天。地震后,抱起两名学生从三楼冲向一楼,在最后一级楼梯时楼房垮塌,他用身躯护住学生,被救出后说了一句“我恐怕不行了快救学生”便闭上双眼。
瞿万容:21岁,女。绵竹遵道镇欢欢幼儿园教师,幼儿同发生整体垮塌,她扑在地上,用后背牢牢挡住垮塌的水泥板,护住怀里的孩子,孩子获救了,瞿老师永远离开了我们。
何代英:女,绵竹遵道镇欢欢幼儿园教师,为保护孩子牺牲。她怀里的两个孩子都活了下来。
杜正香:48岁,女,平武县南坝小学老师。5月14日10点,当战士们掀开废墟中的一根钢筋水泥横梁时,眼前的一幕震撼了在场的每一个人,一位死去多时的女老师趴在瓦砾堆里,头朝着门的方向,双手紧紧地各拉着一个年幼的孩子,胸前还守护着三个幼小的生命。这位老师叫杜正香。
郑发富:42岁。安县花菱镇初中教师,在围墙倒塌时推开学生而被倒塌的围墙砸中。被营救的几个学生哭泣着说:郑老师是为了救我们才牺牲的。围墙即将倒塌时他用力推开了我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倒塌的围墙。
何智霞:女,都江堰市聚源中学初三五班班主任。遗体被发现时,两个手臂都是张开的,身下环抱着四名学生。学生被救起时说,一直听到何老师在鼓励他们。
刘林秀:25岁,聚源中学化学老师,刚大学毕业分配到该校不久。地震发生时,她先喊学生逃走,自己却再也没有活着走出这所教学楼。
蒲彬:28岁,聚源中学地理老师。也是刚结婚半年。他在一楼上课,跨一步就可以逃生。然而他却催促学生们快跑,班里大部分学生都跑了出去,他却献出了年轻的生命。
李佳萍:女,北川中学政治课教师。地震发生时,她正在初二四班上课,李老师为了让更多的学生逃出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已经变形的门框,学生们安全出来了,而李老师却倒在了垮塌的房屋下。
乔广平:平武县平通中学化学老师。地震发生后,他马上呼喊所有的人快跑,自己却跑到了最后。同学们说:“站在讲台前面的乔老师没有自己向外冲,而是迅速组织我们向外转移,直到我们全部冲出了教室,乔老师才最后跑出来。当我们跑到安全地带时,却没有发现我们深爱的乔老师……”
王光香:女,江油市武都镇五通村幼儿园教师。地震发生时,幼儿园100多个娃娃正处于香甜的午睡中。王光香叫醒了大班27名娃娃:不断往返将孩子们往楼下转移,当她转移最后两个孩子时,墙体向他们砸来……
除了牺牲的这些老师,还有一些老师也非常了不起,他们无愧于“教师”这个称号。他们在灾难来临时,把孩子放在了首位:
北川邓家小学的9名老师,在地震后组织暂时无法与家长联系的71名学生,历经两天一夜,在无水无粮无工具的情况下,先是困守一处山坡,后来翻越水洞子、景家山、杨柳坪三座海拔最高达2000多米的大山,最后安全到达绵阳。
这9个老师的带头人叫肖晓川。他和另外几位老师都是家在重灾区,震后家人下落不明。
还有阆中市特殊教育学校的老师,当地震突然来临时,值班的校长王小明大喊着冲向二楼。可是,那些有听障问题的孩子没反应,智障的孩子,反应又慢几拍。王校长就和另一位也叫邓丽君的老师,冲进每一间孩子宿舍,奋力抓起六神无主的孩子,将他们推到门外,一个又一个……两分钟后,50个听障孩子,17个智障孩子全被带到了安全的地方,全都毫发无损。
还有绵竹武都小学教师刘勇,在地震发生的刹那,冲出办公室一路大叫着奔向教室,这位身高不足1.65米、体重不过50公斤的乡村教师,爆发出超乎众人想象的能量,将一个个孩子推出教室带出教室,当他最后一个跳离台阶时,教学楼轰然坍塌。他的宝贝女儿,被埋在了废墟下,最终不幸身亡……
北川中学的校长刘亚春,儿子被埋在教学楼的废墟下,他没有组织力量先搜救儿子被掩埋的位置,而是完全服从救援部队的安排,组织力量优先抢救有人呼救的地方。他的妻子也被埋在县城的进修校的楼房下,他根本顾不上去看一眼。一直到灾后第五天,他也没能见到儿子的遗体,也没找到妻子的尸骨。他跑在妻子学校的废墟旁呼喊妻子的名字,说刘亚春来看你了,然后磕了三个头,继续返回学校帮助救援。
还有汶川县映秀镇小学校长谭国强,都江堰龙池镇南岳中心小学校长肖明清,彭州市白鹿九年制学校副校长杨文友,陕西省汉中市宁强县黄坝驿乡中心小学教师王敏,彭州市红岩镇中心小学教师周汝兰,北川县第一中学教师刘宁、聂晓燕,等等。他们一次次营救学生,他们在痛失亲人的情况下,依然坚强地坚守岗位,他们用生命擦亮了教师这个职业。
可敬可爱的老师。
让人心疼的老师。
以碗代勺
我们回到路口,上车,去绵竹救灾指挥部,投奔红军师。
道路被毁,须绕行,一绕就把我们绕糊涂了。好不容易靠近指挥部时,遇一座危桥,一个警察站在桥前拦住我们,让我们绕行。我们又绕,又迷路了,怎么也找不到市政府,一路问一路找,后来只好沮丧地将车停在路口,让刘副政委派车来接我们。天黑尽了才抵达。
晚上7点半,我在绵竹市政府的院子里见到刘渠副政委。我们在夜色中握手,彼此都很沉默,我完全可以想象这三四天的时间,他经历了什么。
不过我还是为这个院子感到惊异。这个新修建的绵竹人大机构所在地,竟然是平房,一院子的青瓦白墙,很有乡村风味。也许正因为是平房,震后所有的办公室都完好无损,得以成为绵竹市政府的救灾指挥部和救灾部队的临时指挥部。难道他们在建设时,预感到会发生地震吗?
