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突然到来的倪敬,林啸走出石亭,躬身一礼,一字不提解释,当先请罪。
“黄家一事,属下未曾禀告便先斩后奏,请主事责罚,所有论处属下一肩承担,绝无怨言。”
对面倪敬眉头紧皱,满脸肃杀。
“一肩承担?那黄家毕竟胤州外门附庸,南山四姓之一,若有不轨之事,也应经过总堂调查之后,再做处置,怎能如你一般,直接上门杀人,又将两颗脑袋钉到大门之上!”
倪敬说到此处已是怒极,抬手一指石坪之外。
“如今南山城中已经闹得满城风雨,就连胤州守牧都亲自过来与我问起此事,如此霸道做法,你叫我这主事拿什么与人解释!外门以后州内行事,又如何服众!”
“且不论,你还明发令牌,叫了人马直接封了黄家,以及王家相关产业,如今流言四起,沸反盈天,背地议论者不知凡几,以上种种,你置外门总堂于何地!置我这一州主事于何地!你又有何话说!”
面对倪敬一连串的质问,林啸面上并无一丝变化,沉声言道。
“主事容禀!只因昨夜事发突然,属下的确打算先和主事奏报之后,再做决断。怎奈当时事态紧迫,先有贼首邱宏寿重伤逃遁在前,后有黄家父子牵扯其中在后,更兼着人证口供具在,实在拖延不得,属下只能先按住黄章佑二人再说。”
“若不如此,等到这两方贼人汇在一处,连夜出逃,又或者让他们做下更大祸事,到时即便总堂出面,主事亲临,也于事无补,为时晚矣……此中难处,还请主事明断!”
倪敬看着躬身不起的林啸并未接话,反而突然问道。
“那古执事呢?你可曾看到?”
“古执事?”
林啸抬头看去,面露疑惑,缓缓摇头。
“昨夜看到延灵火起,属下便第一时间,发剑书与古执事知道,但从始至终,没见到古执事露面,对此,属下也是疑惑不解。”
“如今听到主事问起,属下的确不知,昨夜至今,也未曾见过古执事。”
倪敬对此不置可否,一双眼睛幽光闪闪,望着林啸缓缓一句。
“把你储物法宝,拿与我看。”
林啸听到此处面上一怔,慢慢起身,迎上倪敬的目光,语气多有不悦。
“主事何意?那古执事一夜未曾露面,全由我这小小寻灵使拼死拼活,如今主事不去寻他问话,反来查我?这是何道理!”
倪敬言道:“只因古执事自昨夜起,便杳无音讯,便如失踪一般……”
林啸冷哼一声。“他失踪,与我何干!”
倪敬无声一笑,盯住林啸的目光却是丝毫未动。“林仙使终归是胤州总堂下属,受我这主事节制,且不说古执事如何,就是这黄家的数条人命,我要查你,又有何不可?”
林啸的目光渐渐转冷,两手已经隐入了袍袖之中,低低说了句。
“若我不交呢?”
“哦?”
