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嘉面无表情的听着,也没呵斥,只看了眼底下。
就有个不起眼的小内侍上来禀告:“三皇子殿下住处的确有一卷偏方摘录,不过并非殿下在宫外随意打听到,而是三皇子的手下偶然买到一本医术残卷,整理所得。贵妃娘娘昏迷之后,三皇子殿下接到消息,立刻约束左右不许声张多事,紧接着将消息转给了十皇子殿下……”
“而十皇子殿下闻讯之后,对贵妃与皇嗣多有怨怼诅咒之语。”
“甚至提及皇后娘娘,也无多少敬重之意。”
这小内侍口齿十分清楚,很快就将三皇子十皇子私下里的言谈举止描述出来,末了还道,“方才人已经招供了,三皇子那边,夹带药物进宫、且交与绚晴宫宫人的,是殿下的贴身内侍,这内侍是殿下还在襁褓时就开始伺候的,素来深得殿下信任倚重;十皇子殿下那边更隐蔽些,却是十皇子殿下院子里的一个粗使。这粗使表面上看起来与十皇子毫无瓜葛,但实际上他家中累年收到不菲的赏赐,私下里一直为十皇子做事。”
甚至还将两位皇子所用药物的来龙去脉,仔细道出,言语简练干脆,宛若亲见。
顾箴肝胆俱裂,嘶声道:“陛下,这不可能!这……这一定是有人蓄意谋害!您还记得当初信成公主的事情么?当时妾身就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就怀疑过是宫里谁做的,蓄意挑拨妾身与贵妃之间的关系!这会儿发生这样的事情,未必不是之前算计信成的人又一次出手了!只不过,当初是信成,如今是小三跟小十!”
“皇后乏了。”淳嘉有些疲倦有些漠然的说道,“伺候皇后去歇着罢。”
“陛下!”顾箴不想走,她激烈又绝望的喊道,“贵妃固然是您心中所爱,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您的亲生骨肉,难道小三小十就不是您的孩子了么?!小十还是您的嫡子!!!”
皇帝没理她。
御前侍者也当没听见,硬生生的将她拖走了。
顾箴使劲儿挣扎,出了殿,兀自叫嚷不休,还是旁边走来一个宫人,低声劝道:“娘娘消停些罢,陛下若是当真不爱惜三皇子、十皇子两位殿下,这些年来,两位殿下焉能有今日?甚至皇城司都证据确凿了,还要召到跟前亲自盘问,这不就是怕冤枉了两位殿下么?您无凭无据的这样吵闹,除了叫陛下心烦意乱,又有什么用呢?再者,两位殿下其实还有话说,您这儿闹着,叫他们心绪不宁,万一因此错漏了要紧的话语,可要怎么好?”
如此好说歹说的让顾箴歇了声,殿中三皇子与十皇子却根本顾不上这位母后,俱是惨白了脸色。
三皇子直接不吭声了,只眼神格外悲伤。
倒是十皇子,还在据理力争:“儿臣年岁渐长,的确笼络了些人办事,但那粗使平素里跟儿臣来往不多,焉知他是不是私下里受了旁人蛊惑,陷害儿臣?儿臣有什么理由谋害贵母妃腹中没出世的弟弟或者妹妹?父皇膝下子嗣众多,儿臣的兄弟姊妹从来不在少数,贵母妃就算得宠,可父皇也不是不心疼儿臣。儿臣为什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行这等逆伦之举?!”
“说句不好听的话,就算贵母妃再次生下皇子,儿臣也不过是多个弟弟罢了。”
“晋王难道不是儿臣的弟弟了么?”
“儿臣这些年来什么时候对晋王下过手?”
“再说三宫六院谁不知道贵母妃的手段,儿臣这么点儿年纪,哪里来的本事跟胆子,在贵母妃手底下弄鬼,遑论是叫贵母妃跟贵母妃的孩子都没个好?”
他也翻起了旧账,“说起来贵母妃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从前贵母妃同袁皇祖母不睦的时候,似乎也险死还生过,若是这一次,贵母妃也险死还生的话,贵母妃福泽深厚的程度,当真叫儿臣好生羡慕!”
见淳嘉只是目光沉沉的看着自己,十皇子一咬牙,用力磕了个头,请求道,“父皇,儿臣平素对贵母妃,的确有所怨怼,毕竟贵母妃三番两次针对母后,儿臣就算不是母后亲生,到底母子一场,心里怎么能够不为母后抱屈?但要说谋害贵母妃,儿臣实在没做过这个事情,也没有理由这么做!求父皇明察秋毫,还儿臣一个清白!求父皇彻查那粗使的底细,好教儿臣知道,是谁在背后算计儿臣!”