红军师的指挥部就在这个院子里的其中一间屋子,晚上则在院子里、空地上搭建的帐篷中睡觉。
老朋友在此时显示出了重要性,我们一坐下,刘渠就让炊事班给我们摆好了饭菜,因为特殊时期,每一顿饭都变得没有着落,能赶上一顿热饭需要运气。当时是晚上7点半,早过了我平时吃饭的点儿,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胃疼。以往一饿我必胃疼。也许我的胃也调整到了战时状态。
我一边吃饭一边告诉刘渠,罗健处境很艰难,就住在北川中学的废墟边上,气味大,吃不上热饭。相比之下你这里相当好了。刘渠说是吗?我也顾不上和他联系。他和罗健是好朋友,地震后各自率部队投入救灾,完全无暇联络,我马上把罗健指挥部的临时座机告诉了他,做了一下临时通讯员。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开始采访。刘渠则一边回答我们一边接电话处理他的急件。
刘渠是我们政治部某部副部长,今年年初到红军师交换任职。他们于13日早上6点半抵达绵竹,啃了两口干粮就开始投入营救。到我们去时,他们已营救被困群众154名,从废墟里搜救出被掩埋的灾民369名,其中生还86名。
我跟刘渠说,你这一年的副政委当的,可是太扎实了。年初带部队到贵州救雪灾,三月又带部队外出执行任务,现在又来抗震救灾。
他也笑说,可不是,扎扎实实地锻炼了一下。
我说,这几天肯定累惨了。刘渠说,我还好,战士们累。感人的事情很多啊,比如我们有个小伙子,是后勤助理员。他边说边喊:刘鹏呢,让他来一下。有人回答说,刘鹏在输液。他病了。
刘渠好像并不在意,说,让他输完液过来。
刘渠说,这个小伙子非常好。川大化工系2003年毕业生,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地工作,13日夜里,我们急需送两车油安全到达金花镇的救灾现场去,我就派他去了,他是后勤助理员,那天下过雨,路很滑,加上天黑,非常危险,油罐车来不得半点疏忽,在最最危险路段,刘鹏就下车脱了鞋,一步步地引导,终于将两车油送到金花镇。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夜他正忧心如焚,他的家在德阳罗江县,也是这次的重灾区。家里房屋全倒塌了,父母和80多岁的奶奶下落不明。第二天他才找到他父亲,得知一家已经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稍稍松了口气。他父亲接到他电话,只说了一句我们没事,你在部队不要担心。
刘渠又说,我们还有个侦察科长,叫邱明兵,家就在都江堰。那天我们部队赶往都江堰时,不熟悉路,他马上说我来带路吧,保证不会走错的。你看他都没有顺带说一句,我家就在都江堰。他说一声我就让他回去看看了。后来我们又奉命来绵竹,他还是一声不吭到了绵竹。两天才有同志告诉我,他家就在都江堰,家里情况不明。我一听,马上叫他回家去看一下,他坚决不走,说现在那么紧张他不能走。我只好把他派到都江堰师指挥所去工作,他这才抽空回家看了一下,后来他打电话告诉我,家里的房屋完全倒塌了,所幸父母没有生命危险。
这些同志真的太感人了!刘渠说。
这时刘鹏输液完了,过来报告。刘渠询问了他的身体,然后很骄傲地对我们说,就是这个小伙子,很勇敢,很负责。
刘鹏很拘谨,笑笑,什么话也没说。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有点儿感冒发烧。
刘渠说,是前天冒雨搭帐篷,淋感冒了。
看来短短几个月的代职,刘渠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了这些基层官兵。
我们围坐在办公室,一边吃饭一边听刘渠介绍情况。看上去还不错的伙食,吃到最后喝汤的时候“露怯”了,居然没有勺子,最后只好拿一只碗来舀汤喝。我们都乐,有种战地的感觉了。
这时有个干部来报告,今天清理废墟时,挖出群众财产25万元,其中存折15万元,现金10万元。10万元现金里,公家的3万元,其余各个私人的还有7万元,都已找到失主。
刘渠告诉我们,这是常事,他们都有详细记载。
兵分七路
口述亲历之十四:
讲述者:刘渠,驻渝某红军师副政委
我们师是12日晚奉命从外训地崇州出发的,先到达都江堰,后上级命令我率师直属部队的600名官兵赴绵竹救灾。我和官兵们连夜奔袭,经彭州、什邡到达绵竹,时间是5月13日凌晨6时30分。
一到绵竹,我立即到抗震救灾指挥部报到,虽然我们只有600官兵,但因为到得早,绵竹的救援人员还不多,指挥部一下子就把我们的人分到了七个方向。实在是受灾面广啊!
我率领侦察营直奔东汽中学。战勤科长张乐带另一支去了富新镇,另几个营去了遵道等不同方向。
东汽中学情况非常惨烈,你可能也从电视上看到了,我们到现场时营救刚刚展开,我发现虽然人很多,却不够有序,大家很着急,都往上围,我觉得那样不利于有效展开,于是我向指挥者提出建议,将人员分成三部分:一部分负责安抚废墟中的幸存者;一部分负责维护周边秩序,不要让亲属等拥上来再发生意外;其余大部分人员协助大型机械清理废墟搬运废渣。现场有一支国家救援队。他们比较专业,也有工具,能够有效地展开营救。
我从没见过这么惨烈的场面。我走进废墟,亲眼看见有五个学生埋在废墟下,等待营救。我注意到一个细节:废墟下的女生都用书或本子把自己的脸盖着,男生就没有。就是说即使在那样的情形下,年轻女孩儿依然有着害羞的本能。也许她们觉得自己脸太脏了,也许觉得不好意思面对那么多的陌生人,也许是为了挡住泪水?看到这样的情形我更觉得心疼。好在,两个多小时后,那五个学生都救出来了。
我看东汽中学的人比较多,就让侦察营留在那儿继续营救,我带一部分人去镇中心幼儿园。凡是学校和幼儿园,都是我们营救的重点。走出来时,我看到路边躺着一个刚刚营救出来的女生,女生的腿受了伤,正等待着转送去医院。当时在下雨,她的母亲虽然守在一边,也束手无策,没法给她提供一个遮风挡雨的温暖场所。让人看了很凄凉。我忍不住蹲下身去问她的情况,她的伤势虽然不是很重,但已无法行走,必须等救护车来。这个女孩儿和我的女儿差不多大,我心里有说不出的难过,我旁边一个战士把自己的雨衣脱下来给她盖上了。我又给了她们一点儿水和干粮。送她们母女离开后,我到车上拿了我的雨衣给那个战士。战士每天都要露天作业,没有雨衣不行。