倪敬轻轻一声,似乎对此并无意外,嘴角微挑间,负在身后的双手捻指成剑。
一时间,峰顶石坪之上,二人无声对视,只余下山中苍翠沙沙作响,微风横过处,一两片树叶坠下枝头,婉转飘荡。
就在倪敬看着林啸的面色越发阴沉,心中冷笑不已,准备出手之际,却见对面这人神情骤变,似是惊讶,似是疑惑,等等表情在面上一闪而逝,最终将头一摇,轻叹一句。
“主事如此,却是过了……”
言罢,袖中手掌一翻,正是三只储物袋。
又听林啸语气低哑,神色冷冷道。
“原来主事的确信不过属下,如此也罢,此间三只储物袋,一个乃是属下自用,另两个为黄章佑,黄冼所有,连同他家府邸资财一般,属下分文未动,只等主事决断,如今既然要查,便一起查了吧……”
此处林啸所言倒是实话,这黄家父子的储物法宝,连同家中财货,他是一眼没看,一样没碰。
只因这些东西都是明面缴获,需要正常上缴的。
既然不清楚这黄家抑或古沐恩两方,与倪敬到底有多少牵扯,是否有些机密物件藏在其中,便犯不上为了些许浮财,再给自己额外招些不必要的麻烦,所幸直接交了了事。
亲眼看到林啸竟真的拿出三只储物袋让自己查,又如此说话,反倒让差点直接动手的倪敬愣在当场,面上露出一丝丝意外神色。
但事已至此,都被架到这了,又岂能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就见倪敬稍一颌首,也不说话,抬手间便将三只储物袋一起吸了过去,随后放开灵觉,依次查验起来。
林啸的储物袋中,除了十几本古籍经册,功法玉简之外,能稍稍入眼的也只有还算家资丰厚的下品灵石了。
不过又想到眼前这位师弟曾在落云关与北延国修士交手,并且全身而退,倪敬倒也不觉得如何意外。
又看到几枚炼气五六重的成品玉符,倪敬似是无意言道。
“听闻林仙使于符阵经学一道颇有研究?不知传言真假啊……”
林啸自忖类似问题逃也逃不掉,若出言否认,实在惹人怀疑,于是说道:“回禀主事,属下因着灵觉稍韧,如今又有伤在身,于是多有用心于玉符阵法一道,为的只是多个自保手段,要说颇有研究,实在愧不敢当。”
倪敬嗯了一声,也不作答,却已经里里外外,将林啸的储物袋看了个通透。
眼见的确没有一丝问题,不由心生疑惑――难道真冤枉了他不成?……
要知道,仙门之中,若非直系师长,又或至亲友人,一般情况下,是绝对不会将自己的储物袋轻易拿给别人查验的。
倪敬自认为凭着实力差距,职位高低,拼上仙门忌讳,也要强压林啸交出储物袋,就是因为只要此招一出,是否有问题,立刻一览无遗。
要说另外一种可能,会不会林啸身上还有别的储物袋,又或者他早将赃物藏到别处。
依着刚刚林啸第一时间表现出的灵觉外放,与深深敌意,就是倪敬自己都觉得两人动手只差一线,可谁曾想,竟然峰回路转,对方真就交了。
如此两条看来,林啸此番着实不似作伪。
不过他也没立刻表态,而是又将灵觉探入黄章佑父子的储物袋之中。
可不看不要紧,这一看,饶是身为一州主事,见惯了大场面的倪敬,也不由心中一颤,面色微动。
这两只储物袋中,竟装着怎样庞大的一笔财富!
其中下品灵石上千,通票二十几万,房产地契厚厚一沓,各种丹药二十几瓶,各式法器十几件,又想到尚未清点的黄家宅邸,不知又有多少现银藏在其中,倪敬登时心中一团火热,连带着看向林啸的目光都在不知不觉间,起了些许变化。
就见他故作一叹,翻手卷了黄家父子储物袋的同时,手上绵劲一推,将林啸的储物袋隔空送了回来,又出言道。
“师兄惭愧,错怪了师弟,万请见谅则个……”说完竟是虚拜一礼,以示歉意。
林啸接了储物袋,看到倪敬行礼,立刻避在一旁,手足无措道:“师,师兄,如此这般,叫师弟如何敢当,快快请起!”
那倪敬顺势起身,又叹息道:“唉,怪只怪师兄我此时心急如焚,只想快快寻些线索,险些错怪好人,伤了你我和气,着实不该!”
林啸将手一摆。“师兄此话倒说得远了,想我初到南山以来,师兄对我正是多有照拂,如今为着公事,便是申斥师弟几句又值甚么,方才师弟我也是心生不快,还不都是一样?切莫再提了!”
“唉,师弟能如此想法,当然最好!”倪敬又道。
两人你来我往,又客气了几句,才将这事揭过,又听林啸小心问道:“方才没待细问,古执事,真就失踪了不成?”
对面倪敬眉头微皱。“师弟且看此物吧……”
说话间翻手一扬,一个不大物件落在林啸手中,正是那枚古银戒指。
林啸看到此物,心说韩家下场,此计成矣,而面上却悚然一惊。“此物?此物若没记错,应是古执事随身佩戴之物?师弟我偶然间,见过几次,应不会错!”
随后又将目光落在那点血迹上,猛一抬头,语调微颤。“难道,难道古执事不是失踪,而是惨遭毒手不成?敢问师兄,此物从何而来,应有些线索才是吧!”