……天家父子对质之际,清人有些疲倦的带着一身药味从内殿出来,陈兢立刻迎上去:“娘娘如何了?”
“隗太医医术好,瞧着呼吸平顺了很多。”清人哑着嗓子说道,“只是皇嗣……只能上苍庇佑了,
隗太医说他实在没有把握。”
顿了顿,语气复杂道,“就算保住了,只怕皇嗣身子骨儿……”
陈兢神色有些悲戚,旋即安慰道:“皇家要什么没有?往后慢慢补着,一定能好的。”
其实在他们这些下人,只要贵妃活着,那就还有机会。
至于说皇嗣……
怎么说呢?
若是当真生下来,少不得格外疼惜些。
要是保不住,却也谈不上太悲伤。
毕竟怎么都有个晋王打底了。
“前头如何了?”清人看了眼左右,低声问。
陈兢神情有点儿复杂:“皇城司已经查出了罪魁祸首,乃是三皇子与十皇子两位殿下。这结果便是陛下只怕也有些难以置信,如今正亲自盘问着。”
站在皇后的立场上,是怎么都不相信三皇子十皇子谋害贵妃娘儿的,再多证据,那也只能是栽赃陷害,蓄意针对中宫。
淳嘉居然会相信这样的所谓真相,根本就是一门心思扑在了云风篁身上,罔顾父子亲情!
但在绚晴宫的立场上,尤其是众多根本不知道内情的侍者眼里,对淳嘉也不无怨气。
皇城司到底不是真的吃干饭的!
他们都将来龙去脉、凭证找的这样齐全了,天子若是气不过,召了两位殿下过来,怎么也该先上一顿刑罚罢?
结果呢?
这都好一会儿了,还在那里好端端的说着话!
就算将皇后赶出去了,可相比他们主子受的委屈吃的亏,又算什么?
合着天子对他们贵妃也不过如此!
“就问着罢。”清人心里还是担心的,尽管在数年前就有过一次骗过淳嘉的经验了,可她此刻还是感到一阵阵的心悸。
也是她作为贵妃近侍,这会儿为贵妃牵肠挂肚理所当然,神情之间的沉重与担忧,也是理所当然,这才没露陷。
眼下却也没有精力给予更多指示了。
索性贵妃昏迷之前就告诉过她,这种时候,她不急着报仇雪恨,心思都搁照顾主子上面才逼真。
于是清人就跟陈兢小声说道,“陛下终归会给娘娘一个交代的。再者,兹事体大,若是凭着皇城司那边的证据就将两位皇子……只怕前朝也要闹起来。左右咱们的目的,就是为娘娘讨个公道,又不是针对两位殿下。”
她说了这话,因着困乏,也就去屋子里歇着了。
而两人的对话很快被传到御前,淳嘉听着,仔细推敲,并没有发现什么不妥当。
实际上,虽然皇后跟十皇子,都提到了绚晴宫从前遇见的谋害跟凶险,但在淳嘉眼里,这次的事情,跟之前是完全不一样的。
若说当年云风篁险死还生是苦肉计,可能皇帝还会思索一下。
但这一回,谁说他都不相信。
因为贵妃的孩子是真的不好了,最好的结果,也是能保住,能生下来,但肯定不能有个康健强壮的身子骨儿。
云风篁这样的慈母,敢拿自己冒险,敢自己赌命,敢对自己下狠手……却怎么舍得这样对待她的孩子?
还是能够弥补她多年遗憾的皇嗣!
所以尽管这次查证下来,无数证据指向了中宫,淳嘉却压根没理会皇后母子话里话外怀疑贵妃贼喊捉贼的指控。
在他看来,这次的事情,要么就的确是皇后这边的人做的。
要么,就是其他人,栽赃了皇后一派。
这也不奇怪,皇后的性-子,说的好听点是敦厚,说难听点就是蠢钝。
身份又高,跟贵妃之间又越发的水火不相容。
简直就是最合适不过的挡箭牌替罪羊。
他召三皇子十皇子当面垂询,主要是为了杜绝罪魁祸首推了这俩儿子出来顶缸的可能。
但三皇子也还罢了,十皇子却句句不离怀疑贵妃。
淳嘉忍了片刻,决定不忍了,亲自走下去给了这儿子一脚,将其踹翻在地!
