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在勃子镇的这家小客栈里一直休养了两个多月,从九月深秋直熬到次年初春。王雪年轻体壮,加之刘岳、胡静、张冠华等人细心照料,伤情好了九成,几已痊愈,已能和张冠华、张雷成、孙跃等人在客店后院里切磋习武。
闲暇时王雪回忆这几年的过往经历,常常感慨人生如梦、世事无常,有时甚而心想,与其在江湖上打打杀杀、快意恩仇,倒不如隐居田间,过一过日出而作日入而西的日子,尽管平淡,可也胜于江湖上的腥风血雨,心念及此,又想:“我妈妈年轻时闯荡江湖,为的是寻找我哥哥王力强,待找到哥哥,她立时便归隐田居,张雷成师兄、谢杰师兄他们也过了几年归隐生活,可见归隐乡间可比在武林上闯荡要好的多了。”
这一日清晨,刘岳命张雷成等人收拾行囊。张雷成奇道:“师兄不打算在这间客店里小住了吗?“刘岳道:”咱们这么多人住着客店上房,加上日常的一日三餐,每日所耗的银两可着实不少,我们江湖人风餐露宿惯了,晚上睡在哪里都是一样,不必白花银两住在客店。“张雷成哈哈一笑,道:”师兄,小弟别的本事没有,这挣钱的本事那可是天下第一,莫说这才区区几个小钱,便是将整间客店买下来也是举手之事,只要小弟写一封书信,我在北岭的米铺即刻能送银两过来,便是几百两银票也拿的出来,只是勃子镇不比京城大集镇,除了这家客店之外,再无更大更好的客栈可以暂住,倒是怠慢师兄了。“刘岳道:”饮食起居原本不必太奢华,咱们此次再客店小住,只因王雪伤重,回不得山,现下她伤已痊愈,咱们搬回山上去住罢,你也该回北岭去打理米铺生意了,胡静孙跃的武馆也须得尽快回去打理才是。“当下唤来胡静和张冠华等人,要大伙收拾行囊。周苑道:”我去叫王雪起床。“
刘岳见张雷成面露不舍之色,知他极重感情,好不容易能和师兄弟们见面,不忍分别,于是宽慰他道:“我们师兄弟快二十年的交情了,我也不想和你们分别,但常言道,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咱们总不能在客店里住一辈子呀,何况你们都还年轻,每年都能聚个三五次的,你别闹的跟生离死别似的。“
周苑从客栈内堂匆匆奔出来,叫道:“不好啦师兄,不好啦,王雪走啦!”刘岳对张雷成道:“你看看人家王雪,一个女孩子家,说走便走,多么洒脱,你堂堂一个大男人,又是米铺的大老板、大财主,怎么反而拘泥了?”说完这话才觉得事情不对,问道:“王雪走了?她去哪了?”周苑道:“我去王雪房间,见王雪人不在房里,她的行囊也不在了,想是昨夜便走了。师兄,你快随我去瞧瞧罢。”刘岳赶到王雪房间,只见王雪的衣服行囊果然不在,地上留着她用令牌刻出的三个大字:“我去也”。刘岳道:“王雪这孩子,性情跟我倒是很像,在一个地方待不住,总喜欢四处奔波,她必是天南海北的到处游荡去了。”刘岳却不知自己这一次却是猜的一点不对,王雪确是喜欢四处游荡,她先前两次与刘岳分别,在江湖上四处漂泊,便是喜爱游山玩水,但这一次她却是看淡江湖世情,想平平安安的到乡间过安稳日子了。少年人的心性总是爱闯爱拼,想趁着年轻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然而随着年齿渐增,随着几年的波折挫败和风雨磨炼,心性越渐成熟、越渐内敛,便越来越觉得人生在世该当平淡从容才是,王雪初来勃子镇那日,正是心性初长成之时,喜欢处处逞能,处处与人争强斗狠,她和李浩张冠华初次相识也正因如此,现下过了几年时日,王雪已练就的颇为沉稳,她心思恬淡宁静,便想要安安稳稳过太平日子了。