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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白罂粟 裘山山 11043 2024-01-19 10:09

  从长途车上下来,我觉得头有些晕,就跟小林说,咱们能不能先歇会儿再走?小林说,怎么,还没开始干活儿就累了?我说整整一个小时的汽车呀,我又不像你那么年轻力壮。小林笑笑,四下里张望,说上哪儿歇呢?我说最好是茶馆,我这会儿太想喝上一杯滚烫的热茶了。小林说,你简直就跟戴安娜王妃似的,出门在外还想喝滚烫的热茶。我笑眯眯地说,你可别这么比,我比她运气好,我的车安全抵达。

  我们说话的当儿,眼前真出现了一家茶馆,它几乎淹没在遍街的民居之中,一色的白墙青瓦,惟有那面竹竿挑着的旗子昭示出它的身份。旗子是蓝色的,上有四个白字:老残茶馆。我像发现宝贝似的奔过去:茶馆,这不是茶馆?小林只好尾随我而来。我想这茶馆的主人一定有些文化,说不定他看过《老残游记》。

  茶馆里没什么人,大概此时并非喝茶的时间。我们进去后,选了张角落的桌子坐下,放眼便可以看到整个茶馆。茶馆极为朴素,竹椅竹桌,青砖地面,但文化氛围挺浓厚,有一排报架,一排杂志架。墙上有一些书法作品,此外还有个类似壁报的专栏。这都证实了我对茶馆主人的猜测,有文化。因为急于喝茶,我没站起来看。但我忽然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此处便是此行的目的地,我有种落脚生根的踏实感。

  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笑吟吟地说,二位喝什么茶?小林朝我抬抬颌,说,这事由她定。我问她,你这儿有什么茶?她说有很名贵的,像龙井,碧螺春,黄山毛峰,也有当地的普通茶。我说不管名贵不名贵,是新茶就好。女人说,看来这位大姐会喝茶,那就给你们来本地的高山云雾吧,又好又便宜。

  女人走了。女人的模样挺好看,我从小林的目光中证实了这一点。小林调侃道,一个茶叶西施。我说,你看她是老板娘还是打工妹?小林说,打工妹吧?这么年轻。我说我看像老板娘。你没发现她说话时完全是当家的神态吗?小林说,是吗?没感觉。

  我们说话的当儿,女人端着茶上来了。小林忍不住要证实,开口问道,你是这儿的老板娘吗?女人反问道,我不像吗?我们都笑了。我得意地说,人家是个年轻的老板娘。小林又问,那老板呢?女人有些羞涩地说,他进城办事去了。

  女人的羞涩让我意外。难道他们才结婚?

  几口滚烫的热茶喝下去,我的心顿时被熨得舒舒服服。于是端着茶杯站起来,去四下里转悠。杂志有十多种,大多是文学期刊。墙上的书法写的是名人名言。而那个专栏里,则贴着一些打印的诗文。让我非常意外的是,作者全是一个叫“风清”的。从名字看像女人,莫不是茶馆的老板娘还爱好文学?我一下好奇起来,想问问,回头一看,老板娘正站在我身后呢。我说,这些都是你写的吗?她说写得好吗?我说我还没看。她就笑笑走开了,好像我不回答她的问题,她就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好认真去读那些诗文。总的来说,写得比较稚嫩,很学生气。但感情十分真挚,且不乏一些精彩的句子。比如有一题《想你》的小诗这样写道:“想你的时候我不写信,我不想让思念盖满邮戳。”又比如:“从此以后,我对你的倾诉,将经久不息。”让人一读之下,不禁怦然心动。

  我走过去对老板娘说,写得不错呀。老板娘高兴地说,真的吗?我再问,是你写的吗?这回她回答说,不是我写的,是我姐写的。我说,为什么贴在这儿。她反问,贴在这儿不好吗?我说,你很喜欢反问,是不是当过老师?女人说,你很喜欢打听,是不是个记者?

