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苍历二百四十六年,三月初十。
这日,浮春城满城皆知,十三氏族中的傅氏与范氏,将要缔结姻亲同盟。且这桩婚事上的两位新人,地位都极其显赫。
新郎官,是傅氏家族内公认的未来宗家继承人;新娘子,则是新一代的范氏分家家主。
分量如此之重的联姻,哪怕是平日里不关心城中政治的人,或多或少都能预料到未来城中局势,所因此引发的动荡。
只因明年,就是城主大选的年份。浮春城每十年选一届城主,当选城主之人,最多可连任两届,即二十年。
目前把控着城主之位的家族,是十三氏族中的周家。但那位周城主有些不幸,因去年浮春城被魔道大军围城一事,不仅导致民心大失,与许多家族也都无形中交恶,想要连任近乎已是不可能的事。
周家提前出局,剩下的十二家族中,正在重整旗鼓的范家也无力竞选。但范家的地位很微妙,只因在那场浩劫中,范家的两位家主都因为守城而战死了,是被百姓们视为英雄的存在,广受歌谣传颂。
如今傅家拉拢到了范家,便极有可能在来年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不说二十年,只要十年筹谋得当,便足以让两个家族快速地鼎盛起来。
且傅家本就是综合实力位列前三的强势家族,一旦迎来十年辉煌的契机,要在多年后仍稳占鳌头,恐怕并非难事!
这场婚事也当真是声势浩大,为了让迎亲队伍通行无阻,内城、外城共计封闭了十几条大道。迎亲的车队由一百零八驾马车组成,当中八十一驾,都是负责拉彩礼的。
领头的婚车,是一架九龙金辇,由十二匹拥有龙裔血脉的金鬃白马拉乘,气势奢华!
且为了让百姓们都参与到这场盛事中,财大气粗的傅家向全城百姓都发放了喜钱。只要凭借户帖,证明是浮春城登记在册的居民,就能在婚期前后的三天内,在各区的户庭院,领到一片二两重的纯金桂叶。这可是动辄数百万两黄金的手笔,当真大气!
虽然此举有为明年大选提前拉票的嫌疑,可偏偏是因为大婚讨意头这种事,无法被落实指控。这场婚事,政治的味道愈发浓厚显重!
这日正午,李卫真、罗毅成、断天情三人仍逗留在常春楼的厢房里。
李卫真在床上盘腿打坐,罗毅成则在房间内设立起法坛,把精力用在画符上。
唯有断天情百般无聊,坐立不安。
罗毅成再次画好三张符箓后,正打算打坐休息半个时辰,再继续工作。
断天情见两位师兄都如此之气定神闲,仿佛忘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的模样,他便有些恼了,终于按捺不住质问道:“咱干嘛还在这里待着啊?罗师兄,你瞧瞧,这都什么时辰了?”
断天情推开窗,指着外面日照当空的明媚眼光,似乎只为证明自己并非无理取闹。
罗毅成淡然道:“午时啊!不早也不晚,你饿了?”
断天情没好气道:“我饿个鬼啊?哪还有心情吃喝?我是说,咱还得等到什么时候才出发?是等到拜堂之后,才过去蹭喜酒喝吗?”
罗毅成胸有成竹道:“拜堂还早着呢!拜堂的时辰,是有讲究的,得看大婚当天的日子,去推算。今天在干支历表上,是乙卯日,喜神出现在戌时,也就是黄昏时段。所以,我们酉时出发,都还来得及。”
断天情半信半疑道:“就不许他们赶时间,中午或是下午就拜堂?”
罗毅成摇头道:“寻常人家不好说,但这种大家族举办的婚事,良辰吉日这些还是很讲究的。差半刻钟,新郎新娘都不会走进大堂行那拜礼。”
其实,在那封大红请柬上,就有写明是:戌时三刻入席。
只是断天情单纯认为那只是晚宴开席的时间,而没有深思过,为何是定在这个时间点上。
“那好,反正这么久都等了,我就再等两个时辰!”断天情拿出蒲团,也有样学样地打起来。
断天情此刻恨不得两个时辰的光阴眨眼就过去,罗毅成则望向法坛上的香烛,眉眼中难掩忧愁,他多盼望还能有千千万万个时辰相隔。
事实上,酉时还差三刻钟,房间里的三人就被匆忙赶回的傅敬章,给喊出了屋。
先前,为了谨慎起见,罗毅成让傅敬章在外探查了一遍路线。
结果,当真不出所料,因为多处路段被路障封闭的原因。他们如今要抵达位于内城的傅氏宗主府邸,得绕不少的路,计划亦得随之改变。
这趟操纵马车的人,并非是花满楼里的职业车夫,正是看似文质彬彬的少东家-傅敬章。
傅敬章身为花坊区内有名的富家公子,往日里自然也会参与一些纨绔的游乐,比方说:赛马、赛车。
年少时就向往着策马江湖的傅敬章,一身骑术其实相当了得,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的弱不禁风。而对于赛马所衍生出的玩意:赛车,虽不时常夺冠,但极少会落后到中下游,可见是驾车技术也是不错的。
李卫真本是不想把傅敬章牵扯其中,一方面是处于对其人身安全的考虑,一方面是怕这小子难以向家里交待。终归,他也是姓傅的。
但罗毅成给出谏言,事到如今,扯外人进来更是不妥,还是自己人办事可靠些!