张雷成皱眉道:“王雪也真是的,她要想走,咱们又岂会阻拦?走之前何以不跟我们打声招呼?”刘岳微笑道:“无妨无妨,王雪瞧着是个乖觉少女,实则是个英姿飒爽我行我素的傻丫头,她不想婆婆妈妈的与我们说些临别之言,倒也可以谅解。”刘岳自不知王雪不辞而别,其实是不想将归隐的想法说出,只因归隐之后不问江湖世事,与刘岳、张冠华、胡静等人从此更是不再相见,届时大伙哀伤挽留,难免又要哭哭啼啼一场。
王雪那晚从客栈走出,也不知该去往何处,她小的时候从江南老家来到北岭,是一路往北走,后来从勃子镇赶回江南老家,是往南下,之后去了北岭,与张雷成、谢杰、周苑、康忠相斗恶人帮,是从北岭赶去勃子镇之时在途中向东行了一段路,想想自己这十来年里也只有西边没去过,于是便一路向西,在极西之地的草原村落里住了下来。西北牧民仰慕中原风土人情,得知王雪是从中原而来,待王雪甚是殷勤。
王雪虽有心归隐,不问武林世情,但她自幼好武,每日清晨和黄昏必坚持习武,如此又过了几年时日,王雪不论是内功修养还是外功招式,均已练就的十分纯熟。西北地广人稀,却不乏能人奇才,更有不少身具独道武功的塞外高人,王雪在西北待的久了,结识了不少武林高人,她每日和武林高手们切磋拳脚,探讨天下武学,有一年更得奇遇,武功修为突飞猛进。王雪初来西北之时,与西北的诸位武学好手相比,武功略有不及,但她每日勤学苦练,武功逐渐胜过西北诸位高手,隐隐已成了西北第一女高手。有时闲暇下来,王雪常常心想:“以我今日的武功,莫说是胡静师姐、孙跃师兄、张冠华、张雷成他们了,只怕便是恶天地、陈犬王、邱海波、阿右、说不定连肖师兄和刘师兄也不是我的敌手了。”
这日午后,几个西北的牧民顽童不知从何处弄到几本故事书,西北民风彪悍、未通教化,识得汉字之人原本极少,书籍便更是少见。顽童们均知王雪是中原人,自也识得中原文字,纷纷缠着王雪,求王雪讲故事听。王雪性情顽皮,原本喜爱和小孩相处,见到中原书籍,思念家乡故里,便道:“你们跟我进院子,王雪姐姐给你们说故事听。”在孩童们嘻嘻哈哈的笑声中,带着三五成群的孩子们走进院落,在干草堆下坐定。
王雪随手翻开一页书,道:“讲这个故事罢。”孩童们不识汉字,看不懂书上内容,但书中附有的图画却是看得懂的,只见画中是一个白发老者,老者面前有两座巨山,那老者双手挖山,似要将山挖穿。一个孩童叫道:“王雪姐姐,这是什么故事呀?”王雪笑道:“这个故事叫愚公移山。”对着故事书大声读道:“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阳之北。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谋,曰:‘吾与汝毕力平险,指通豫南,达于汉阴,可乎?’杂然相许。其妻献疑,曰……”王雪只读到此处,孩子们便怨声叫嚷起来,西北极边之地多是蒙古、西域的牧民,极少有汉人,边塞孩童们连汉语也说不好,王雪读起书中文绉绉的语句,莫说是西北小孩,便是西北宿儒一时也未必听得懂。一个孩童大声叫道:“王雪姐姐,请你说人话!”王雪噘噘嘴,合上书,道:“好,姐姐说人话。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老头,叫做愚公。愚公家门前有两座大山,愚公每天出门都得绕山而行,久而久之,愚公心里有了一个想法,他想为了出行方便将两座大山搬走。愚公的家人们听了都摇头不允,说你这辈子便是活活累死也不可能将山搬走。