“混账东西!你口口声声说你贵母妃心机深沉手断了得,不坑你就不错了,你如何坑得了她跟她的孩子?!”皇帝对待亲生骨肉们并不公平。
老实说,就他的孩子数量,他也不可能公平。
但也正因为对大部分孩子不那么关心,也没有什么责罚。
尤其十皇子
作为嫡皇子之一,上头的楚王又是个痴傻的主儿,一向地位有些超然。
皇帝对他一向也是多有关注的,日常宠爱不如秦王昭庆,但政治上的地位,其实比秦王更高。
从前十皇子也有许多错事,皇帝无非是责骂。
亲自动手,这还是头一次。
别说十皇子愕然了,连旁边的三皇子,都有些错愕。
淳嘉没理会四周侍者的惊诧,指着十皇子,森然喝道,“听风就是雨的东西!朕来告诉你,你贵母妃这些年来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十二岁受庶姐牵累,当时也不过你们仿佛的年纪,就被迫离开北地,千里迢迢到帝京来寄人篱下!在帝京的三年,谨言慎行,如履薄冰,饶是如此,也挡不住有人算计,想借她性命,成全自己的好处!就这两年宫里头的新人,随便拉一个,都比你们贵母妃当时的日子好过!”
“不信去问问皇后!”
“你们贵母妃初入宫闱时的局面已然糟糕透顶,好容易挣出一线生机,结果因着出身不高,资历浅薄,没几个月到底还是着了暗手伤了底子,以至于一度被太医认为不能生育!”
“那些年里,你们贵母妃哭了多少次、伤心了多少回,朕最是清楚!”
“若非如此,小十也还罢了,小三你可还记得,当初朕日理万机,却仍旧拨冗给你们兄妹几个开蒙?!”
三皇子连忙磕了个头:“回父皇的话,儿臣记得,儿臣铭记在心,永不敢忘!”
“永不敢忘?”淳嘉冷笑了一声,毫不讳言自己对孩子们的不公,寒声说道,“朕当时其实就打算为秦王与昭庆开蒙,毕竟这是朕的长子长女,合该比你们这些做弟弟妹妹的矜贵些!何况那会儿除了他们乐意跟朕亲近,你们这几个,谁不是见了朕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一声‘父皇’声若蚊蚋,那束手束脚的样子,看得朕是无一处对劲!”
“是你们贵母妃,一而再再而三的劝说,让朕务必捎上你们。”
“甚至拿秦王跟昭庆做筏子,说是担心你们长大之后,兄弟姊妹之间落下芥蒂……朕可以说,单凭这一件,除了你们贵母妃,这三宫六院,决计不会有第二个人,敢这般大度!”
他冷冷看十皇子,“若是朕想单独教导你,你也好,皇后也罢,肯让其他皇嗣加入进来么?!”
十皇子无言以对。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淳嘉眯着眼,沉声继续道,“你们贵母妃或许不是完人,毕竟人无完人,但她在对待你们这些皇嗣上头,朕可以说,这三宫六院,没有一个比她更仁善厚道的!!”
“还有小十,当年宫变之际,你被留在蓬莱岛上,是谁照顾的你?!”
“若是贵妃要害你,当日兵荒马乱,你们两位皇祖母跟十二都落了水,她还能找不到机会下手?”
“她太太平平的将你送了回去,你倒好,转头就给她一刀!”
“还有后来皇后乏着,延福宫上下人心惶惶,你跟小三登门求助,贵妃哪一次不是温柔相待!”
“贵妃性-子急,同你们母后又有着许多芥蒂,可你们摸着良心说一说,她什么时候做过对不住你们的事情!”
“这就是你们口中心狠手辣算无遗策的敏贵妃!”
“她在这宫里吃的苦头受的委屈,远超过你们的想象!”
“相比之下,你们压根就是蜜罐里长大的,稍微听两句冷言冷语,就跟朕装什么命途多舛?!”
“朕当年在纪氏手底下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了近十年,朕跟你们说过自己不容易么!啊?!”
“两个歹毒东西!”
“贵妃因着自己一度无望有亲生骨肉,对所有的孩子都心存善意,哪怕生下晋王之后,也仍旧不掩慈母风范。秦王昭庆小七小九谁在贵妃跟前不比晋王更得她偏爱关怀?!”
“朕从前觉得秦王昭庆到底任性些,不够懂事体贴。”
“如今看着,到底是朕看着长大的孩子,就算因着备受宠爱不那么细心,心性上终归是知道孝顺的!”
“怎么也比你们一个个享受完贵妃的恩惠,转过身来恩将仇报的强!”
看着面前两个面带稚气却已经有着挺拔身形的亲生骨肉,还在壮年的天子眼中难掩失望,“朕怎么……会养出你们这两个不当人子的混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