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嘉一惊,立刻翻身坐起,一面取了衣袍迅速穿戴,一面沉声问:“浣花殿可曾传太医?”
雁引隔着帘子细声说道:“回陛下的话,来人说已经着人去召了。”
“着伺候朕的太医也一起过去。”说话间皇帝已然衣冠整齐的走出来,吩咐,“摆驾绚晴宫!”
算起来这两年皇嗣陆陆续续的出生,虽然也有夭折的,但毕竟是少数。
现下天子跟前还活着的子女已经不是少数,可皇帝亲自守着生产的,却屈指可数。
原本他虽然宠爱云风篁,对于贵妃这一胎也很重视,却也不打算一听到消息就立刻亲自前往坐镇。毕竟,之前绚晴宫的风头太过,淳嘉既然不打算废嫡立庶,不免寻思着不能继续给贵妃额外的恩泽了。否则万一嫡出皇子不是特别的出色,将来弹压不住秦王这些兄弟,那怎么办?他倒是不在乎拿个别庶出子女给嫡子当磨刀石,可也没狠心到为了嫡子顺利登基将所有庶出子都铲除的地步。
……话说真有嫡子要他做到这种程度才能够上位,那也一定废物的可以。
哪怕是记在玉碟上的嫡出子,皇帝也真的看不上。
他偏袒嫡子归根到底是不想给以后的朝代立下祸乱的根源,自己辛辛苦苦才坐稳的江山,怎么可能专门传给个窝囊废?
总之淳嘉最近其实不打算让云风篁有特别待遇的。
尤其两位太后才走,别在路上听见了这消息,曲太后也还罢了,袁太后……定然觉得刺心。
他没有下死劲留下袁太后,心里多少有些愧疚,并不想进一步的刺-激这位母后。
但谢猛的事情,以及云风篁这两日的卧榻,不免让淳嘉又牵挂起来。
皇帝对云风篁毕竟是有着真心实意的,不管这份真心实意的程度,让云风篁如何百味陈杂,终归他再如何顾全大局,也无法坐视宠爱的妃子置身危险之中而不顾。
所以那天从浣花殿出来,思前想后还是叮嘱了左右,贵妃但凡有什么闪失立刻通知自己,不问自己在做什么。
此刻乘坐帝辇匆匆赶到绚晴宫,才进门,就感受到往日的令行禁止、井井有条有些崩坏的意思,上上下下虽然不至于说乱作一团,却也是眼角眉梢都透着仓皇。
行到正殿,才下来,就看到两个彩衣少女,手挽着手,面色苍白的立在道旁,垫脚朝里张望。
因为太入神了,甚至都没注意到帝驾前来。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淳嘉望了眼,认出是谢奣跟谢阔,就沉声吩咐,“且回去陪着谢猛罢,这儿有朕在。”
姐妹俩闻声吓了一跳,慌忙躬身行礼,谢奣后-进宫,少见淳嘉,不敢多言,谢阔却壮着胆子说道:“猛儿姐姐跟臣女们都牵挂姑姑,姐姐也让臣女与奣儿姐姐一起过来守着姑姑。”
“两位小姐怎么还在这里?”赤萼听着动静走出来,与天子行礼毕,就忙忙的劝她们,“都说了太医已经在里头了,两位小姐都年少,尚未出阁,留在这里也无济于事,还是回去陪着猛小姐罢。等会儿娘娘这边有了消息,婢子们再使人去告诉,可好?”
谢阔下意识的看了眼淳嘉,却见皇帝直接抛下她们俩,去问赤萼:“阿篁如何了?”
天子人前对云风篁都是称位份的,此刻心急火燎之下失口,周围之人都是一怔,连一直低眉顺眼的谢奣都分明的愣了愣。
“……陛下,娘娘已经送进产房了。”赤萼定了定神,边引着淳嘉朝里走,边快速的说道,“如今情况还不太明了……总之是要生了,就是不知道……不知道等会儿会怎么样……”
淳嘉沉声说道:“贵妃素来福泽深厚,必然不会有事的!”
赤萼连忙称是。
“陛下,娘娘的产期本来也就在这几日,原本也是差不多了。”雁引见天子眉头深锁,快走两步上前圆场,“请陛下莫要担心!”
一行人脚下不停,很快走过殿堂庭院,到了专门预备的产房外。
陈兢等不方便进入产房的近侍都在此处守着,一个个神情凝重屏息凝神,愈显得气氛紧张。
看到这场面,皇帝步伐都为之顿了顿,摆手止住他们后知后觉的请安,问道:“贵妃是什么时候觉得不好的?”
之前谢猛的消息传过来时,云风篁虽然当着他的面受惊不小,但后来安抚着不是也好好儿歇下了?
那时候太医过来诊脉,可没提到早产的可能?
