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首的大熊猫看出来那对利爪不是抓向自己的。
雄狮也业已察觉,但它已在和大熊猫的肉搏中消耗极大,被抓得血痕累累,脸都花了,竭力想躲却力不从心,被老鹰用双爪一把提溜起来,带上了半空,尔后松开,摔落了下来。
如是几次,狮子哀叫几声,气息萎靡,直接晕死了过去。
大熊猫朝上拱了拱手:“晚辈有礼了,不知是哪位前辈驾临,搭救之恩,华某拜谢。”
老鹰落下,踩在狮子身上,抖了抖硕大的翅膀,复又收起,看着大熊猫,口吐人言:“小友不必客气,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老夫,阿肯部族大部首,阿肯瑟是也。”
华澜庭幻化的大熊猫一呆,迟疑问道:“难道我没有猜错,前辈这是,被人夺舍?”
在华澜庭脑域中幻化成老鹰的阿肯瑟本尊答道:“小友聪慧。夺舍?是这个意思吧。老夫不过是暂且退让,这厮自以为是,实际并没有成功。“
“哼哼,论道行,他这个圣山不入流的长老还嫩点儿,要是三圣尊亲来还差不多。”
华澜庭犹豫道:“前辈此举必有深意,晚辈斗胆一问,您既有此能力,何苦让阿肯部族被三圣山当枪使,以致折损族人,还与我仙洲为敌?”
阿肯瑟泰然一笑:“问得好。听你所言,对圣地和部族之事已是有所了解。来来来,咱爷俩儿聊上一聊,让我为你解惑一二。”
顿了一顿,阿肯瑟的声音低沉下去:“我阿肯部族当有此一劫,老夫适才的话是说得大了点儿,装作被夺舍也是无奈之举。”
“圣山势大,部族式微,这是不争的现实。作为氏族的族长和部族的大部首,只有我一个人因为一些原因,能隐藏能力,稍有抗衡之力,其余族人皆平常,硬碰硬的话,只能是鸡蛋碰石头。”
“差距太大,圣地部族想要翻身,只能隐忍待机。抗争以求翻身是历代大部首背负的使命和孜孜以求的梦想,却不是短时间能够做成的事情。”
“当他们要通过夺舍我来掌控部族的时候,虽然以我之力当时可以反杀此僚,但那样我就暴露了,必给自己和部族顷刻带来灭顶之灾。”
“另外,老夫算定此变化是我族改变命运的一个契机,我还要留此残躯,来观察三圣山到底想要做些什么,以便从中觅得良机,为部族的后辈孩儿们铺设一条生路。”
“至于你说的族人折损,为了达成目的,牺牲是不可避免的,只要有价值。为此,老夫死不足惜,他们也要付出,这是这一代像阿布扎比这样的部族勇士们的宿命,必须无所怨怼地去接受。”
华澜庭默然,半晌言道:“我能理解您老人家的苦衷,就是这些猿人和部族战士,包括我们仙洲修士,都是生灵,却由于一些人的私欲而不得不互相残杀,何其无辜。”
阿肯瑟淡然说道:“孩子,你尚年轻,正处在努力折腾的阶段。等你经历的多了,就会知道,所谓的生死、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与寒暑,这等等一切都是天命运行、事物变化形成的短暂表象与幻象。”
“正如我之鹰身,他之狮身,你之熊猫体,从小了说,如同世间孩童玩耍游戏时的躲猫猫、老鹰抓小鸡一样,只是临时的假象与角色,不但过一会儿就要变回归本体,而且当你玩儿过很多遍,清楚游戏的规则和玩法后,你就知道你时而是鹰,时而是鸡,鹰会出现、鸡妈妈会保护你,抓住与跑掉并不会给你带来真正的慌乱,你会无所惧,而是沉浸其中,去感受和体验。”
“至于说是鹰、是狮、还是熊猫,是强大到主宰别人,还是被奴役和欺压,皆是因缘和合的结果。”
“好比你会喜欢上一个人,你会因为某些人、某些事而受到触动,那很难讲是因为这个人和这件事,而是因为你,本来就会被这样的人吸引,会被这样的事感动。这些,早晚都会发生。所谓万物皆一也。”
“于是,在老鹰捉小鸡这件事情上,你就有了定见。”
“再往大了说一点儿。普通人之一生不过三万六千天,对于死亡,他们虽然多少恐惧,但大多数人不会对此有所怨恨,因为这是必然的,既然是必然的,甚至讨论本身都没有多大的意义。”
华澜庭默想片刻,说道:“所谓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话虽如此,但真的面对死亡,我仍会恐惧。我立志修道求长生,追求意识长存、灵魂不灭,希冀进入更高的生命形态,可还是会有害怕和畏缩的时候。”
阿肯瑟微微一笑:“在我族看来,求还是不求,大概也逃脱不了生命的轮回,区别是你能主动掌控和意识到的有多少。”