  这回我们两个人一起大笑起来。这一笑,觉得彼此之间的距离缩短了不少。

  我叫小林也过来看。小林扫了一眼就说,看来咱们不必担心文学没落了,文学的火种已遍及城市乡村,扑都扑不灭。小林这个人没什么不好,聪明能干,心眼儿也不坏,就是太不正经了,什么事一到他嘴里都成了玩笑。有一回他去采访一个研讨会回来,竟在稿子上写道,白天是文化苦旅,晚上是悲惨世界。结果被我们头儿好一顿批评。但他仍是这个样子,你别指望从他嘴里听到一句认真的话。这回到A市来采访“十佳青年”,本来是他一个人的,但头儿对他有些不放心,临时加上了我。

  不管小林什么态度,我心里对这个茶馆和茶馆的老板娘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我跟小林说,喂,我有个建议,你先去会议上看看,反正上午主要是发言,资料上都有,我想在这儿和老板娘聊会儿天。小林说你放心吗?我说我哪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这么能干的人。小林说声好,背上相机立马就走人了。

  我继续坐在那儿喝茶。老板娘过来续水,问我,你那个同伴怎么走了。我说他进城去办事了。她说你怎么不去?我说,你的茶好喝,我还没喝够。她笑了,很甜的样子,顺手抹着桌上的水。我说,你怎么不请个帮手?她说请了的,但是今天他陪我们那位进城去了。说完她转身要走,我忍不住开口道,你能和我聊聊天吗?她说聊什么?我说比如说你姐姐。她想了想,说,我可以问问你是干什么的吗?我说你刚才不是猜到了吗?我是记者,省报的。她哦了一声,稍稍犹豫了一下,说,好吧。

  老板娘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在我面前坐下,但好一会儿,她都没说话。大概不知从何说起吧?我想先找点话题和她随便聊聊,她却开口了。她说,其实那个风清不是我姐,是我丈夫原来的女朋友。

  我心里略略有些吃惊。

  她笑笑,说,很意外吧?我点头。她指指墙壁说,你看,他至今都忘不了她。那些文章贴旧了,他就重新打一份换上,已经好些年了。我开玩笑说,那你怎么还嫁给他?她有些调皮地说,上当了呗,他一个故事就把我骗到手了。我问,是什么故事?能说给我听听吗?她说行啊,趁他不在,揭揭他的老底。

  我笑了,我觉得这个女人很可爱,如果在一个城市,也许我们会成为好朋友。她喝了一口茶,准备讲,忽然又说,不过你别写到报纸上,他会生气的。我说好的,我答应你。

  她说,他们俩先是笔友,就是那种通过刊物建立通信联系的朋友,他们很谈得来。那个时候我们那位因为身体不好,对生活很悲观,她就常常写信来安慰他鼓励他。她是个喜欢文学的女孩子,自己写了不少诗歌和散文,每次写了都寄来让他看。他很有文学天分,我是说我们那位,真的,发表过不少作品呢,等会儿我可以找出来给你看。

  我连忙点头。我想她一定很崇拜她的丈夫。

  她说,他们通信来往了大概有一年的时间,这时发生了一件事,把我们那位的悲观情绪推到了极点:他父亲去世后,母亲一直含辛茹苦地抚养照顾着他。但由于有了他,他母亲很难再嫁,那时她母亲才40多岁。有个人本来都答应了,见到他以后又反悔了,因为母亲要求带上他。他一下觉得自己的存在只能成为母亲的拖累,就决定自杀……

  她停下来了,我想大概是有些难过,连忙把她的杯子接过来,为她添上水,想表示一种安慰和期待。她低头看着水杯,接着说,那年他才20岁,好年轻。他买了一把非常锋利的刀片,然后给风清寄出最后一封信,夜深人静的时候,就割了自己的手腕……

  我的心里一阵痉挛。

  她却忽然一笑,抬起头说,但是他真的命该不死。他的血凝功能太好了,血涌出来后迅速就凝住了,堵住了伤口。当他苏醒过来时,正躺在母亲的怀里。母亲满脸是泪,说,你怎么忍心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丢在世上呢?他一下觉得自己太自私了。他是个男子汉,他应该养活母亲才是,他应该成为母亲的支撑才是,怎么能这样撇下母亲呢?他和母亲抱头痛哭,他当时就向母亲发誓说,他再也不寻死了,他要养活母亲。

  再说风清,她接到他那封信后急得要命,停止了自己的治疗,迅速从另一个城市赶了过来。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这时候我们那位才知道,他的这位女友是一位尿毒症患者,身体比他差得多。风清强撑着病体赶到医院,怀里抱着一大把生机勃勃的野菊花,当时是秋天,我们这儿满山遍野都是那样的野菊花,黄灿灿的,充满活力。我们那位接过菊花后就流泪了。什么也不用再说,两个人就相爱了。后来,他们的这件事感动了许多人,在大家的帮助下,他终于开了这家茶馆。可是茶馆刚刚有些起色,风清就病故了。