到镇中心幼儿园后,我们就在废墟上一遍遍地走,俯下身子仔细地听、仔细辨别,有没有哭声和喊声。说实话,那个时候我的心情很矛盾,希望听到哭声发现幸存者,又担心一旦发现了,没法营救。眼睁睁地看着。真的,非常矛盾。因为我们是直接从外训地赶来的,没有吊车,也缺少专业工具。仅靠一双手,很难营救废墟深处的人。
各个点的营救都很艰难。为了安全有效,我让各分队把营救人员分成三个小组:心理组,观察组,救援组。心理组为那些一时无法得救的幸存者进行抚慰,并递送水和食品;观察组自然是注意观察余震带来的新的破坏;主要人员都在营救组,抬运伤员,搬运遗体,配合大型机械营救废墟下的幸存者。
从13日早上开始,整整三天我们一直没有停过,每天连吃饭带睡觉只休息6个小时左右,其余时间全部投入营救。就这样,我们的600名官兵奋战了三天,仅从废墟中救出了14名生还者,虽然数字不多,但每一个生还者都是官兵们历尽千辛万苦从死神手里抢出来的,每一次营救都是官兵们冒着生命危险用双手在废墟中一点一点抠出来的。我们好多战士的手都挖掉了指甲,伤痕累累血肉模糊。因为他们面对的不是泥土而是水泥钢筋。
无论我们怎么努力,灾区的老百姓还是很惨,对他们来说,真的是遭遇了灭顶之灾。家破人亡的比比皆是,一些在平时看来完全不可能发生的事都出现了。像今天下午,我在指挥部外面看到有个女人在哭,很伤心。我就问她怎么了,她边哭边说,她是清平乡的,家里房子垮了,就剩她和5岁的女儿了,她背着女儿往外走,但是道路太危险了,她感觉带着女儿走不出去,走到一半时,她就丢下女儿自己走了。又走了三个多小时,终于到了绵竹。可是现在想起女儿,又后悔了,所以哭得很伤心。
我当时就说她,你怎么能丢下女儿呢,才5岁啊,那样的情况下,怎么也该相依为命的。你把那么小的孩子丢在山里让她怎么办?可那个女人光哭,不说话。我只好让她先去找政府安置地住下来再说。唉,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能为孩子做出牺牲的。
她说的清平乡,因为山体塌方和堰塞湖,已经是孤岛了。幸好今天早上我们已经派了一支小分队进去,清平乡有个龙宝坪村,他们今天来人求援,让我们帮助解救困在里面的群众了。但愿小分队能遇到她的女儿,把她带出来。才5岁啊,想着就难过。每次带部队去救灾执行任务,总会遇到一些让你迈不动步子的灾民,真不知该怎么帮他们才好。
这次大地震真的是惊天动地,史无前例。虽然我们部队官兵经常执行救灾任务,一年到头总有几次这样的任务――旱灾、水灾、火灾、地震,甚至是化工厂泄漏,等等。但从来没有一次能与此次相比。我们辛苦都没什么,灾区人民实在是太惨了。一看到那样的场景,我们每个人想的都是,尽最大努力为他们做些什么,让他们在大难面前感觉到一点儿温暖支撑。
龙宝坪大营救
我发现刘副政委在跟我们谈时,一直有些不安,时常看表,好像在等什么。我问他怎么了。
他说,今天早上派出去一支小分队,到汉旺镇最偏远的山乡龙宝坪去营救被困的灾民,到现在还没返回,联系不上,也不知情况如何了。我一听也很担心,忙追问详情。
原来,早上有群众送来消息,说在绵竹最北面最靠近地震中心的金花镇龙宝坪,有80多名受灾群众困在山上,需要立即营救。
龙宝坪是绵竹市金花镇最北端一个偏僻的小山村,距绵竹市车程距离60多公里,地处龙门山脉地震带北部。有居民150多人,地震把通向外界的所有道路都彻底毁坏了,房子全部夷为平地,水电粮食也仅能勉强维持几日,地震造成3人死亡,30多人受伤,与外界完全失去了联系,整个山村变得孤助无援,对生活的绝望笼罩着这个偏僻的小山村。地震第一天一些年轻力壮的后生从另外一座山翻越出去后下落不明,三天后绝望的村民推举一名大家相信而且勇敢的队长徐明孤注一掷冒死向外寻求支援。
绵竹救灾指挥部把这个任务交给了红军师,刘副政委马上组织了一个由工兵营为主的63人小分队(其中有三名地方医护人员),前去营救。小分队由师战勤科长张乐带领,早上7点出发的,但汽车到金花镇后路就断了,小分队只能下车徒步前往。以后就已失去了联系,现在仍情况不明。
看表,已是晚上近8点了。就是说,小分队已经一整天没有消息了,他们去的地方非常危险,道路不通,难怪刘渠坐立不安。
我们在指挥所等到晚上9点,依然没有消息,不便再耽搁,只好离去。
但我的心里一直惦着这一营救行动。
第二天我们前往映秀采访,和外界的通讯联络中断了,无法与刘渠副政委联系,想询问小分队的情况也不能。待17日返回成都后我连忙给他打电话。让我高兴的是,他一上来就告诉我,第一次营救行动已经成功了,就在那天晚上我们走后1个多小时,11点10分,小分队回到了绵竹,成功营救出了38个灾民。
我非常高兴,尽管他很忙,我还是一再请求他给我说说详情,他便在电话里断断续续地给我讲起了营救故事。说断断续续,是因为他那边不断被各种急事打断。
那天上午,我们的营救小分队从金花镇开始徒步往山里走,由于塌方泥石流,山路危机四伏,途中,他们遇到一支返回的部队,说前面没有路了,无法再走了。小分队便停下来开了一个短暂的会议:走,还是不走?很快就做出决定,继续前进。又走了两个小时后,再次遇到一个从山上下来的村民,告诉他们不能再往前走了,非常危险,已经有人摔下江去了。这时,带队的张乐科长非常矛盾:一方面,他渴望带领队伍迅速完成任务;另一方面,又要为63个战友的生命负责。但小分队的所有同志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不能退,坚决往前走!我们是红军师,就要发扬红军精神,比起红军来,我们面临的困难算什么?“战斗已经打响,我们冲锋在前。”这是我们红军师的光荣传统。
于是继续前进。在徒步行军了7个小时后,小分队终于到达了龙宝坪!当等候在那里的80多个村民看到他们时,激动得一个个说不出话来,流着眼泪,拉住战士的手不放。
小分队立即清点人数,察看伤员。医护人员则当即为一位50多岁的大妈实施了手术。庆幸的是,村民们有一个比较负责的村长和一位退伍老兵,将村民组织在了一起,还成立了临时党支部。村长告诉小分队,他们龙宝坪除了几个村民遇难外,多数人幸存活下来,负了一些轻伤。但房屋完全倒塌,没吃没穿,情况依然很危险。
但山路艰险,受伤的老弱的,都无法徒步走出去。小分队和村长商议后做出决定,把38个可以走路的村民先营救下山,回去汇报情况后再进行第二步营救。村长和退伍兵等5个青壮年主动表示留下照顾老弱伤残。小分队便将这38个村民护送下山,又徒步走了7个小时后,终于在当晚10点10分返回绵竹,将38个灾民妥善安置。
我连忙问,后来呢?剩下的40多个呢?他们怎么办呢?