倪敬听到此话,深深看了林啸一眼,说道。
“事到如今,也不怕叫师弟知道,这南山四姓之中的韩家,正操持着外门在青河坊市中的一处产业,那‘汇明阁’背后主家,正是韩荣。”
“啊?!”林啸惊呼一声,“竟是他家……”
可在心中,他最真实的想法却是,果然如此。
其实早在收到不知何人所赠的“神目树尖”之时,他便有此猜测。
只因能有财力,送自己此物之人,只能是南山四姓之一。
而其中的黄王两家是断无可能,那朱家父子当场叫价失败不说,也完全没必要对自己隐瞒此事。
那唯一可能之人,就只有韩家了。
至于他家到底经营何种买卖,又在哪里。
林啸便想到了,初到青河坊市时,所遇韩玉安的表弟,曾有提到,韩家的买卖就在坊市之内。
再加之大典当天,送给自己拍卖明细的不就是韩荣本人么。
若说彼时自己有犹未察觉,可一看到木匣中的“神目树尖”,便立刻反应过来,其中做法似有不对。
只因要给自己送拍卖明细,也该是古沐恩让韩荣送来,绝不应该是倪敬,这个胤州主事,跨了一层上下关系,让韩荣来送。
如今回想起来,恐怕当时韩荣便是暗示,自己家族,便是‘汇明阁’背后主人。
至于送礼目的,一方面当然是为了示好,更重要的恐怕就是借物说事,隐晦点出,南山四姓的真正实力,与山门纳奉之间存在的问题。
在想通以上关节,林啸便在杀死古沐恩之后,反用当日盛放“神目树尖”的木匣,做成一只木盒,装了古沐恩的储物戒指,同样给韩荣父子,出了个问题――如今古沐恩已死,黄家已去,你韩家怎么站队?
要么你韩荣把我林啸卖了,直接找到倪敬告发此事。
要么你韩荣猜到我林啸用意,帮我一起,将古沐恩之死,推到“逃遁”的邱宏寿身上。
要么直接作壁上观,绝不亲自下场。
而最终结果,也无意外,韩荣选了对自己益处最大的第二条。
就听倪敬继续道:“没错,正是他家。而这枚戒指么,却是今早韩荣亲自来到总堂,送到我手上的。”
“说是卯时刚过,便有一人,前往‘汇明阁’寄售此物,其人身形不小,略带杀伐之气,似是刚刚与人撕斗一场。”
“阁中管事在古执事手上依稀见过此物,又不敢认,于是接下之后,赶忙找到韩荣,后面的事,你便知道了。”
林啸一听,心中了然。
借着今日韩家选择看来,他家的底子恐怕是自诩山门死忠,不倾向刮去一层油水的倪敬,也不投效劫取纳奉的主使古沐恩,之所以选择站在自己这边,也是想借机将其扳倒,好一改南山郡被上下其手的现状。
从结果上看,韩家的目的的确达到了。
这古沐恩一死,黄家坐实了勾连贼人攻打县城,袭杀郡中望族的罪名,那他家的财产,即便倪敬再是敢贪,可也躲不过大半充公的下场。
尤其是黄家赖以为生的药材生意,这是倪敬无论如何都贪不掉的,那这买卖就一定会直接给寒溪山门,带来源源不断的进项。
如此一来,即便纳奉一事还有倪敬在上边压着,可终究是另开了一路财源,也无愧于韩家对山门的忠心了。
想到此处,林啸便按着原本计划,面上一怔,颇为自责。“若真如韩家主所说,寄卖那人身量颇高,一身杀伐之气,恐怕,恐怕正是师弟我,害了古执事……”
又听他继续道。
“古执事接到我的剑书,匆匆赶来,十有八九遇上了受伤逃遁的贼首邱宏寿,这才被害了性命……若我不是有伤在身,能够当场将其击毙,恐怕,恐怕不会有此结果……”
倪敬听着也是一叹。“恐怕,的确如此了……”
说着将手轻轻一摆,又安慰道:“师弟也别做如此想法,想我仙门中人,本就福祸两可,谁又能猜中未来之事?回头待我禀明山门总堂,再做打算吧……”
林啸闻言点头。“多谢师兄,一切师兄决断就好。”
“嗯。”
倪敬稍一点头,面露迟疑。“此事暂且不提,如今却有一事,师兄着实有些为难。”
“哦?师兄请说。”
就听倪敬言道:“按照往年常例,每年‘元皇大典’之后,便是山门纳奉之期,如今这南山郡风雨飘摇,诸事未定,古执事又生死未卜,这一郡之内,能说上话的只有师弟你,你说这该如何是好呢?”