  女人的故事讲到这里,茶馆里来了些新客,她就站起来去招呼。

  我坐在那儿等,整个心境被她的故事弄得很不安宁。于是又站起来,去读墙上那些风清的诗文。当我正在看一篇《我要你好好活着》的散文时,女人回到了我的身边,她轻声解释说,这篇文章就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后风清写给她丈夫的。我说,你刚才说他讲了一个故事就把你打倒了,是这个故事吗?女人说,是。我点点头,我想我能明白她。

  我们又回到座位上坐下。

  我说,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你和你丈夫?

  女人说,许多年许多年以后我才出现的。风清去世后他一直和母亲两个人过。我说,为什么?他为什么没有结婚?她说,他一直很内疚,觉得风清是因为赶来看他才耽误了治疗的。我说,那是不是你的出现,终于改变了他的想法?女人笑笑,说,我们也是先认识了很久才见面的。只不过不是通信,而是通电话。我说,你也不是本地人吗?女人说,我是本地人。但是他说,他必须先征服了我再见我。我说,为什么?女人说,可能还是有点儿自卑吧。自卑?我心里奇怪,为什么会自卑?但我没有问出来。我想大概是过于矮小,或者身体太差。

  女人说,说起来是两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在一家公司守总机,当接线员。有一回接到一个电话,找一个人,却不知是哪个部门的。我就挨着去问,终于找到了。大概我的态度很好,两天后他又打来电话,说谢谢我。我们就聊起来。聊了一会儿我就发现这个人谈吐不俗,懂得很多,甚至风趣幽默。我一下就被他吸引住了。你知道,这样的人不大容易碰到的。

  我点点头,表示同意。

  女人说,以后他就隔三差五打来电话和我聊天,我也愿意和他聊。主要是他说,我听。可是聊了有好几个月了,没见他提出要见我,我都有些依恋他了,如果他连续两天不打电话来,我就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简单地说,他的才华和学识把我给迷住了。你看,女人指着墙上的书法说,这些全是他写的,他真的多才多艺。但他不向我表白,我怎么好意思先说?有一回我们聊到婚姻这个话题时,我终于鼓起勇气问他,你结婚了吗?他说没有。但我曾经爱过一个女人,非常爱,可是她先走了。接着他就给我讲了风清的故事。

  女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大概想起了当时的心情。我等着,同时为两杯已经很淡很淡的茶添上热水。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说,真的,听了这个故事以后,我就彻底爱上了他。

  我打趣说,看来你真的中他的圈套了。

  她说,可不是。我当时想,有这样经历的男人,一定有一个非常丰富的内心世界。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绝不会枯燥的。后来他也问我,你结婚了吗?我坦率地说,还没有。如果不算和你的相识,我连恋爱都没谈过。他明白了我的意思,好半天没说话。我主动说,我们见见面好吗?他说,其实我早就想见你了,可是我害怕见了之后反而会失去你。我说怎么可能?他说,我比你大10岁。我说这算什么。他迟疑了一下又说,关键是,我是一个很糟糕的人。我心里一惊,我想难道我遇见什么坏人了?我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蹲过监狱?他说,比那还要糟。这下我心里凉透了。我想大概他正是从监狱里给我打的电话呢。

  我忍不住插话说,那怎么可能?一个蹲监狱的人怎么可能天天打电话?

  女人笑起来,说是呀,我当时也是被他吓糊涂了。第二天我冷静下来,对他说,请你坦率地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能承受的。他想了想说,我是一个残疾人。一听这话,老实说,我真是大大的松了口气,我埋怨他说,你怎么会认为残疾人比蹲监狱还糟呢?他说,因为蹲监狱还有个头,还能重新做人,改变自己的命运。我却一辈子都无法改变了。我说即使如此,身体的残疾和灵魂的残缺也是两回事。说实话,你这样一个残疾人,还能够奋斗到今天,我只会更敬重你。

  女人停了下来。我问,后来呢?女人说,后来?大概是我的话打动了他,他终于下决心和我见面了。

  我仍不满足,又追问,再后来呢?

  女人说,再后来就结婚了呗。

  我说,这么简单啊?