刘渠说你别急,听我慢慢讲哈。很曲折呢。
我在15日当晚,就给上级打了报告,请求派直升机营救剩下的40多名受灾群众。上级马上将这一任务交给了陆航五团。16日中午,就是昨天,2架米-171直升机就飞临绵竹了。我领着一支救援分队乘机前往营救,带着食物和水。可当他们飞临龙宝坪上空时,发现还是无法降落,原先看到的比较平坦的河谷,靠近才发现全是污泥。飞机只好拉起来,空投食物和水。
眼看着无法降落,我心里急得不行,我从舷窗上看到下面的河滩上,有着很大的三个字母“SoS”,还看见一个村民不停地摇动手中的红布,也许是红裤衩。我深知村民们已经焦急万分了,灵机一动,迅速找出纸和笔,在食品盒上分别写下“老乡,要想得救,快将停机坪清理出来”,还有,“老乡,你们一定要坚强,我们明天再来”。然后将食品和我们的心情一起,空投了下去。
晚上回到指挥所,我又一次给上级打报告,请求再次派直升机前来救援,并提出了两套营救方案。一是先由直升机投放人员到河谷清理停机坪,两小时后直升机再飞入进行救援;二是小分队先由陆路进入清理场地,然后直升机降落进行救援。可是今天(17日)早上天却阴了,到中午仍布满乌云。眼看今天不能飞了,我们迅速做出决定,再次派出一支5人小分队,从地面徒步进入龙宝坪,帮助灾民开辟停机坪。
这个5人小分队,仍由张乐科长带队,出发时,送行的和执行任务的都非常悲壮,大家心里都有些担忧,那样危险的山路,也许一去不能回。但没有人退缩,心里都抱着一个简单的却是坚定的信念:一定要救出被困的村民!生命不息,救援不止!庆幸的是,这一次,有一支8人组成的登山队志愿者加入了进来,他们的专业技术给我们小分队很大的帮助。而且上级装备的北斗一号手持用户机也正好配备到位。小分队下午三点出发,10点抵达龙宝坪,在村民已经清理的基础上,用了两个小时快速将停机坪整理完毕,然后用“北斗一号”给指挥所发回信息。我收到他们的信息稍稍放心一些,现在,他们已经在返回的路上了。
这样一来,明天的直升机就可以顺利降落,营救出那里的受灾群众了!刘渠在电话里显得很兴奋。在我印象中,他一直是个稳重内向的人,此时也表现出少有的兴奋。
我也很兴奋,说,那我明天再打电话吧。
18日晚,我在采访间隙再次打电话给刘渠,追踪龙宝坪大营救行动。刘渠副政委一接电话就高兴地说,成功了!营救成功了!所有灾民都救出来了!今天(18日)上午10点半,我亲自带营救分队乘坐2架黑鹰直升机从绵竹起飞,顺利降落到龙宝坪,一共飞了5个架次,将那里的受灾群众和部分救灾人员一起,全部安全运送出来,现在,受伤的已送往医院,其余的都分别进行了安置。
我在电话这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样,从15日早上开始的龙宝坪大营救,到18日下午5点,终于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80多个生命终于得到了延续。我的心也随之而踏实下来。
给百姓还礼
后来我看到了这次营救小分队领队,师战勤科科长张乐写的一篇2万字的自述,《为了86位群众的生命》(后改名为《穿越死亡谷》),才发现我写的远不如张乐的生动细腻。亲历就是亲历啊。我将张乐的稿子编辑润色了一遍,直接投给了《当代》杂志。这个年轻的军官,不仅勇敢,还有相当不错的文笔。令人佩服。
在我采访张乐时,他无意中讲了一个没写进文章的精彩细节,征得同意披露在此:当时他遇到上述险境,脑海里忽然闪出个念头,如果这次真的把命丢在这儿,那平日里省吃俭用存下的5000元私房钱可就成死账了,也没人知道密码。早知道还不如告诉老婆呢,他的心里涌起了对妻子的歉意。
他说出来这个事情的时候,众人都笑了,笑得心里发酸。
“乌蒙铁军”一位也同样经历死亡谷转移群众的军官告诉我,他在最危险的关头,也是觉得自己可能要把命丢下了。心里发酸,便拿出手机假装看时间,其实是最后看了一眼手机里存着的妻子女儿的照片,默默道别后,毅然前行。
这就是我们的解放军军官。
一个多月后的端午节,被红军师营救出来的龙宝坪的老乡们,在村长的带领下,买了很多东西来红军师看望救命恩人,刘渠一看他们买了那么多东西,豆腐干、牛肉干、饮料等,心疼得不行,连连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啊,你们现在那么困难,怎么能花这个钱呢?救灾部队明令规定不能接受灾区群众馈赠,哪怕是一粒米、一瓶水。
“群众眼含热泪非要你收下不可,那种真情让我们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刘渠说。
最后,粽子还是收下了,刘渠就让后勤部门算算,老乡们到底花了多少钱,算出来差不多有四千多。他跟村长说,这个“礼”我们一定要还,你看我这里有什么是你们需要的?村长不好意思说,刘渠就主动问,是不是帐篷?村长点头了。
于是他们就腾了两顶帐篷给龙宝坪的乡亲。
这下刘渠心里才踏实一些。我完全能够想象出他的心情,他是个有慈悲心肠的人。他的驾驶员小杨告诉我,副政委每次遇到那些很可怜的灾民,就自己往外掏东西,有时把自己的水和干粮给他们,有时直接掏钱。就这样,他还是无法舒展眉头。
一周后部队转移到了绵竹九龙镇,刘渠每天都亲自带着官兵去给老百姓搭简易房,每次都亲自动手,干到满身大汗为止。他跟我说,能实实在在为老百姓做点儿事,心里特别踏实。尤其是在老百姓受了那么大的灾后,能帮他们一下,心里好受多了。
九龙镇的老百姓对这支红军部队感激得不知如何是好,就做了几面锦旗送给他们。刘渠苦口婆心地跟百姓们说,不要做锦旗,我查过了,做一面锦旗至少四十元,你们现在困难,不要把钱花到这个上面。你们的心意我们领了。百姓又想准备一台节目来慰问他们,也被他劝住了,希望他们把有限的物资和现金先用到恢复重建上。
可老百姓还是不停地送东西来,有时是自家的鸡蛋和水果,有时是专门去买的食品,刘渠为此起草了一封公开信,让战士们在村子里广为张贴散发,其中写道:
对乡亲们的深情厚谊我们将装入心底,对物资方面的看望慰问我们一律不再接受,请将这些有限的资源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希望得到乡亲们的理解和支持。
后来镇上的老百姓都知道这支红军部队不收东西了。他们知道如果一定要送,红军师会还他们更多的礼,反而给解放军添麻烦。
刘渠一次次告诉手下的官兵们:我们能在这里帮助这些百姓重建家园,是我们的幸运,以后你们想有这种机会都很难,所以一定利用好这次机会,踏踏实实地为老百姓办事,绝不搞任何花架子。这不仅仅是完成任务,老百姓遭了那么大的灾,我们尽全力帮助他们,才对得起我们的良心。
在他的直接影响下,师直属五个营的干部战士,都实心实意地为百姓办事。他们发现老百姓不喜欢去集中的活动板房住,离不开故土,就帮他们在家的附近搭建简易房。遇到特别困难的群众时,一些官兵就自己凑钱帮他们买材料,让老百姓感动得热泪盈眶。在那个时期,他们先后搭建了六百余座简易房。
我常常想,一支部队的领头人实在是太重要了,军官的素质也实在是太重要了,他们给部队带来的影响难以估量。
刘渠说,我们把帐篷搭建得整整齐齐,还在上面搭了遮阳网,希望给当地百姓一个信号:部队要长期待在这里,不会拔腿就走,让他们安心重建。
“乌蒙铁军”
另一支赴绵竹救灾的主力部队,是来自云南的炮兵十八团。
炮兵十八团是我们军区的老典型,早就赫赫有名,因驻扎在云南乌蒙地区,故被称为“乌蒙铁军”。
我是第二次到绵竹时采访十八团的,第一次匆匆忙忙没来得及。后来我又去了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以至于把绵竹的路都跑熟了。我暗自想,是不是当年从绵竹剑南春得到了很多帮助,还债来了?
