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们上山来的时候,小石正在房间里烤火。虽然已是七月,但在这个海拔五千三百米的哨所上,温度依然很低。所以没事的时候,大家总喜欢围在牛粪炉旁烤火。早上营里发来了通知,说有八个作家今天要上山来。排长笑着对全体官兵说,今天的日子好过了。大家就笑。大家都明白排长的意思。但排长也没忘了嘱咐大家,作家来了以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跟没见过人似的探头探脑。咱们可不是一般的哨所,要表现得大方一些。大家又笑,眼里闪出自信的光芒。的确,对于他们这样一个全军都闻名的高海拔哨所来说,这样的事常有。就是说,一年总会有一两次吧。
所以作家上山时,小石和班里的弟兄就稳坐在房间里烤火。上午的训练计划已经完成。他们一边烤火,一边听班长做小结。这时候传来了汽车声,一听就知道离哨所只有一个回头弯了。班长不再说话。五分钟以后,汽车驶进了院子。大家都低着头搓着双手。院子里传来排长的声音,然后是营长的声音。营长亲自陪作家来了。怎么,还有女人的声音?小石抬起头来,班长也抬起头来。大家一起向门外看。但门是关着的。大家静默了一会儿,听见女人的笑声里夹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大家就笑了。
班长说,咱们接着总结。可是班长的话开始不流畅了。小石说,我觉得咱们应该列队欢迎作家,作家能上这么高的山上来,多不容易呀。班长说,排长叫咱们一切照旧。老兵周海说:“排长自己为什么不照旧?”大家又笑起来。
正笑着,门被推开了。一个穿军装的女人站在门口,她笑眯眯地问,我可以进来吗?班长连忙站起来说,欢迎欢迎。大家都跟着站起来,局促不安。女军人手上拿着一包红塔山说:“我们一起来的一位女作家身体不好,没能上来,她让我代她向你们敬烟。”她一边说,一边开始散烟。小石是不抽烟的,还是接过来了,学着老兵的样子把烟夹在耳朵上。散完烟,女作家笑容可掬地说,你们在烤火吗?班长说是,你和我们一起烤吧。女作家说:“好啊,等会儿我散完烟就过来。”
女作家走了。周海摇头晃脑地说,不像。班长问不像什么?周海说不像个作家。小石不满地说,我觉得挺像。不知怎么,小石喜欢这个女作家。周海说,文化人嘛,应该戴副眼镜才对。小石说,都九十年代了,你还用这么落套的眼光看人。周海说九十年代怎么了,有些事是永远不会变的。小石说什么事会永远不变?周海说多着呢,比如你姓石,我姓周。
周海简直是胡搅。小石正想反驳他,外面传来了排长的声音:各班注意了,马上到学习室集中!排长的声音因为兴奋有些嘶哑。
周海又议论说,瞧瞧排长,叫咱们沉住气,他自己倒沉不住气了。“马上到学习室集中!”周海学排长叫了一声,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小石没有笑,他走出门又倒回来,把自己的军大衣抱在了手上。
学习室里,营长正陪着作家们说话。战士们鱼贯而入,在长椅上一一坐下。小石迅速地看了一眼,六个男作家,两个女作家。给他们散烟的那个女作家正笑眯眯地跟排长说什么。排长一边嘿嘿地笑,一边把那张黑黝黝的脸涨成了紫色。另一个女作家正抱着氧气瓶在那里吸氧,脸色十分苍白。小石感动地想,这些叔叔阿姨上来一趟多不容易呀。
大家都坐定了,营长就开始介绍作家,一个一个地介绍。小石注意到那个女作家的名字,她居然叫向太阳。小石轻声对周海说,你还说人家不像作家,瞧瞧人家的名字。周海撇撇嘴没有说话。
排长涨红着脸说,今天是我们哨所的大喜日子,这么多著名作家到我们哨所来了,我们真是感到特别高兴特别自豪。作家们不辞辛苦,不怕高原反应,跑到我们这么高海拔的哨所来看我们,可是我们条件有限,没有什么可招待作家的,现在就让我们唱一支歌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吧。
作家们呱唧呱唧地鼓起掌来,那个叫向太阳的女作家更是笑容满面。
排长就起了个头:金色的草原开满鲜花……预备――唱!