  女人笑笑说,是啊,前面已经复杂过了,后面当然就简单了。

  这时客人越来越多。女人抱歉说,对不起,我不能再陪你聊了。我说没关系,你去忙吧。我想我故事也听得差不多了,该去工作了。

  我和她告别,并请她代我向她的丈夫致意。她说,好的。她还说,如果你和你的同伴不马上走的话,欢迎你们再到茶馆来坐。我说一定。

  我赶到会场时,会议还没结束,主席台上坐着一排红通通的“十佳青年”。其中一个正在发言,一字一顿的,很严肃。小林端个相机在那儿煞有介事地啪啦啪啦地拍照,一副积极工作的样子。我坐下来听,听了一会儿思想就开小差了,我想,今天听到的这个茶馆故事可真有意思。

  小林拍完照走过来,我问他,怎么样?小林说,就那么回事儿,你不来是完全正确的,乏味儿得很。我说,可不是,我刚才听了一下,他说的那些事儿还不如我在茶馆里听到的感人呢。小林说是吗?你听到什么故事了?难道美丽的茶叶西施也有一段凄婉的爱情故事?我笑笑,没有再说话。不知怎么,我不希望听小林这么调侃他们。

  小林指指台上说,现在发言的这一位,是个残疾人。我说我听出来了,他一直在说他是如何坚强地面对挫折的,不过他可真不像残疾人,看上去很强壮嘛。小林说,是下身,小儿麻痹后遗症。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椅子后面露出了一根拐杖的头。

  我又忍不住跟小林说,你知道吗?那个茶叶西施的丈夫也是个残疾人呢。小林睁大了眼睛,之后学着越剧里的腔调叫道,林妹妹,我来晚了啊啊啊……我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正经点儿行不行?人家虽然残疾,可是拥有真正的爱情。小林不相信似地说,是吗,我看主要是同情。

  这时那位残疾青年发言结束了,大家鼓起掌来。我注意地看着他。只见他从椅子背后拿出拐杖,拄着站起来。于是我看见了他的两条腿,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可怕”这个词。我以前也见过小儿麻痹后遗症,一般是一条腿短小,他却是两条腿都有问题,尤其在他强壮的上身的衬托下,显得尤为瘦弱畸形,以至于让我奇怪它们是怎么连接在一起的?

  我的心里自然而然地涌起了怜悯,在那一瞬间又想起了那个年轻的老板娘,不知她的丈夫残疾到什么程度?说实话,不亲眼看见,你是很难体会到和一个残疾人一起生活所需要的勇气的。我想起老板娘那张好看的脸庞,想起她笑吟吟地说,这下我彻底爱上他了。

  我忽然很想再见到老板娘,还想见见老板本人。

  晚上,我又去老残茶馆了。我把小林也拽去,小林听我转述了老板娘的爱情故事后,也发生了兴趣。

  我们一进门老板娘就迎上来说,你们来啦?

  我说,你丈夫还没回来?她说回来了,在里面呢。

  老板娘陪我们坐下来,说,你们今天参加的那个表彰会怎么样?我奇怪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去参加表彰会了?她笑笑,说,电视上播了呀。我还看见他了。她指指小林。小林说,没意思透了。她有些遗憾地说,怎么会呢?我说,真的,他们讲的还不如你讲的故事感人呢。她不好意思地说,我那算什么呀。我说你讲得好,我还想听你讲。她说,我已经讲完了。我说没有,你还没讲你怎么和你们那位见面的呢。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说,这段得我来讲。

  我一回头,愣住了,竟是他!就是那个今天在会上发言的残疾青年!他坐在轮椅上,伸出手自我介绍说,我叫叶刚,非常欢迎你们来。我一边和他握手一边惊诧地问老板娘,你怎么没告诉我他去参加“十佳”表彰会了?老板娘笑道,这有什么可说的?他的这种社会活动太多了。叶刚说,她不但认为没有什么可炫耀的,还认为我一会儿当选这个一会儿当选那个,主要是靠了两条残腿。

  我有些意外,一个残疾人如此不避讳自己的缺陷,说明他已经相当自信了。此时他的腿上搭着一条毛毯,使我能够轻松地正视他。我说,那也不能这么说,残疾人很多,能像你这样的很少。小林却很职业性地问,那你呢?你自己怎么看?