但愚公不听劝阻,仍带着儿子和孙子们搬山。河曲智者嘲笑愚公愚蠢顽固,说你年老力衰,哪里搬得动石泥?愚公却说,愚蠢顽固之人是你,我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子子孙孙无穷无尽,总有一天能将大山运走。后来有一个山神听说了这件事,将事情告知天帝,天帝心生感动,于是派来了两个力大无穷的神仙背走了大山,是以今日的冀州以南直至汉水南岸,都不见高山。故事说完了。”
孩子们面面相觑,眨着大眼睛看王雪。王雪道:“怎么了,姐姐说的故事不精彩吗?”孩子们齐声嚷道:“不精彩!”一个孩子接着便道:“这算是个什么故事,天下哪里会有如此愚蠢之人,想将大山搬走?”另一个孩子续道:“再说了,便是子子孙孙无穷无尽,也未必能将大山搬走,何况不是每个人都会娶妻生子,生下来的也未必都是能干苦力的男子,倘若到了哪一年,老愚头家赶上倒霉断了香火,这两座大山可就搬运不成咯,幸而此事被山神听了去,不然老愚爷爷可就成了天下最大的笑话了。”第三个孩子叫道:“还有还有,老愚头都九十岁了,他这大半辈子都是绕山而行的,怎么临了才想到要搬山,他早干嘛去了?再者,他这个年岁,还有几年好活的?两座大山搁在哪也碍不着他,搬不搬的又有何分别?”
孩子们这几句话直说的王雪目瞪口呆,心想:“小时候我听这个故事的时候,当真是感动的一塌糊涂,被愚叟锲而不舍的心念折服,怎么到了这群孩子这里,反而变成了荒唐笑话,但他们说的似乎也在理。”想了一想,道:“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愚公虽然年迈,但壮心却是咱们这些后辈要效仿的。倘若没有神仙相助,愚公这一辈子那是不能将山搬走,但他的后辈们却能在有朝一日完成他的遗志啊,愚公此举,是为了方便后人,这叫做‘前人田地后人收’。”一个孩子举手叫道:“中原有一首诗,叫‘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要我说,愚老爷子该随遇而安才是,我听说这是中原的道家理念。”又一个孩子道:“中原还有一句话,叫‘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我倒觉得,愚爷爷该当及时行乐才是。”王雪正不知该如何对答,只听又一个孩子道:“中原人常说,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愚老头活好自己这一辈子得了,管别人怎么样干嘛?”
王雪怫然不悦,心道:“你们这些西北顽童,不识汉字,连汉语都说不好,怎么说起中原古语来辩驳我,小词倒是一套一套的?”她不愿与小孩子们认真,只是微微一笑,道:“愚公的故事告诉我们,欲成大事,必须持之以恒。姐姐当年在中原北方的勃子山上,曾经结识过几个好朋友,其中有一个叫吴天的,最爱看故事书,他最喜欢的故事便是这个‘愚公移山’。”一个孩子当即便道:“我猜这个吴天一定也是个愚公。”孩子们哄的笑了起来。王雪也忍不住微微发笑,说道:“吴天确是傻的可以,但他心地纯朴善良,姐姐很喜欢他呢。”一个孩子大声嚷道:“啊,我知道了啊,那个吴天是我们的小姐夫,是不是,王雪姐姐。”王雪脸一红,道:“小孩子不许瞎说,他才不是你们姐夫呢。”随即岔开话题,说道:“你们不要去想着什么各人自扫门前雪,该心怀远大志向才是啊,愚公九十了还心怀大志,何况是你们十岁顽童?”