金色的草原开满鲜花
雪山顶上有个查果拉
……
这是他们哨所的歌,从六十年代流传至今。每一批新兵来了首先就学这首歌。不过平时他们倒很少唱。别的歌也很少唱。唱歌很耗氧的。
查果拉山高风雪大
山上自古无人家
……
小石和战友们大声唱着,把整个学习室唱得嗡嗡作响。作家们和着战士们的歌声拍起手来,连那个脸色苍白的女作家也停止吸氧,起劲儿拍着巴掌。气氛很热烈。但忽然,小石发现那个叫向太阳的女作家哭起来了,她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抹眼泪,然后就跑出了会议室。小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刚才她还笑眯眯的呢,怎么一转眼就伤心起来了?哦,肯定是高原反应。自己刚来的时候,不也因为高原反应掉过眼泪嘛。
小石这么一想,就抱上大衣拿起氧气枕跟了出去。
门外,女作家一个人站在墙边抽泣着。小石把氧气枕递给她,说阿姨赶快吸吸氧就没事了。女作家一边擦眼泪一边说我不要,我不是高原反应。小石想了想,放下氧气枕把大衣递给她。他说阿姨你穿上大衣吧。我们这儿太冷了你不习惯。小石叫阿姨时觉得很自然,小石毕竟才十七岁。女作家犹豫了一下,穿上了大衣。小石又问,阿姨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女作家深深吸了口气说,我看见你们这些兵在这么荒凉艰苦的地方还高高兴兴地唱歌,唱鲜花,心里不知怎么就特别难过,都夏天了,你看你们这里还是寸草不生……说着她的眼泪又下来了。
小石听了觉得奇怪,这有什么好难过的?这里的确艰苦,可我们应该呆在这里呀,我们是边防军呀。有哨所的地方就会有我们。我们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但他没说出来,他不好意思说这些排长平时爱说的话。他脱口说出的是,阿姨我们这儿有花,真的,有鲜花。
怕女作家不信,小石马上低头找起来,很快就找到一朵。他采下来递给女作家:阿姨你看,这就是我们查果拉的花。
女作家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的确,小石手上拿着一朵花,尽管它非常小,色彩也不鲜艳,但它的确是花。薄如蝉翼的花瓣是蓝色的,坚硬粗糙的叶子是暗绿色的。茎秆上还有细微的毛刺,有些扎手。
女作家接过花,孩子似的叫了一声,天哪,太漂亮了!它叫什么名字?
小石说,叫骆驼刺。
女作家疑惑地说,为什么叫骆驼刺?