我们停下车来问了好几次路,才找到十八团的驻地。我是想说,在救灾最初时期,十八团也是悄无声息的,没有标语口号,没有红旗招展。可以这样说,在我第一时间采访我们军区驻渝红军师和驻滇40师两支主力部队时,没有一个团打出了大标语,都顾不上;听说都分别挨了批评,领导说,救灾重要,宣传也重要。所以一个多月后我第二轮再下去时,每个团都竖起了鲜明的标语牌。我第三次去绵竹时,一眼就看到了路边的牌子:乌蒙铁军驻地。
炮兵十八团驻扎在汉旺东汽足球场。东汽的确是个大企业,竟然拥有这么大一个足球场。足球场很空旷,故十八团的帐篷营区显得比前两个团宽多了。
很巧,我们去的时候,团长和政委都在。团长周洪许,很年轻也很斯文,戴个眼镜儿,不大像团长,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初;政委曾祥明稍年长些,生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敦实朴素的样子,也不大像政委。两个人的共同点是:第一,本科都毕业于合肥炮兵学院,第二,都读了研究生,都拥有硕士学位。
先进团队的主官,是要牛些。
我知道他们初到绵竹时,指挥部并没有给他们下达那么艰巨的任务,是他们自己争取来的。
我和曾政委握手时,感觉他很面熟,就主动说,我们在哪儿见过吧?因常记不住人,我想主动一点儿为好。曾政委笑说,我们当然见过啦,我到机关代职一年,就住在你家楼上啊。这下我更窘迫了,竟然连一个住在楼上的人都不记得。曾政委忙说,你很少出门,我上下班也没规律,所以不大碰到。我还是不好意思。
这时又看到一个熟悉的人,这回我认出了,尽管他变得又黑又瘦。他是我们政治部到十八团代职的史文宏副处长,现在是史副政委。我和史副政委的妻子夏凡很熟,夏凡也喜欢写作,其还被《月报》转载过。我看着他们结婚,看着夏凡有身孕,现在,又常常看着夏凡一个人带个孩子去幼儿园,史宏文到十八团代职已经半年了。
从刘渠身上和史宏文身上,我深深感到,机关干部到野战部队代职或者交换任职,真是很有必要。史副政委在此次救灾中也是独当一面,完成了两次非常艰难的营救任务。
帐篷里闷热异常,我们就坐在操场上聊。周团长给我们讲述了他带领天池乡群众从孤岛中转移出来的历险故事,讲述得非常生动。王龙赞不绝口,夸他好口才。我说那当然,人家是硕士啊。
因为时间紧,简单吃了点儿午饭后,我们三个又分头采访,王棵找史宏文,我找曾政委,王龙找干事们拷贝资料。
聊到最后,曾祥明政委很诚恳地跟我说了一番话,记录在此:
此次参加救灾,有四个让我非常感动的人群:
第一个是地方领导。比如清平乡的党委书记谭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的老百姓,从12号到现在,都在第一线坚持救灾;他当时问群众,你们有什么困难,群众说,我们除了困难什么都没有了;可见救灾的难度有多大;但他没有退缩,而是尽职尽责、鞠躬尽瘁。
第二个是志愿者。我觉得志愿者的出现,是我们社会文明进步的重要标志,是我们国家改革开放的一个重要成果。除了是因为我们的群众精神上有所提升外,也是因为有了一定的物质基础,我们的官兵每次组织灾民从山里转移出来,都会遇见送水送干粮的志愿者。
第三个让我感动的是灾民。灾民真的很坚强,我带着队伍进入金花镇的吉祥村,四百多灾民露宿在那里,我们带着干粮和水,给他们每人发一瓶,很多灾民不要,让我们留着,保持体力,后来我们护送他们出来,一路上他们不断提醒我们的战士,小心塌方。有一次运物资的车路过一个很窄的地方,旁边还有一辆车,我们的战士小心翼翼地移动,这时车主跑过来了,大声说,解放军你大胆地过,那是我的车,撞了没关系。在执行任务的时候,一些战士路过尚未完全倒塌的地方,那些老百姓就拉战士进屋去吃饭,把他们省下来的矿泉水给我们喝。对我们的官兵激励很大。
第四个让我感动的是我们的战士,战士真的很勇敢。最初进入灾区,到废墟上清运尸体,那些小战士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惨景,呆在那里了,我们的政治部主任第一个冲上去,拉起其中一具,战士们呼啦一下就跟上去了。在老熊沟营救时,有一批老弱病残的群众暂时走不了,我问,谁留下来保护这些群众,三连连长马上申请,带了几个战士留下来照顾群众,而那个时候,那里已经是孤岛了,留下来随时可能被堰塞湖冲掉啊。在转移灾民时,很多地方需要手脚并用,有的战士就把大爷捆在自己的背上,把孩子捆在自己的胸前。有个藏族战士叫多吉才让,自己才17岁,就背了一个脚被压断的16岁的少年,一直把他背到安全的地方。
采访持续到下午三点多,我们告别十八团,返回成都。装了一肚子的素材,急于回去把它们倒出来,变成文章。
我很快写出了报告文学《硕士团长绝境突围》。在《文汇报》发出后,很快被《作家文摘》转载。不过我后来发现,有好多写周团长的文章,而且差不多都是写他们到清平乡转移群众的事。也许他那个经历确实有写头吧。我还是把我写的收录在此:
硕士团长绝境突围
炮团团长周洪许大概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陷入绝境。这位生于1971年的年轻团长,这位具有硕士学位的中校,这位成都军区老牌先进团队的主官,在2008年5月17日夜里,陷入了此生从未有过的绝境。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的身后还有200多名官兵,200多名需要疏散的群众。这就让他更加忧心如焚,令绝境更加可怕。
其实从5月14日凌晨,周洪许率炮团从遥远的云南开进绵竹参加救灾以来,就没有一天不经历危险,没有一天不在突围的。因为他们担负的是绵竹汉旺镇受灾最重、地处最偏远的三个乡村的救灾任务,几乎就是在危险里打滚,“出生入死”这个词对他们来说不是形容,是每天的状态。
最初炮团到达汉旺镇时,当地指挥部并没有派他们去最危险的乡镇救灾。可是周洪许很快发现,汉旺镇的救灾部队很多,已难施展,而隶属汉旺镇的三个偏僻遥远的乡村,清平、金花和天池,却还没有部队前往,那里的群众受灾情况很严重。周洪许和他的团队历来是喜欢啃硬骨头的,他立即找到指挥部领导,请求把这一急难险重的任务交给他们炮团。指挥部领导非常感动,也非常信任他们,很快就同意了他的请战。
从这点看,危险和绝境都是周洪许“自找”的。
下午2点半,周洪许立即收拢所有部队,命令沉重的物资派人留守,其余660名官兵,携带三日份主食,两日份干粮,向三个山乡进发。这个时候,全体官兵从接到命令开进四川以来,已经一天两夜没有休息了。
其时,通往三个乡村的路已不成其路,强震造成的大面积山体滑坡将多处道路拦腰截断,很多路面严重变形,不时有山石从山上滚落。从汉旺镇出发不久,道路就截断了,600余官兵下车徒步,兵分两路,以急行军的速度向山乡进发。
周洪许率其中一路前往清平乡,政委率另一路前往金花乡。再往前,两路又分别再分两路成四路,每一路都如利箭般射向边远乡村,给那里的灾民带来生的希望,他们一路走一路救人,一路走一路开辟通道,一路走一路分发救灾物资。百姓们看见他们好像看见救星一般,眼里充满了希望。
前去侦察的士兵向周洪许报告,清平乡80%以上的房屋都倒塌了,人员伤亡较大,一直在等待救援。天黑前,经四个小时的急行军,周洪许所带的分队进入了清平乡,与乡领导会合,简单交换了一下情况后即刻展开了救援。
展开救援的情况大同小异,我不再描述。我把这组数字写在这里:截至21日,炮团官兵从三个乡的废墟里救出幸存者574人,转移受灾群众近7000人。还做了大量的修路、修停机坪、装卸救灾物资,以及消毒防疫等工作,受到群众和临时指挥部的高度赞扬。
但其中的一次特殊营救,有必要详写。
那天(15日)黄昏,当周洪许指挥官兵转移大量受灾群众出山时,忽然接到群众报信,说清平乡云湖国家森林公园有18位专家被困,生死不明,请立即前去营救。由于道路和通讯完全中断,公园遭受破坏程度和被困专家的情况一无所知。
乡长和乡亲们听说了,都纷纷劝周洪许第二天天亮再走,他们说那条路非常危险,夜里走就更危险了。但周洪许感到一刻也不能耽误了,立即从救灾部队中挑选精兵强将140人组成营救小分队,在当地向导带领下迅速出发。他们从公园后山徒步翻越海拔近2000米的高山,沿途塌方滑坡险情不断,经过近4个小时的急行军,小分队于晚上10点到达了云湖公园。云湖森林公园已没有了往日的秀丽与安宁,到处都是倒塌的房屋、残垣断壁。官兵们来不及喘气,兵分五组展开搜索。半个小时后,在一块不大的草坪上的一顶帐篷里,找到了被困的老专家!