  叶刚说,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因为如果没有残疾,我恐怕不会拼命地努力奋斗;如果没有残疾,我恐怕也不会得到社会的加倍关注;如果没有残疾,我更不会因为一点点成就就得到那么多的荣誉。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伸手揽住老板娘的腰――我也不会得到她。

  老板娘娇嗔道:瞎讲。

  叶刚说,我瞎讲?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怎么跟我说的?你说我生下来就是作你拐杖的。老板娘脸红了,说,又来了。他最喜欢讲这个了。

  叶刚说,那当然,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老板娘不好意思扭身走开了,去招呼别的客人。

  我发现此时的叶刚和今天会议上的叶刚已判若两人,变得生动有趣,亲切随和。而且他的声音很好听,用声乐上的话说,发声不靠前不靠后。我把我的看法告诉他,他说你还说对了,我真是学过唱歌的,后来放弃了。我说,声音不好听,怎么打电话就把她骗到手了?

  叶刚笑起来。看他那样笑,你很难想象他是一个残疾人。

  他说,不过说是说,在没和她见面之前,我还是提心吊胆的,怕一见之后把她给吓跑了。所以我一直拖着不愿意见。我甚至想永远不见,就把她作为一个聊天的朋友。可是人的欲望是很难满足的,天天听见她的声音,真是想见到她这个人。后来我告诉她我是残疾人,她比我想象的要沉着,她说她不在乎。她问我是哪里残疾,我说见了你就知道了。

  老板娘走了过来,把一个水杯递给叶刚,插话说,哎呀,他那个时候神神秘秘的,到约定的那天又变卦了,又说不见了。

  叶刚亲昵地拍拍妻子说,我是害怕吓着你嘛。

  老板娘顺势靠在了轮椅扶手上,歪头听他讲。

  叶刚说,我觉得我比她大,应当对这件事负主要责任。说是靠打电话把她骗到手,但真的要“到手”了,我还是觉得有些歉意。我怕她见面以后因为心软不忍心拒绝我,就在电话里跟她说,我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先到,我拿一本《人民文学》,这样你看见我以后,如果觉得确实难以接受,就不要走过来。我在那儿等一个小时你不出现,我就回家。

  听叶刚这么说,我想起了一部美国影片里的一个镜头。一个从前线回来的小伙子要和一个从未见过面但一直书信来往的女人相会。女人告诉他,她会拿一支红玫瑰在站台上等他。可是当小伙子走下火车时,站台上只有一个拿着红玫瑰的老太太。小伙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问,您是等我吗?老太太慈祥地说,小伙子,祝你好运,有个年轻美丽的姑娘正在街边那家咖啡屋等你呢。

  叶刚说,要命的是,那天去的路上,我摔了一跤,那时我还没有轮椅。像我这样的人摔一跤,是很麻烦的,爬起来要好半天。幸好有路人过来帮我。但等我赶到时,才发现手上那本《人民文学》不知什么时候搞掉了,我一下觉得出师不利,很沮丧,心想,今天看来是搞不成了。我就随便买了份报纸傻站在那儿。过了一小会儿,我就看见一个姑娘朝我走来。我一看,天哪,这么漂亮,不会是我的吧?可是她一直朝我走过来,丝毫没有犹豫,也没有左顾右盼。走到我跟前后她笑眯眯地说,你是在等我吧?我就是林月白。哇,我当时幸福的差点晕过去。

  老板娘笑着捶了丈夫一拳,说,讨厌。

  这时候我才知道,老板娘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名字,林月白。

  小林说,瞧,咱俩还是一家的呢,我也姓林。

  月白高兴地说,真的吗?那你是我弟弟了。

  小林说,惭愧,惭愧。

  离开茶馆时,月白拿出一个本子,请我和小林签名。我很疑惑,签什么名呢,我们又不是名人。月白说,请你们签个名,主要是为了表示你们读过墙上那些诗文,或者说,你们是那些作品的读者。我还是糊涂。叶刚解释说,是这样,风清很喜欢写作,可是直到她去世,作品都没有发表过。我就想以这种方式替她发表。月白说,有读者就等于发表了嘛,现在她的作品已经拥有上千个读者了。

  这下我明白了。我一页页地翻着本子,上面写满了名字,各种各样的字迹汇聚在一起,有种神秘的力量。我拿出笔,在上面郑重地签下了我的名字。

  小林在一旁说,我的我自己来签吧。

  我们走出茶馆时,月色正好。我突然想到了那个词,月白风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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