小石说我也不知道,排长说叫骆驼刺。
女作家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自语似的说,它怎么能叫骆驼刺呢?除了刺这一点是确切的,其他地方和骆驼毫无相似之处啊。小石一想也是,这么娇小的花怎么取了骆驼这么个高大粗壮的名字呢?自己以前竟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想,作家就是不一样,什么事都要问个为什么。
女作家的情绪似乎好起来,她低下头找花,一找,发现四周真有不少骆驼刺。它们一丛丛地钻出沙砾地,在瑟瑟的冷风里绽放着。它们紧紧依偎着沙砾地,如同小妹依偎着兄长,它们初看毫不起眼,细看却无比动人。
女作家手拿骆驼刺和小石一起回到了学习室。学习室里正热闹着。一位男作家在给战士们唱歌,《小白杨》。因为缺氧,他唱得上气不接下气,但依然很投入。唱完之后一直在吸氧的那个女作家也要唱,被营长制止了。营长说唱歌太消耗体力了,你们会受不了的。作家说,战士们在这里还要训练站岗,我们唱个歌算什么?排长笑说,你们怎么能和我们比?说完又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已经习惯了。
营长说,这样吧,作家难得来,就和大家一起座谈座谈吧。我知道在座的有很多人崇拜作家,现在作家就在眼前,还不赶快表示表示?战士们不好意思地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冷了场。大概谁也没有勇气第一个表现自己的崇拜。
小石心里有些急,他很想说点儿什么,可他怎么也想不好从哪儿说起。泛泛的感激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他想说得精彩些。他在学校参加过演讲。
这时那个刚刚哭过的女作家说话了,她说我有个建议,从现在开始,在座的每个人,包括我们作家,轮流说一个自己最喜欢的词。我原来在电视上参加过这个节目。很有意思。
营长马上赞同,说好啊好啊,这样人人都可以参与了。小石松了口气,同时立即开动脑子,想轮到自己时说什么。
排长站起来,干脆利落地说,就从我这儿开始吧,我最喜欢的词是:信。
大家哄的一下笑起来。早有消息传到各班:今天作家们从营里带上来的信件中,有三封是排长的,而且最为关键的是,三封都是他女朋友写的。排长之所以兴奋得脸发紫,和作家的到来只有一半的关系。谁都知道排长的女朋友很漂亮,还是个大学生。排长女朋友不仅是排长的骄傲,还是他们全排兄弟的骄傲。所以大家的笑声里全是快乐。
排长一挥手说,你们别笑,我就是喜欢信。信给我们边防战士带来巨大的温暖和精神力量。如果没有信,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一个战士大声调侃说,我知道你会怎么办,你就会找茬子训我们,还罚我们搞紧急集合。大家又哄地笑起来。营长说,这下可好,你的兵揭你老底了。不过我相信今天大家的日子肯定好过,是不是?大家又笑。营长说:下一个!
下一个是小石的班长。班长站起来,憋足了劲儿说了一个“温暖”。班长说他们这个哨所特别需要温暖,也特别能感受到温暖。所以只要一说到温暖这个词,大家心里就温暖了。小石觉得温暖这个词很好,但班长的解释有些牵强。但作家们已经鼓起掌来。
周海接着班长。他站起来,身子一晃一晃的,让小石看着着急。平时晃晃都算了,当着那么多作家你就不能站直点儿吗?周海站稳了说,我最喜欢的词是“牛粪”。话一出口,兵和作家全乐了,营长也乐了。小石生气地想,那么多美丽的词不说,怎么偏说个牛粪呢?让作家们笑话。但周海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地说,请大家不要笑。牛粪虽然不好看不好闻,但却是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东西。无论冬天夏天它都陪着我们。如果你们喜欢班长说的温暖,也就应该喜欢我说的牛粪,是牛粪给我们带来了温暖啊。
这么一说大家都忍不住点头赞同了。有几个作家还刷刷刷地往本子上记。小石心里踏实了。他听见那个唱歌的作家对排长说,你的兵真是太可爱了。营长裁判说,我赞同,这个词对我们边防哨所有特别的意义。周海高兴得脸通红,摇晃着坐了下去。
终于轮到小石了。小石站起来,镇静了一下情绪说,我喜欢“想念”这个词,我觉得这个词很美。一个人想念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很美。想念是我们每个人心里的风景,别人看不到,自己才能欣赏。