王雪最后这一句话说的极是祥和,又极是认真。孩子们听王雪教诲,纷纷低下头去,过了一会,一个孩子忽然抬头,道:“王雪姐姐教训的是,我们该当志存高远才是,即便最后壮志未酬,也该像吴天小姐夫那样做个心地纯朴的好人。”王雪嗔道:“我都说了他不是你们姐夫!”那孩子也不再纠缠王雪听故事,走进院后空地练武去了,其他孩子也跟着走了,有的过去练武,有的回家练习骑马放牧。小孩子的心性往往便是如此。
偌大的院落霎时间只剩下王雪一人,王雪呆坐草堆下,反反复复想着愚公之事,心里忽然起伏万千,寻思:“以吴天如此单纯的心性,也知该效仿愚公,做个胸怀大志之人,我比吴天还年长两岁,怎么反而胆怯的躲在这偏远之地无所事事?倘若吴天地下有知,必会嘲笑于我了。”
晚上狂风骤起,王雪心有所感,当下收拾行囊,悄然北去,自此游离中原河山,踏遍武林广地。
悠悠岁月,物换星移。娉娉豆蔻风雨暮,王雪在江湖上又经历十余年波折,鬓边已有了皱纹,早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红颜少女。
这一日王雪游历嘉兴,在嘉兴风雨酒楼打尖。王雪坐在酒楼一角,要了两个小菜、一大壶茶水,只饮了两杯茶,便听楼下脚步声咚咚急响,四个赤着上身的肌肉莽汉大步奔上楼,在厅堂中间坐定,其中一人大声吆喝道:“小二呢,死哪去了,给爷爷来十斤烈酒,切两只鸡,一大盘牛肉!”店小二见这几人模样凶神恶煞,哪敢有半分得罪,忙点头答应,吩咐后厨切肉。王雪饮下一小杯茶水,又倒了一杯茶,拿起筷子夹了几口青菜,悄悄斜过头去瞧了一眼那四个莽汉,见那四人眼神凶狠,谈吐嚣张,若非是江湖上的黑道帮派,便是当地的地头蛇,总之决计不是善类。王雪这十来年间所见过的恶人败类着实不少,见这四人神色虽然凶恶,但举手投足间却均不似武功高强之人,料想只是寻常的品行不端的江湖人,当下只是喝茶吃菜,也不去理会四人。
四人大吃大喝了一阵,后来酒劲上头,话便多了起来,四人均是粗人,又沾染了不少市井陋习,说话何止是粗俗,直是污言秽语连篇。王雪坐在离四人不远的座上,听四人言语肮脏、不堪入耳,不禁皱起了眉头,但话到耳边又不能不听。
忽听其中一人骂道:“我听说那个贼女人王雪,两个月前南下浙江,这几日咱们可得小心些了。”王雪心念一动,留神倾听。只听另一人道:“这贼女人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走到哪里都跟江湖上的黑道人物作对,别人都说她是翦除江湖败类的现世女英雄,要我说,她才是江湖上真正的败类。”接着四人便你一眼、我一语的大骂王雪。王雪少年时听了那日文函的几句言语,倘若心软二放过一个恶人,那便等同于帮助恶人为恶,是以王雪这十余年间在江湖上走动,每逢遇见大奸大恶之徒,便立时出手教训,逼着奸恶之徒立誓不再害人,倘若这恶人死性不改,王雪便出手拧伤恶人手臂带脉,让他想害人也害不了人,江湖上给王雪取了个“现世女英雄”的雅号,但也有不少的作恶之人背地里痛骂王雪。这些言语王雪早已听惯,也不以为忤,此次听了这四人大骂自己,便料知四人是浙江一带的黑道败类,但“江湖败类”四字又没有贴在人家脸上,王雪虽知四人是大奸大恶之徒,但四人并未在她眼前作恶,她也不必出手打发,耳听四人大骂自己,却只是笑笑不语。
忽然飞过一只面碗,正扣在四人中的一人头顶,浇的那人满脸面汤。四人纷纷起身怒骂:“他妈的是谁干的?”“有种的便给爷爷站出来!”“看我不打断你双腿!”后桌一个娇柔声音道:“别瞎找啦,是我干的。”四人回头一瞧,只见后桌上坐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那少女容貌甚是清秀,寻常大家闺秀打扮,说道:“王雪是大英雄,大侠士,岂是你们几个小毛贼能随意侮辱的?你们再敢口出狂言,小妹便要不客气了。”四人听这少女说话声音甚是温柔,但话语中却凛然不可侵犯,不禁一呆。一人骂道:“贼丫头,王雪是你什么人?”那少女道:“不是我什么人啊,我只是年轻气盛,见不得你们辱骂大英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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