“回陛下的话。”如今留守在外的诸多侍者以陈兢为首,闻言惨白着脸上来请安,禀告道,“陛下走的时候娘娘情况尚好,但陛下走后,娘娘坚持召了奣小姐还有阔小姐问话……之后没多久,就……”
“混账东西!”淳嘉面色一沉,斥道,“你家娘娘如今什么情况你们不知道?谢猛之事原本就不该禀告她面前,遑论之后再让谢奣、谢阔去打扰?!”
陈兢听了这话眼泪都快下来了,狠狠磕了个头,哽咽道:“回陛下的话,当日给娘娘报信的那贱婢,奴婢已经使人看守起来了!至于奣小姐跟阔小姐,陛下,不是奴婢们不想拦,可是娘娘挂念猛小姐,发作起来,奴婢们又怕不依了娘娘的话,娘娘怒极伤身……”
淳嘉神情阴沉无比,却也没有继续呵斥他,因为皇帝心里有数,贵妃若是心意已决,自己都很难阻拦她,遑论这些奴才了。
他眯起眼,寒声问:“那个胡乱报信的贱婢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等陈兢回答,天子摇摇头,“贵妃才进产房,你们这外头就不像样子了……罢了,指望你们这些人,还是雁引你去瞧瞧!”
待陈兢带着雁引去看那被看守起来的宫人,淳嘉又让其他人上来回话,就是询问自己离开之后云风篁的情况。
经过同陈兢说的并无太大出入,基本上可以确定云风篁是被谢猛之事以及相关的情况给刺-激的早产。
没多久专门伺候淳嘉的太医抹着汗赶到,尚未行礼,就被淳嘉吩咐收拾一下,随时预备进产房抢救贵妃。
这让太医顿时肃然,汗都不敢擦了,大气也不敢出的走到旁边去整理医箱,甚至开始考虑万一贵妃情况不好的话自己是不是现在就悄悄儿写个遗嘱什么的……
他纠结之际,皇后、淑妃、德妃、贤妃……六宫起初听说贵妃生产,还在迟疑这大晚上的要不要走一趟,闻说天子都来了,哪里还敢怠慢?少不得翻身下地、梳妆拾掇了赶过来以示关心。
只是如今淳嘉无心理会她们,见后续还有人逶迤前来,干脆吩咐妃位以下的统统退下,不许打扰!
毕竟绚晴宫在他抵达的时候就已经透露出些许六神无主的意思,再挤着这许多人,只怕越发的忙乱,要顾不上主子们了。
“秦王跟昭庆那边可伺候着?”皇后见状,也让近侍帮忙出去驱赶劝说其他人暂且回去,尔后想起一事,四面一看,就问道,“今儿个贵妃这里顾不上他们,可别叫宫人们惫懒了。”
“皇后娘娘请放心,刚刚我家娘娘才发动,尚未进产房前,就挣扎着叮嘱左右,今晚上伺候皇嗣们的人务必用心,不论产房这边传了什么消息过去,都得寸步不离的守着皇嗣们!”闻言陈竹连忙上来解释,“决计不会因为娘娘这边事出突然,叫皇嗣们受惊的。”
皇后心道,这都顾得上,那估摸着问题不大,至少贵妃进产房前,状况还是可以的。
但淳嘉听着就不是这么回事了,却是颇为感慨也是颇为复杂的想到,贵妃果然看重孩子们。
都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护住几个不是亲生的皇嗣。
见皇后闻言竟然露出轻松之色,天子眸中顿时有些寒意凝聚,淡声道:“贵妃人就在面前的产房里,皇后也没关心几句,倒是惦记着秦王他们?你究竟是来关心贵妃生产的,还是来关心秦王他们的?”
顾箴没想到皇帝会这样问,怔忪了下,才强笑道:“陛下……妾身当然是听说贵妃早产才过来的。刚刚问秦王他们,只是想着贵妃素来爱惜膝下子嗣,担心她今儿个仓促进了产房,伺候皇嗣们的人会忙乱无措,到时候别惊着了孩子们。”
“贵妃入宫数年终于有喜,今日分娩,乃是好事,孩子们有什么可惊讶的?”淳嘉语气冷淡,“再者,往常也不见皇后对秦王他们几个多感兴趣,这会儿怎么就惦记上了?”