那个太阳作家惊讶地说,真想不到,你很有文学细胞呢。大家都热烈地鼓起掌来。小石心里快乐极了,抿着嘴,脸红红地笑起来。他心说,这算什么呀,我上小学的时候就发表过作文呢。
轮到那个唱歌的男作家了。男作家说,我最喜欢的词是“一望无际”。一望无际的大海,一望无际的蓝天,一望无际的山峦,都让我特别激动。这次来西藏,更让我感觉到了一望无际的魅力……
男作家说得很带劲儿,可战士们并没有热烈的反应。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停了下来。你们不同意我的意见吗?他征询地问。小石看看班长,又看看排长。小石知道大家为什么不喜欢,他也不太喜欢。可他没有勇气说。这时周海又站起来了,这回他没有晃身子,他笔直地站着说,我不太喜欢这个词。我在这儿已经呆了两年了,我害怕一望无际。老实说,我现在特别想看到高楼大厦,看到花园街道,看到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总之看到热闹的东西……
周海说的时候,战士们频频点头,连营长也流露出赞同的目光。小石很怕那个作家不高兴。还好,他只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往本子上记着。小石想,也许作家就是想了解我们战士的真实想法呢。
轮到太阳作家了。她沉思了一会儿说,我最喜欢的词是“等”。大家似乎有些意外,静静地听她说。太阳作家说:“等”的词意非常丰富,它可以是欢乐的,也可以是悲伤的,可以是充满期待的,也可以是满怀心事的。“等”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状态,等人,等信,等电话,等演出开始,等孩子长大,等伤口愈合,等严寒之后的春天,等暑热之后的秋雨……很多时候,我们是因为有了等才有了希望,有了等才有了安宁的心境……
她的诗一样的表达赢得了热烈的掌声。小石拍得尤其响亮。他感叹地想,到底是作家啊,说的真是好极了,我也最喜欢“等”呢。人的一辈子其实就是在“等”呢。
接下去气氛一直很热烈,还有许多好词给小石留下了深刻印象,比如永恒、坚韧、奉献、勇敢、母亲、回家、爱,还有阳光。到活动结束,好几个战士还想再说。排长安慰他们道,别急,等以后咱们排里自己搞一次,让你们说够。
作家们要走了。
太阳作家特意跑来跟小石合了影,然后把大衣脱下来还给小石。她跟小石说,我回去就给你寄照片,说完马上钻进了车里。其他人都站在那儿和战士们一一握手,唯有她躲在汽车里不出来了。小石知道她肯定又在那儿掉眼泪了。小石想,这个阿姨心太软,像孩子。
作家终于走了。哨所又归于平静了。
小石穿上大衣去阵地站岗。小石觉得自己很幸运,站岗的时间刚好在作家走后。他持枪站在哨位上,站得很直。背后是鲜红的石碑,上面写着“查果拉哨卡”,前面是一望无际的山峦和蓝天。小石忽然觉得,“一望无际”这个词其实也挺好的。排长告诉他们,就在那一望无际之中随时潜伏着敌情。排长还说,有我们在,国土就不会丧失一寸。排长说了这话后作家报以热烈的掌声。小石觉得今天他们排所有的兵都表现出色,包括周海。
小石将手伸进大衣口袋,指头被什么轻轻扎了一下。他拿出来一看,是骆驼刺。一定是太阳作家放在口袋里的。她怎么没拿走?小石拿出来细细地看,又想起了太阳作家的话,它为什么叫骆驼刺?它和骆驼毫无相像之处呀。
是啊,它为什么叫骆驼刺,它和骆驼……忽然,一道亮光出现在小石脑子里,他一下子明白了骆驼刺的由来。人的大脑真是神奇呀,好像有许多地方会自动地亮起来。一旦亮起来就成天才了。现在他脑子里亮起的那道光就让他在一瞬间无师自通地知道了骆驼刺的由来,他激动得心怦怦直跳。
小石慌慌地想,等会儿一下岗他就要给太阳作家写信,告诉她他终于知道骆驼刺为什么叫骆驼刺了,他相信太阳作家一定会赞成他的说法的,排里的兄弟都会赞成他的说法的。写好之后他要用快件把信寄出去,让太阳作家一回家就能看到。他还想等下次他们排搞活动的时候,他要说他最喜欢的词是骆驼刺。他要告诉大家,骆驼刺虽然只是一朵小小的花,可它和骆驼一样坚强勇敢,能够忍耐干旱,忍耐狂风,在茫茫戈壁中生存。所以它在精神上和骆驼一样高大,它和骆驼是神似而不是形似。就像我们,我们都是骆驼刺……
小石想,太阳作家不是说她喜欢“等”嘛。现在,在她回家的路上,有一封信正等着她呢。
小石立刻被自己创造出来的美好意境深深地陶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