看到一群身着迷彩服的官兵,专家们又惊又喜:你们真是神兵天降啊!这些老专家全是60岁以上的老人,一时间老泪纵横。其中一位84岁高龄的老人黄锐说,我们就知道政府不会不管我们,解放军肯定会来救我们的,终于把你们等来了!
据老人们讲,地震时他们正在房屋中休息,房子倒塌后夺去了三位专家的生命,另有三人受重伤。幸好云湖公园的工作人员还比较负责,将他们组织在一起,把仅有的粮食集中在一起,保证他们每顿能喝上稀饭。战士们马上用自带的炊具给老人们埋锅做饭,同时为受伤的老人包扎伤口,还从废墟中寻找出了有重要资料的笔记本电脑。
待一切就绪,夜已经深了,并且下起了小雨,为确保专家们的生命安全,周洪许决定第二天天亮再走。他就和战士们裹紧雨衣,在老人们的帐篷外,整整齐齐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6点,战士们就找来竹竿、木板、绳索制作了15副简易担架,准备让每个老人都坐担架。8点整,官兵们准备分组抬老人上路。看到官兵们的艰辛,几位老人执意不肯上担架,要自己走,71岁的陈忠友老人说:你们太累了,要是背我我就不走。但战士还是把老人背在了背上。
山高路险,危机重重。战士陈玉乾左脚不慎踩中约四寸长的铁钉,差两毫米就被穿透,血流不止,但还是咬着牙坚持走了回来。一路上,不少受灾群众看到解放军,就跟了上来,队伍越来越大,周洪许非常谨慎地指挥这支特殊的队伍,终于在下午2点,将老人们护送到了清平乡一个较为安全的广场。
周洪许立即向上级报告,请求派直升机运送老专家到成都。
下午6点半,直升机降落在清平,他们将老人一个个扶上飞机,看着飞机升空离开了灾区,周洪许的一颗心才放回到肚里。
但周洪许还来不及喘口气,又一个让人心惊的消息传来:清平乡偏远处的两个自然村里,还有200多名老弱病残没有撤离,而他们所处的位置已成孤岛,在他们的上方,有两个堰塞湖已成悬湖,随时可能决堤,所以必须将他们尽快解救出来。
周洪许又一次主动请缨,他对清平乡党委谭书记说,这个任务交给我们吧,我们一定把这些群众解救出来。
谭书记真是于心不忍。此时是16日晚上8点,且不说天黑路险,周洪许和官兵们也已经三天两夜连续作战、极度疲惫了。但周洪许说,你放心吧谭书记,我们是乌蒙铁军,没有过不去的坎,能进去就一定能出来!
说罢他就带领200多名官兵出发了,一刻也不再耽误。虽说他向书记拍了胸口,但还是有些担心的,若不抓紧时间进去,恐怕就进不去了。那里将成为死亡地带。
“我当时只想着赶紧把那里的群众解救出来,丝毫没想到自己会陷入绝境。”采访时周洪许团长老老实实地对我说。
但是我想,他就是想到了,也一样会马上出发的。
因为他是军人。
和他一起前去的,是团装备处处长赵岗和后勤处副处长张开顺。他们以急行军的速度开进,一路上的危险无暇细说。到达后,迅速将剩余的200名群众组织起来。
周洪许发现,这些落在后面的灾民,大多是伤病员,老人、孕妇、孩子,是最弱的群体。这使得护送任务变得更加艰巨。
17日早上6点左右,天蒙蒙亮,战士们扶老携幼上路了。张开顺副处长带八名战士做开路先锋,周洪许则带着其余200名官兵和200多名受灾群众紧随其后。赵岗处长殿后。沿途塌方滑坡险情不断,道路因乱石和倒掉的树木而障碍重重,队伍缓慢地前进着,抬头望去,山崖欲坠未坠,面目狰狞。
在离开清平乡两公里左右时,突然发现没路了:昨天夜里他们过来时还是浅浅的可以涉过的水流,此时已形成200多米宽的一道堰塞湖,湖水大约深60厘米,水流湍急,形势危急。
周洪许先考虑用废弃的汽车轮胎当小舟将人渡过,可是水很大,还在继续上涨,一旦轮胎倾翻,群众的安危、战士的安危,都让他不敢冒这个险。
作为先行官的张开顺,随即找来一条钢丝绳,让水性好的两名战士,将钢丝绳的两头分别固定在湖面两端的大石头上。然后,部分官兵手拉着钢丝绳下到水中手拉着手,组成一道人墙后,护送灾民一一走过。有位体弱的妇女走到一半,竟被水冲得漂了起来,幸好战士在身边护送,一把将她拽住拉了过去。
第一道险关过了。
没想到走了不到两公里,险情又出现了:又一道两三百米宽的堰塞湖出现在面前,不仅水流湍急,而且比前面那个堰塞湖深得多,昨天还冒头的树木都被淹没得看不见了,人下去必没过头顶。
道路再次中断。
周洪许命令队伍向另一处绕行。
没想到那里竟是一道悬崖!
沿途返回,等候救援!周洪许再次下令。
可是当张开顺带先遣队返回到先前的那道堰塞湖时,才发现水面已经上涨,就是用钢丝绳也无法再渡。就是说,他们不可能从原路返回了。
一时间官兵们进退两难。
此时他们与外界的通讯联络完全中断,想求援也已经不可能。
张开顺不甘心,找来一根背带系在一名战士腰上,拉住,让他进入湖中试深浅。那位战士“扑咚”一声进入水中后,竟然就没了踪影。张开顺一惊,赶紧抓住绳子把他拽上来。战士吐出一口水后告诉张开顺,湖水至少有两米多深了,不能涉过。
无法前进又不能后退,他们陷入了真正的绝境。
跟随在后的灾民看到这一情形,都面色苍白、惊悸不安。队伍中出现了躁动不安的情绪。周洪许一边安抚受灾群众,一边迅速地考虑突围方案。
周洪许给我讲述这段经历时,感觉语言已无法表达,就拿起桌子上的录音笔和本子当模型,摆来摆去,告诉我他们当时处在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前面是堰塞湖,左边是悬崖,后退又是堰塞湖。而我,无论他怎么比划怎么讲述,也无法身临其境。我知道灾难是无法靠想象抵达的。
我只是问他,那个时候你感到恐惧了吗?
他说,没有,只感到压力很大。那么多的群众,那么多的官兵。我必须把他们安全地带出去。如果是我一个人,反而无所谓了。
身处绝境,周洪许一再告诫自己要冷静。既然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不能直行也不能绕道,那么,就飞起来吧。
他抬头看了一下身边笔直的绝壁,再看了一下手上的地图,只有“攀援绝壁”这一条路可走了。
绝壁与水面的绝对高度为1100米,其难度非同一般,他命令先遣队在前攀援探路,当队伍爬到一半时,前面探路的战士惊悚地向他报告,这座山已经断裂,两边分别出现了80多厘米的裂缝,裂缝深不见底。
周洪许简直无法相信,他亲自爬上去察看,果然看到一丈多宽的裂缝,两边是刀削一样的悬崖,中间只有60来厘米宽的路。
这样的路,也得走,只能走了,这是惟一一条生路了!
