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草和郭大强跑了一夜,第二天太阳出来时进了云雾山。云雾山属于罗霄山脉,其间山高林密沟壑纵横,逶迤数百里,别说是藏两个人,即便埋伏千军万马也绰绰有余。他们慢下步子,心情也放松下来,抹一把头上的汗,这才发觉脸上火辣辣地疼,喉咙里又干又渴,身子乏成了一摊稀泥。昨晚在玉米地里跑了一宿,他们的脸被玉米叶子割出了一道道伤口,再一流汗,就好像撒上了一把盐。旁边就是一条小溪,他们好歹挪到跟前,洗了脸,又掬起水喝了一通,身体里又长出了力气。
郭大强直起身,向不远处一座茅草棚指了指说:“草儿,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你先去那座棚子里歇歇脚,俺去找点吃的回来,吃饱了咱再往山里走。”
毛草答应一声迈步向草棚走,头顶的树上,有两只早起的百灵鸟叫得正欢。毛草仰头向上看,却找不到鸟在什么地方,只有婉转的鸟鸣从枝叶缝隙间露下来。他们跑进的是一处山洼,两边是巍峨的山岗,中间夹着一片平地。乳白色的雾气正从山洼深处升起来,让一切都显得分外宁静祥和。她根本没有想到此处会成为战场,一场战斗正一触即发。
郭大强心情舒畅,顺着小溪向下走,随手拽下几片草叶放进嘴里嚼,清新的青草味就在舌头上弥漫开来。往后就要和毛草住在山里了,虽说她想的是薛翰臣,但时间长了石头也能焐出热乎气,不怕她不回心转意。他似乎就看见了和毛草洞房花烛夜的场景,嘿嘿乐出了声。郭大强走出了二里来路,转过山岗,又向前走出一里多路,右手边长着一块萝卜地,黄色的土地上露出一片通红的小脑袋。萝卜是好东西,又解渴又解饿,拿着也方便。郭大强把身上的褂子脱下来铺在地上,拨一只萝卜拧掉缨子扔进衣服里,一口气弄了六只萝卜,用衣服包好背在身上。又一脚踹翻一只萝卜,懒得弯腰,用脚趾夹着拾起来,抹一把泥土,边啃边向回走。萝卜有点辣,郭大强甩下一路响嗝响屁。
郭大强马上就要转过山岗,周围树上的鸟突然都飞了起来,撒下一片仓皇的惊叫投奔云雾山的深处。他第一个反应是附近有大的野物经过,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没发现什么异常动静,就撮起嘴唇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继续向前走。过了山岗就能看到那座茅草棚,他想毛草可能已经等急了,他得加快些脚步。口哨的余音还在山谷里回荡时,周围突然响起了枪声。开始枪声还稀稀落落,就像过年时孩子们边走边放的小鞭,但瞬间就密集起来,像爆豆一样连成了一片。
郭大强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背着的萝卜也顺着山坡滚下去。枪声在山洼上方织成了一只响亮的网,把郭大强扣在了里面,被子弹击落的树枝树叶簌簌地从头顶上落下来。他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心里说,哎呀我的娘啊,这是两伙人在干仗啊,放屁拧腰让老子赶上了,看这样小命是要交待到这了。他突然就想起了毛草,枪声就响在那片山洼里,毛草应该更危险。郭大强一骨碌爬起来,心里想,老子就算把命搭上也得把毛草救出来。
枪声更加激烈,间杂着还有隆隆的炮声,空气中流动着浓烈的火药味和血腥气。郭大强一点不知道,发生在他身边的战斗就是有名的第五次反“围剿”的一场小战役,交战双方是中共苏区红军和国民党“剿共军”第十纵队汤恩伯的军队。郭大强顾不上那么多,猫着腰向那片山洼跑,谁打谁他不想管,但毛草他却必须去救。他好容易把她从薛文才手里救出来,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把小命扔在这里。郭大强心里这样想着,脚下跑得更快,那座茅草棚已经出现在他视线里。就在这时,有人从他侧后方的草丛里腾身而起,把他扑倒在地上。郭大强骂句“哪个狗日的弄老子”,拳头就挂着风声抡出去。那人一把抓住他手腕,把他紧紧压在身底下说:“老乡,你不要命了,前面很危险。”
郭大强看见压住他的是一个黑脸膛的汉子,眉毛粗得像板刷,蒜头鼻子大嘴叉,他挣几下见挣不脱,小腿弯过去使后脚跟刨在对方后背上骂:“你把老子放开,老子死活是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狗日的管。”
黑脸汉子疼得一咧嘴,抓住郭大强的手却没有放开,教训说:“你这人咋不知好歹,我们是中央红军,是给穷人打天下的队伍,你给谁当老子?我老子早死在日本人的刺刀下了。”
郭大强使劲挣扎,弯起腿又刨一下说:“不管你是红军绿军,也挡不住老子去救人。”
黑脸汉子也来了脾气,捣了他一拳骂:“瞅你这熊样自己都救不了,还能去救谁?消停待在这不许动。”
郭大强使出浑身的力气,想把黑脸汉子掀翻,但黑汉子身高体重都占上风,依旧压在他身上。郭大强冲地上吐口唾沫骂:“俺日你娘的。”
黑汉子说:“有本事你就日,我娘也死在了日本人手上。”
后来郭大强才知道,这个黑脸汉子名叫陈建光,是红军的一名排长。
枪声响起来时,毛草已经歪在草棚的柱子上睡着了,一夜的奔跑让她实在太累了,开始只是想打个盹儿,没提防就睡了过去。毛草做了一个梦,在梦里她变成了一只鸟,披着一身白色羽毛,展翅飞在一大片水面上。开始她不知道自己要飞向哪,飞一会才明白自己是要去外国。她看见二少爷薛翰臣正站在远处水天相接的地方等着她,鼓励她快些飞。毛草就飞得更起劲。就在离翰臣越来越近时,突然有人冲她开了枪,子弹从她的身旁划过去,她左躲右闪,一粒子弹还是击中了她的身体,毛草就一头从天上栽了下去……毛草突然从梦中醒来时,发现自己还是原来的毛草,枪声却真的响着,打得头顶的茅草不断落下来。透过草棚的缝隙,她看见两个人正端着枪走过来,毛草想,待下去就只能等死,草棚后面就是山林,跑出去或许还有条活路。毛草没走前面的门,在草棚后扒出一个豁口钻了出去,紧跑几步冲进了树林里。她沿着那条小溪向上跑,枪声和喊杀声响在周围。山势渐高,路越来越陡,身旁的小溪发出淙淙的流水声,脚下的山石上生满滑腻的苔藓。毛草一不留神绊到了一块石头上,身体失去平衡,一头折进了溪水里。她发出一声本能的尖叫,随后就昏了过去。
毛草醒来时发觉自己躺在一只担架上,一前一后两个士兵正抬着她向前走。她的头有些疼,伸手摸到了厚厚的纱布。她努力想了想,明白自己是摔昏在溪水里后被人救了,但不知道搭救她的是什么人。另外,和她一起从大薛庄里跑出来的郭大强又在什么地方?她看见担架旁走着一个国字脸的军人,就想张嘴问一问,但嗓子哑得像塞进了鸡毛,浑身疼得像碎掉了一样,她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半个时辰后,再次醒来时毛草才搞清楚,救她的人是国民党军队连长霍东山,他的队伍打了败仗,正撤出云雾山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