傅敬章听了自然是很高兴,他的身份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是“自己人”了!
十几条大道被封闭,虽不至于瘫痪全城的交通,但堵车实在是难免的事情。所幸,傅敬章确实证明了他的驾车之术并非夸夸其谈,他总是能在恰当的时间加速变道,并“加塞”到别人的马车前头。
如此做法自然是换来了很多骂声,甚至导致了几起在他们之后的追尾事故发生。但如果没能在限时之内赶到那座府邸,真正糟糕的事情,将会从断天情那一声声“快点,再快点!”的心急如焚中,所预料到。
在距离戌时尚且还有两刻钟的时候,傅敬章幸不辱命,终于把车内的三人成功带到了那座府邸前。
下车后,李卫真走到车前的驾驶位,对正要找地方停车的傅敬章沉声道:“我已经在车厢里留了一只包袱,委屈你一回。如果你待会听到什么动静,马上驾车回去!”
傅敬章神色凝重地点头道:“老大,你放心吧!我不会给你拖后腿的!”
李卫真拍了拍傅敬章的肩膀,点头道:“你很能帮得上忙!保重!”
傅敬章自觉心中莫名难受,忍着哭腔道:“老大你也千万要保重啊!”
李卫真没有回话,只是默然转身,与另外二人并肩成一线,一同走向那座府邸大门。事到如今,千言万语总是说不够的。割舍,亦是必然的抉择。
三人绕过巨大影壁,来到门前递出那封大红请柬,门卫们只是习惯性地给予礼貌躬身,便邀请三人入内了,并无想象中的查问。
亦不难理解,这座府邸在这日接待的客人,怕是得数以百计,大多都是身份显赫的城中贵人。若是外来人,那就更不简单了,岂能是这些小小门卫们有资格仗势作态的?
至于可担心有鱼目混珠的捣乱者?怕是有几个不怕死的,更能助兴。要知道,里头的客人当中,光是金丹客就不止一位。所以,这些门卫们,皆是心安理得地放行一位位来访者。
便是无请柬者,只要能够递出证明身份的拜帖,都能入内讨一杯喜酒喝,沾沾喜气,增进友谊!
傅氏宗主府邸的格局之大气,不亚于皇庭宫殿,而举办大婚典礼的场所名为紫光殿。乃一座占地三亩的大型宫殿,铺有金色琉璃瓦,屋脊最高处有两只金色螭吻,檐角有十兽。
整座宫殿连同台基高达十丈,而那以三层格局承载起宫殿的基座,则是哪怕不加以浮雕,都能尽显美轮美奂的白玉石所垒砌。
至于宫殿下的广场,那便更是恢弘壮丽了,三十多亩地皆以白石砖砌嵌,无一花一草一木,广袤宽敞下,尽显威严震慑!
广场东西两侧,有房屋楼宇三十多间,那些在晚宴摆席前就提早到来的客人们,便大多都在这些高楼大屋内,或三五熟人寒暄,或独自一人凭栏观景。
也有一些往日与主家来往密切的客人,已经进到了紫光殿内,便是在殿外的月台上,也都聚集了不少人。
过了广场正门,立身在百丈红毯上的太一门三人,抬头的第一眼,便看见了在那红毯末端,正位于紫光殿外,身着大红新郎服的傅励驰。
此时的傅励驰,正应酬着几位在城中颇具分量的长辈,无暇东张西望。可当他把客人请进殿内后,转身之时,整个人顿时就僵住了。
待傅励驰稍稍镇定心神时,被他视线牢牢锁定的三人,已经在红毯上走了近半路程。他的第一反应,是略显慌张地走到一旁,招来近身亲信冯博韬,压低嗓音质问道:“你最好给我解释一下,他怎么也来了?”
受傅励驰之命,领监视之责的冯博韬,显然得为这件事情而负责。
但在面对傅励驰质问之时,冯博韬却表露出一脸骇然、为难的神色,“回禀大公子,小的在五天前确实见李公子已经出城了。后来老爷让小的负责起操办婚事的一部分事宜,便也没有再分心去外城了!”
傅励驰厉色道:“我要的不是借口,而是一个解释,事实就在眼前!”