张开顺带着8名战士在前面一边爬,一边用砍刀在爬过的道路上砍出一个个脚坑,好让后面的人踩稳。让人紧张的是,这一批营救出来的226位灾民中,有35人伤势严重不能行走,还有两名孕妇不能行走,还有旱已累坏了的8名儿童不能行走,这45个人,都需要战士背负。
“绝不能丢下任何一个群众!”周洪许下令,让战士们轮流背着这45人继续爬行。
因为几天来很少吃东西,一名战士背负孕妇时,脚底打滑,眼看就要背着那名孕妇坠入山涧。跟在他后面的周洪许赶紧爬过去,一把将战士拽回。望着眼前的一切,灾民们被吓得面色苍白,回不过神来。
这时,山腰传来轰鸣声,一架架直升机正在低空盘旋搜救。伴随着直升机掠过时发出的轰鸣声,山顶的巨石暴雨般往下坠。
周洪许用手势告诉大家不要出声,保持安静。大家就眼巴巴地看着搜救直升机在山下穿越,屏住气息不敢呼叫。因为整座山体已经松动,稍稍的振动都可能出现新的塌方,一旦脚下的山再次滑坡,他们将全部丧生。
张开顺在前,赵岗殿后,周洪许指挥着整个队伍小心翼翼地在那条窄窄的山脊上一步步挪动。多数时候,他们需要四肢并用。又一架直升机飞来,随着轰鸣震动,山腰上“轰隆”一声巨响,扬起滚滚尘烟。周洪许满脸是汗,他往路两边看了一眼,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里,死亡正张大了嘴在下面等着他们。
周洪许就这么悬着一颗心,带领队伍走过了这段不过是1.5公里的山路,花了整整3个小时。
当他们终于抵达白云庵附近的一座大山上时,发现前面又没有路了。所有的人都有些绝望了,体力的大肆消耗,意志的猛烈摧残,让每一个人的生理和心理,都到了承受的临界点。
有的灾民已表示他们不想再走了,是死是活都听天由命了。
周洪许急速地思考着:此时若在山上停留,一旦大家体力耗尽,那谁也出不去了!必须马上离开。
他坚定地下达了出发的命令。此时,他的意志就是全队人的意志。官兵和群众看到他坚定的眼神,又一次鼓足勇气,上路。
张开顺带着8名战士手持砍刀,在密林内砍掉荆棘开出一条小路。后面的人扶老携幼依次前行,经过三个小时的艰难行走,前方出现了一条尚未完全断裂的乡村路。周洪许赶紧查看地图,发现这条路竟然直通天池乡。他感到一阵欣喜。晚上8时左右,一行人终于走到了天池乡。
眼前仍是让人心里发凉的情状:天池乡已被漫上来的湖水吞噬。现场除了天池中学的大门还露在水面外,就只剩下天池中学70多岁的退休教师王老师了。堰塞湖上虽然有两个木排,但天黑不敢贸然使用。周洪许下令,就地宿营,等待天亮。
这是17日夜,距他们和外界失去联系,已经12小时了。
老天爷丝毫不眷顾他们的辛苦疲惫,电闪雷鸣地下起了大雨。他们从废墟中刨出一块篷布,搭了个简易帐篷,让伤员和孕妇躲避,其余人员在大雨中等待。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周洪许和张开顺再次带领官兵突围。天池乡留下的惟一老人王老师,成了他们的向导。
在又一次的漫长的艰难的跋涉之后,18日晚7时左右,周洪许率领官兵和226名受灾群众,终于全部走出了险境,到达了相对安全的可通汽车的马尾乡。
这个时候,距离他们17日早上7点出发,时间已过去了36个小时,这36个小时,就是后来网上吵得沸沸扬扬的“乌蒙铁军”失踪事件。
我想,那些喜欢炒作的人永远都不会明白,这支队伍在断食三天三夜,在危机四伏的死亡之路上,是凭着怎样坚强的意志,将226名群众营救出来的;而周洪许这个年轻的团长,又是怎样在绝境中沉着冷静,指挥队伍突围的。
也无需他们明白。
我问周洪许的搭档曾祥明政委,在和团长联系不上的那30多个小时里,你是不是非常着急?
曾祥明说,我当然很担心,但我又很有信心。因为我太了解他(周洪许)了,我知道他的素质,相信他一定能把队伍和群众都安全带出来的。
曾政委面带微笑地回答我。
我合上本子,跟周洪许开了个玩笑。我说周团长,那个时候,你是不是觉得你的眼镜儿很碍事啊?
周洪许一下乐了,说是啊是啊,汗水雨水把镜片搞得很模糊,我真恨不能扔了它。
这位了不起的团长,戴着一副眼镜儿。
非虚构体验
这个题目,是青年诗人董玉芳在震后写下的一组诗的题目。现在董玉芳在我们军区歌舞团搞创作,地震发生时,他是炮兵十八团的一名战士,23岁。他告诉我,经历了这次抗震救灾,他改变了很多,首先一点,过去很多在他看来诗意的东西,是那么残酷,那么可怕,那么不诗意。
口述亲历之十五:
讲述者:董玉芳,炮兵十八团二级士官,青年诗人
那天下午,我们团在还没接到命令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开始做准备了,帐篷、柴米油盐、简易工具之类,都开始装车。夜里果然接到命令,立即赶往昆明。凌晨2点到昆明,换了火车继续往成都赶。火车上,我和战友们都很兴奋,感觉一直期待着的建功立业的机会终于来了!家里人和同学老师也都纷纷发来短信,一边给我传达目前的救灾情况,一边鼓励我。我父亲说,儿子,在保护好自己的同时多多救人。我感觉自己热血沸腾,有些战友在那里打盹儿我却睡不着。年初的时候我们部队也曾奉命到贵州去救雪灾,却没有那么兴奋。到成都已是14日黄昏,天下着大雨,更增添了一种紧张的氛围。火车站完全像战争来临一样,到处都是部队和军车。我们下了火车后,迅速又登上早已等在那里的一排军车,军车把我们直接拉到绵竹的汉旺镇。我们下车,团长做了一个非常简短的动员,只有两句话,同志们,来不及了,跟我走。
旗手扛着旗子,我们扛着镐头,跑步向前,真的跟打仗一样。但一路看到成片的废墟,摇摇晃晃的危房,我开始感到害怕了。团长带我们来到一个学校,我都没弄清楚是哪所学校,可能是东汽中学,任务是清理尸体。当我们进入那个场地,看到满目废墟,还有满耳凄惨的哭声时,我的一腔豪迈和勇气忽然没有了,一下子卷入深深的悲痛。我这才知道,在此之前关于生命和死亡的想象,都太简单、太唯美了,我原来写诗的时候,很喜欢写死亡,动不动就写死亡,当真的面对死亡时,才知道死亡是那么具体和恐怖。看到那么多尸体,我们完全傻在那里了,你看我我看你,不知所措。后来还是干部们先冲上前,盖上尸体的脸,然后带头往下搬,我们这才跟上去。我抬的第一具尸体是个成年妇女,虽然鼓足勇气,但还是把脸扭到了一边,恍惚中看到她的皮肤白得像墙一样,而且发皱,也许是很长时间脱水了。我们把尸体装到一个两轮车上,再推到一个集中处理的地方,一些人开始来寻找他们的亲人,哭泣声、呜咽声、号啕声……空气中弥漫着腐臭,弥漫着悲伤,与此同时,余震不时地发生,房子还在往下掉烂砖碎瓦……我一边抬一边掉眼泪,手也有些抖,我终于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是个勇敢的人。