“这……”顾箴怔了怔,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只是没话找话也是略带好意的询问,在这时候意味着什么:作为一个入宫多年都无所出、也不可能再有所出的继后,她是很喜欢小孩子的,故此对于绝大部分皇嗣都抱着友善的态度。
只是这种友善跟亲近从来不对云风篁膝下的几个孩子表露。
这是因为一来秦王昭庆同三皇子还有楚王起过好几次冲突,每次吃亏的都是三皇子还有楚王,皇后就算对大部分皇嗣都存着怜爱,但自己一手养大的肯定更重视些,故此对于霸道的皇长子皇长女实在很难不落芥蒂
;二来则是因为云风篁性格比俩孩子还霸道,贸然亲近她膝下的皇嗣,这位贵妃可不会觉得皇后是好心好意,她只会觉得皇后存心离间自己跟膝下子嗣之间的情分,又或者打其他的坏主意……总之为了不惹事,皇后平素对诸皇嗣嘘寒问暖,唯独对秦王兄妹,不闻不问。
结果如今贵妃前脚进产房,后脚皇后就对这些皇嗣关心上了,甚至听着淳嘉刚刚都没问过这几个孩子……这……
结合云风篁是早产,而且早产别有内情来看,很难不让人怀疑皇后就是谋害了贵妃的人。
甚至她有一定把握笃定贵妃进去了产房没准就出不来了!
这样,可不就是可以提前关心秦王他们,等贵妃的噩耗传出来,就开始瓜分这几个皇嗣?
毕竟秦王他们年纪都还小,还是需要母妃照顾的时候!
顾箴一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来!
她顾不得多想,急忙跪倒在地请罪:“陛下,是妾身没福,未曾生养过,故此来了也不知道该说些做些什么,仓皇之下提及秦王、昭庆等皇嗣,妾身决计没有其他意思!”
淳嘉盯着不远处产房,里头刚才还算安静,此刻却分明的忙乱起来,只听到一迭声的安慰里夹杂着贵妃断断续续嚷痛的声音,但因为似乎有人劝了她节省力气,硬生生的忍着低落了下去,隔着门只能听到含糊的呻-吟……他侧首,专心留意了会儿,才瞥向跪到双膝冰凉的皇后:“你虽然未曾生养过,却没少为妃嫔生产坐镇,为何至今一无所知?是之前对六宫的关切都是装模作样,还是今日心里有事?”
皇后不敢回答,只俯伏于地,战战兢兢。
皇帝凝视她片刻,顾箴只觉得他此刻的目光,淬骨的寒。
“皇后身为中宫却言行无状……”淳嘉沉吟了下,道,“回头抄些经书为贵妃祈福罢。”
顿了顿,“没有下次!”
顾箴顾不得委屈,连忙道谢。
心里憋屈,但这种憋屈跟之前的委屈又不是一样的。
之前她觉得自己冤枉,可这一次……真的只能怪自己犯蠢了。
“本宫又不是头一次伺候陛下,却何必装伶俐呢?”皇后懊恼的在心里告诫自己,“往后不懂的时候宁可木讷些,却不能再这样随意了。”
其实换之前她也未必会开这个口,还是跟淳嘉长谈之后,觉得皇帝还是可信任可依靠的,她就下意识的想表现下……谁知道!
……外间本来气氛就紧张,因着皇后受到的责罚,众人越发噤若寒蝉不敢动弹,产房里,一切却有条不紊。
甚至清人还跪在榻前,附耳低声禀告云风篁:“娘娘,刚刚皇后娘娘因为询问诸位小殿下,被陛下怀疑且责罚了……用不用加把火?”
比如说,让秦王昭庆七皇子九皇子当真出点事之类……
“用……用不着!”云风篁是自己喝的催产药,熬到有动静才装作早产,此刻已然开始生产,口中咬着帕子,闻言将帕子用舌头顶出些,断断续续交代,“过、过犹不及!”
本来还想解释几句的,但此刻阵痛磨人,委实无暇多言,只以眼目示意清人别多事。
毕竟谢猛这一件已经锁定了袁太后跟顾箴俩,这时候犯不着再画蛇添足。
没得引起淳嘉怀疑。
她否决了清人的提议,感受到疼痛加剧,再也无力他顾,只听着稳婆的指点,开始使劲……这一段时间,简直宛若过去了无数个春秋。
这个过程里云风篁一度非常理解曲太后的不甘心,毕竟,这样挣命一样生下来的孩子,居然将其他女人位列自己之上,曲太后居然能够忍这么多年!
换了她,她估计恨不得将这种不孝子给掐死!
至于淳嘉其实长大后才知道身世、其实曲太后没资格养育自己的孩子等等,云风篁都不想去想。
是的,听到一声响亮的婴啼时,她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将来,秦王、昭庆、七皇子还有九皇子,都可以背叛自己,都可以跟她反目成仇,但是,这个孩子,绝对不可以!
别说背叛了,云风篁觉得,这孩子往后敢不孝顺自己,她都能气死!!!
产房外,帝后及诸妃嫔听着突如其来的婴啼,先是齐齐松了口气,德妃迫不及待问:“是皇子还是皇女?”
话音未落,却听淳嘉轻喝道:“贵妃现下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