冯博韬抹了把额头,小心翼翼地补充道:“话说,那李公子跟少夫人的关系,不也挺好的吗?这或许是……”
冯博韬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傅励驰的脸色已经一下子黑下来了。
然而,回望视线中越来越靠近台阶的三人,傅励驰并没有继续逗留在月台上,而是快步上前相迎,驻足在基座最底层的第一级台阶前,对相距一步之遥的李卫真点头致意道:“想不到你能来,真是让我惊喜万分!”
听到这句话,李卫真略微皱眉道:“你也让我感到很意外,但我不是为了你才来的!”
这回,便轮到傅励驰禁不住皱眉了,然他稍稍偏移开视线,对断天情微笑道:“断师弟,原来你还活着,这真是太好了!以前我也是年轻气盛,咱俩相处得不大愉快,所以待会我一定得向你多敬几杯酒才行了!”
断天情翻起了白眼,鄙夷道:“假惺惺,你死我都还没死呢!”
鉴于对断天情先前的印象,傅励驰没有多想,只当是自己又被李卫真先前所说的话给误导了一回,以至于如今说错了话。大婚之日,他也不愿主动争吵,便唯有继续找机会寒暄客套。他转而望向罗毅成,继而给李卫真递去眼神暗示,询问道:“这位道友是?”
闻言,未等李卫真开口,罗毅成便自我介绍道:“见过傅师兄,在下罗毅成,与李师弟同期!”
傅励驰一脸欣然,点头致意道:“原来你就是天工院的那位罗师弟,早有耳闻,幸会,幸会!”
往时在太一门,罗毅成虽不是风云人物,但终究是一位出类拔萃者,有名声被口耳相传,亦并不奇怪。
断天情却是表现得愈发不悦,他暗暗抬肘顶了一下罗毅成的后腰,低声道:“你跟他套什么近乎?”
声音虽小,但在如此距离之下,却难以不被傅励驰捕捉到,他愈发感到疑惑,自己怎么又得罪这小子了?
可尽管如此,傅励驰还是尽量以笑脸应对三位昔日的同门,“都是同门兄弟,咱也别站在这里那么生分了。大典快开始了,里边请吧!你们今天都是我的贵客,观礼可不能少了你们在场!”
李卫真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与傅励驰擦肩而过,直径踏上白玉台阶,身旁二人随之跟上。
一下子就被落在了后头的新郎官尴尬地笑了笑,不好因这等反客为主的行为发怒。
高处月台上,有留意到这一幕的年轻宾客,诧异地对身旁的同伴询问道:“那三个人是什么来头,怎么这么神气?”
那人的同伴摇头道:“不清楚,应该不是城中的贵人,兴许是哪家大宗门的高徒吧!”
一脸好奇的年轻宾客正要点头附和,然而,此时却有一位手持高脚酒杯的华服青年,走到白玉栏杆旁,身子倚在栏杆上,摇晃着手中酒杯,似笑非笑道:“才不是什么名门高徒呢!领头的那一位姓李,是春羡真人的亲传弟子。”
话音一落,那位年轻宾客诧异的眼神,渐渐转变成轻蔑,嗤笑道:“什么嘛!原来是太一门的死剩种,这架子摆得真是能唬人!”
华服男子没有继续掺和进这种背后非议当中,他把手肘搭在栏杆上,侧身望向正在拾阶而上的李卫真,目光很是专注。
被这种专注落在身上的李卫真,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转头斜望上赏景月台。
此时,华服青年动作极隐蔽地抬了抬手腕,并微微颔首。
是挑衅?是举杯?除目光对视者外,无人注意,无人关心!
但若是前天夜里的某些光阴碎片,能够重新拼凑在人前,那便是截然相反的反响了!
那时的华服男子,打扮可不敢像如今那般高调,当他以一袭黑衣出现在常春楼客房时,任谁都会将他定义为不速之客。且身旁还带着一位穿着相似的同伴,两人咋看都像是替人办事的杀手。
当时,华服男子与李卫真见面后,第一句话便是:“别误会,我俩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也并非如你所想。在下周光举,这位是我的生意伙伴,何超元!”
周光举,来自城主府的大公子,内城里最有名的纨绔子弟,论纨绔他自称第二,便无人敢排其前列。
何超元,城内最大赌场“金豪京”名义上的老板。时常自谦:我何某人对钱,可一点都不感兴趣!
当然,对身为外乡人的李卫真而言,这两个名字,就仅仅是名字而已。对于名字背后的分量,他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
“我不在乎你们是谁,直接说明来意,是我给你们的唯一忠告!”
“好,爽快!我们来这里,只是希望“沉默王冠”,能够一直沉默下去!”
“嗯,你俩喝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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