“滚滚红尘之中,咱们再往大了说,如果你能清醒地经历多次轮回,当明白所谓的生死,只不过是睡了一觉而已,等你醒过来后,又是投身到另一个游戏之中。如此,你就不会对什么族人的陨落太过在意,最多,是对重重外欲所裹挟而产生的痛苦生出由衷的慈悲。”
”有句话说:观天地,府万物,直寓六骸。在你知晓天地运行,能把万物藏于胸中的时候,你就会发现自己的身体乃是一个临时短居的寓所,今天住进来,明天搬出去。就会知道事情都会如是而来,同样会如是而去,既无可奈何,不如安心接受,每次真诚地投身进来认真地玩一票儿就好。”
华澜庭再想,依然不能完全释然:“或许吧,您说的或许也是我道门修真的真义。不过在我这个年纪,还是无法全然做到安命认变,我要挣扎和努力,我要去选择和争取,必然就会有焦虑和痛苦。”
阿肯瑟朗声大笑:“哈哈,这很真实。无妨,孩子,这真的无妨。”
“老夫也尚未活过一世。告诉你一个秘密!老夫之所以有这样的感慨,有一些隐藏的能力,不是我真的看得通透了,而是我族大部首有一种传承,类似佛家的转世轮回――历代大部首的神魂和识见都能在我身上得到延续和叠加。”
“虽然年代越久远,这种累积的东西也会慢慢消散。但在经历过若干次转世轮回之后,我知道历史总是相似,事情总会重复,我知道事物总是在盛衰之间转换,这很正常。”
“我有累世的经验,所以能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保持平常和悦的状态去看待一切的幻化交替。我不那么想得到,也不那么怕失去,有了还会无,没了,咱们乘愿再来。”
“而你没有这种积累,有悲悯和痛苦也很正常。所有让你感到纠结和痛苦的地方,都是你的意识,也是你的智慧和慈悲。那,是阴阳之阴,是阴影覆盖的地方,是本体意识的投射,可以称之为,无明。”
华澜庭喃喃自语道:“佛家《心经》有云: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碍,以无所得故。”
他忽有所感,问道:“阴影?无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我们焦虑、愤怒、怨恨等情绪对偶然和不可控情绪的不良反应,难道说,圣地圣山冥修之法是对人之无明情绪的操控之术?“
阿肯瑟的鹰脸上露出赞赏的神色:”小子果有慧根。圣山之学,大体如此,他们善于利用妄动无明之人的负面能量。”
“我于佛家道门知之有限,但也知道你们道家讲究精气神。精代表物质,气代表能量,神代表意识。以神统气,以气驭精――你的意识影响你的能量,并带动你的能量作用于周边的物质。”
“明白了此点,你之修为虽还不算太高,但普通冥术对你的影响也就很有限了。”
华澜庭又道:“您如果释然,没有了恐惧怨恨,可还是没有释怀而置身事外啊?”
阿肯瑟说:“一方面,老夫接受数代轮回,终不是自己苦修而成,境界达不到超脱的地步。另一方面,圣地本为各个原始部族的家园,圣山是外来的侵略者,我作为其中一员,岂能任由故土和族人被欺辱践踏。”
“古话古语中,往往后半句才是重要的。如果不知道,就会被带到沟里。我们知道老来多健忘这句话,却不知道后一句是:唯不忘相思。老了,呵呵,什么都忘了,还是很想你。多好,多美……“
“而以德报怨要看情况、分时候,孔先圣是怎么说的?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华澜庭忽然想到一事:“大部首,您貌似已被夺舍,那意识存身何处?”
阿肯瑟笑骂:“你小子倒会刨根问底,我既已现身,也不怕你知道,你不妨猜猜?”
华澜庭略一转念:“部族法杖?”
“然也。”阿肯瑟答道:“部族圣器,不仅是个权力象征,更是件宝物,有历代族长神魂守护,只有圣山三圣尊才有可能识破降服。”
华澜庭道:“我还有最后一问,要是不方便,您可以不回答。”
阿肯瑟说:“老夫知道你要问什么,没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了解的都会告诉你。你不用担心,老夫也不求你回报承诺什么。以后你愿意做的,自然会做,如有为难畏难的便罢。人有定见,事有定数。”
华澜庭不言,说到这个份儿上,彼此心意相知,他受人恩惠,自会知恩图报。
阿肯瑟接着说道:“你要问的,可是为什么三圣山可以让我族通过长岛魔鬼大陆桥的两界屏障来到仙洲之内吧?”
华澜庭颔首。
阿肯瑟:“一如戏法,蒙在鼓里就非常神秘费解,一旦说开,不过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