林啸闻言心中警觉,心说正戏来了,于是躬身一礼,坚声道:“师兄言重了,想我一介山门寻灵使,如何能置喙此事,如今古执事不在,一切便由师兄做主,若师兄问我意见,便一句话,往日如何,一切如旧。”
“哦?……”
倪敬应了一声,眯了双眼,负手看着林啸,久久无语,最终哈哈一笑,将目光投向崖外景色。
“哈哈哈……好好好,好个一切如旧!”
言罢又笑道:“如今黄家犯案,业已伏诛,这家门产业么,终究要充作外门公用,不过师兄手下,实在没有此道人才,不知师弟那里,可有可堪一用之人?”
林啸心中一笑,这是拉人下水了,不接绝对不成,于是回道。
“师弟这边恰巧有个人选,不过以他一人之力,恐有疏漏,不如再请南山余下几姓各出一人,师兄总堂也出一人,如此一来,应无忧矣。”
林啸打的主意便是拆了黄家一家,将盘子做大做圆,所有人都或多或少,分上一份。
这样一来,从山门到胤州外门,再到南山几姓,大家分钱,大家开心,做通了上下一条线,这事,才算稳当了。
果然,倪敬将头一点,满意道:“如此最好,明日着人将黄家店铺门面清点一番,上个笺子到总堂这边吧。”
“是,师弟明白。”林啸说完,面上稍一迟疑,又道:“不过,此事恐怕还有细节,需要和师兄商量个章程……”
“细节?”倪敬说了半句,缓缓走到崖坪边缘,望着山下风光浅声道:“其中可有难处?”
林啸点头。“是,恐有些许杂音,流言,扰了师兄潜修,坠了山门清誉……”
倪敬展颜一笑,声音却冷到极点。“我寒溪山传承至今已逾千年,便是河阳三国仙门之中,也是执牛耳者。若有人坏我山门清誉,按律,该当如何?”
林啸神情一肃。“按律,定斩不赦!”
“知道就好,师弟,好自为之!”倪敬言罢,剑舟一甩,破空而去。
“是!”
林啸答应一声,等抬头发现倪敬已经消失无踪之时,他是再也忍不住了。
直接将储物袋往地上一扔,脱了外套就是一阵猛抖,可除了些许线头灰尘之外,哪有他物。
之所以这么干,是因为刚刚倪敬问他索要储物袋时,他是真打算直接动手,甚至连先用哪个玉符都想好了。
可就在一瞬之间,原本放在袍袖暗格中,仇回、黄淙、以及装满了古沐恩“遗物”的邱宏寿的储物袋,就在眼皮底下,一齐消失不见。
这才有了面色数变的一幕。
强压下心中惊疑,应付走了倪敬,便再也等不了了,非要好好找找,这三个储物袋到底去哪了不可。
但是结果,便如刚才所见,的确没了,踪迹全无。
林啸拿着外套,里外又翻了一遍,还是没有找到,不由越发觉得此事太过诡异。
“这怎么可能,青天白日之下,闹鬼了不成!”
此话说完,林啸没来由一愣。
“鬼?……”
脑中闪念间,将灵觉直接向全身上下,唯一的“鬼”――那截“碧绿指骨”探去。
谁知刚一触碰,便觉指尖真元微颤,下意识伸手一接,发现掌心正现出了三个原本消失无终的储物袋。
“这,这,这……”
看到如此一幕,林啸心中一紧,惊得周身汗毛直立,当真一脸见鬼的表情。
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甚至要比昨晚差点被那三颗“玄冥珠”当场炸死,还要来得惊悚心悸。
小心“望着”识海中的碧绿指骨,林啸不由头皮发麻,心中打鼓。
“你这东西怎么藏身识海之内,还能打破空间律法,完成收纳之用……到底是实物还是虚物,什么路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