干到中午,我们简单吃了点儿干粮,团长跑到当地救灾指挥部去请求任务,他跟指挥部的领导说,处理尸体一般人都可以做,还是把更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吧。指挥部就让我们团去已经成为孤岛的清平乡转移那里的受灾群众。接到任务后,团长要我们轻装,把大部分物资都留在汉旺。下午2点,我们带了点儿水和干粮就上山了。
先是沿着汉旺到清平的公路走,走了几里之后,路就断了,大面积的山体滑坡把路切断,我们绕行。以后就再也没有好路了,而且一路都看到砸扁砸烂的车,车里还有尸体。出发的时候,我在四个口袋里插了四瓶矿泉水,沿途遇到受灾群众时,我们都把自己的干粮和水分给了他们,所以后来我只剩半瓶水了。说实话,真是越走越害怕。记得有一次过一个河,河上是一座非常简易的桥,只搭了些木板,我们刚走上去,余震突然来了,那个桥叽叽嘎嘎的,感觉马上就要断。过去后我的心咚咚咚地跳,第一次想到了死。我想,也许我会死在这条路上。我掏出包里的烟,里面还有最后五支,我一直没舍得抽,我拿出来,自己点了一支,给身边的四个战友一人一支,我说抽了吧,说不定哪一刻就抽不成了。
走到一个岔路口,我们分成了两路,团长和主任带一支,副政委带一支。我们是跟着团长的。天渐渐黑了,我们以为天黑就会停下来宿营,但部队没停,继续在往前走。完全是摸黑在走。因为道路很窄,部队只能成单列,拉得很长,前头看不到,后面也看不到。路也是乱七八糟的,有个战友一不小心滚到坡下,扭伤了脚,大家就轮流背着他继续走。因为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大家都没力气了,开始简装,把背包什么的放在路边,想着回来的时候再来拿。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四个人忽然发现走迷了,前面没人,后面也没人,我们一下慌了,心想是不是迷路了?记得出发的时候团长说,在每一个关键的路口,要摆一双手套。我们就开始找手套,天黑,路烂,根本看不清,我们只好去摸索。那个时候心里好绝望好恐惧啊,还不是死了怎么办,而是死了都没人知道。我当时就想着怎么才能让团里知道我们死在这里了。后来总算摸到了手套,沿着手套的方向,跟上了大部队。
部队集结,一查人数,少一个三级士官,是炊事班长,团长让大家回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大家七嘴八舌地说,一个说,过河的时候,他本来已经过来了,又返回去帮其他战友拿东西;一个说,在过一个危险路口时,他一直在那里帮大家警戒。拼凑起来,是一个很好的兵,他没赶上来,肯定是有原因的,肯定不会开小差。后来炊事班长终于赶上了部队,他果然是去帮一个老百姓去了。
再次出发,又兵分两路,一路去清平磷矿,一路去清平乡政府。我们是去磷矿。这次找了一个老百姓做向导,路顺多了。夜里1点,终于到达磷矿,看到有大帐篷,有灯光。当地的老百姓自发地在路边迎接我们,他们轻轻地拍着巴掌,眼里含着泪。
我们的任务是搜救幸存者,安抚和安置受灾群众,包括挖厕所,掩埋尸体,做好防疫工作。我体会到我们的最大作用就是安抚受灾群众,我能从老百姓的眼里看出我们的出现带给他们多大的精神安慰。有个小姑娘怀里抱着两瓶啤酒一定要给我,大概六七岁的样子。我不要,她就一直跟着我,后来旁边的人说,你收下吧,不然她总跟着你。我就收下一瓶,晚上干完活躺下,面对夜空一口气喝下去,眼泪就出来了。我都记不清我掉过几次泪了。还有个老大娘,拽着我们战士的衣服不松手,一直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就好像受到惊吓后见到了父母的孩子。
我们在那里待了两三天,根据多方面情况考虑,最后决定要把里面的群众转移出来,堰塞湖的危险也越来越大,粮食也运不进去。我们又兵分两路,团长带人去清平乡接困在里面的群众,我们跟着王主任带着磷矿的几千名群众往外走。队伍像一根细长的没有劲头的线,在大山里缠绕。道路比我们进去时更危险了,好几处已经被水淹掉。我们的任务主要是维持秩序,害怕有的人抢道拥挤造成危险。过河的时候,我们手拉手,让群众把我们当成栏杆扶着过去,有的时候用背包绳牵着,让群众一个个渡过去。有的路松松垮垮的,踩不稳,我们就伸出脚当垫脚石让群众踩着过,好多战士的脚都被踩出血泡了。我看到有个妇女抱孩子抱不动了,就接过来帮她抱着,小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走过一个像老虎嘴一样的路段时,上面突然开始滚石头,我护着小孩儿的头撒腿就跑,刚跑过去石头就下来了。好危险啊!
我们从早上5点出发,走到天亮,然后又走到天黑,一路上的危险说不完,反正是一次次的绝望,一次次的坚持,一次次的燃起希望,一次次的又绝望,反复着交替着出现。我们顽强地走,老百姓更是顽强地跟着我们,我感觉灾区的老百姓太有韧性了,在转移的人群中老人居多,个个都年老体衰,我背起一个大爷时,发现他已经衰弱到自己的重量都压得自己喘不过气来,我只好把他放下来,搀扶着他走。有个大爷走不动了,战士把他背过河后暂时放在路边去接后面的人,他就爬起来自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生怕掉了队。
就这样,我们这支漫长的队伍在走了十几个小时之后,终于回到了汉旺。
这一次的经历对我影响太大了,还记得上次在军区的创作会上,我还在大谈英雄主义、牺牲、死亡,等等,感觉这些话题很酷,很有诗意,现在我才真的知道死亡是怎么回事,才知道对生命应该有真正的敬畏。作为军人,我目睹了惨痛的汶川大地震现场,也经历了艰辛的生死营救过程。作为诗人,我必须记录下个体生命最本真的感受和体验,也必须在灾难中唤醒所有的内心,军人、诗人,双重身份,让我写下了组诗《非虚构体验》。
这是其中一首――
兄弟姐妹的尸骨,不怕
一节手臂
在废墟里,高高地伸出来
只是手臂,看不到身体的任何部分
煞白的颜色像天空中,飘过的云朵
我呆呆地看着,傻了眼
连长哭着说:
“别怕,都是咱的兄弟姐妹!”
那节手臂,还在向天伸展
是想抓住天空,还是想骂一声苍天
我站在那里,泪流满面
我决定听连长的,不让自己害怕了
走过去,握住那只手,我说兄弟
我挖你出来
我说废墟里,所有的兄弟姐妹
我会把你们的身体
都挖出来。你们看:阳光是轻盈的
不像砖瓦、不像钢筋混凝土那么沉重
像你们此时的命运,像飞舞的尘埃
我不怕:你们淤青的脸、扭曲的脸
被钢筋穿透的脸,被石板砸烂
只剩下的半个脸,我都不怕
你那睁大的眼睛,是在看我吗?
我来救你了
兄弟姐妹,我们这一辈子就见了这一次面
你睁大的眼睛,再好好看看我吧
来世见到我,好打个招呼,握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