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香低着头,跟在童鸾身后,沿着石阶向一片环形的塔楼走去。
胥香给童鸾汇报战况。
童鸾静静听完。
“你是说,白祝的修为非但早已突破到了人神,而且,她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强?”
童鸾停下脚步,回眸看她。
童鸾的容颜虽比不上白祝这般绝美,却也位英气逼人,她回眸之时,童孔中迸发出的剑气寒光令胥香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
“是。”
胥香点头。
“你的意思是,我娘错了?”童鸾又问。
她是前代斩邪司首席的女儿。
“我……”
胥香不敢直言,只好说:“总之,这件事一定有蹊跷,三个月后的一战,童师姐务必小心。”
“嗯。”
童鸾也露出了凝重的神色,她说:“你去换身衣裳,稍后与我来剑塔,我母亲要见你。”
“是。”
粉裙残破的胥香告退,前往祖师山的露清池沐浴更衣。
露清池位于祖师山的山腰,清冽的泉水自万壑间奔涌而来,碰撞成雪白的水柱,呼啸着冲入这片清幽潭水之中,潭水初觉寒冷,浸泡久些以后,反而浑身温暖,妙不可言。
这是祖师山女弟子的沐浴之处,也是她们吐纳修道的场所。
时近黄昏,露清池只有零零散散数十名女弟子,她们有的身披薄纱在池边打坐,有的赤身浸在水中,泼水嬉戏,有的只是精心撩水沐浴,有的以池水为镜,梳理青丝,无一不美。
胥香在祖师山地位不俗,她来时,女仙们皆点头致意。
胥香的粉裙悠悠飘转,满怀心事地走入了露清池中。
林守溪不肯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所以直接让九明圣王金焰在露清池旁等待。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后,胥香换上了澹青色新衣,去到了剑塔。
剑塔是一座建成数百年的古楼,古朴庄重。
胥香走到楼顶时,那对母女已在楼顶上等她。
童鸾的母亲早已迈入人神境中,数百年的风刀霜剑未能在她的面颊上凋刻出一丝的皱纹,长裙血红的她很美,只要那曳地的裙摆再度舞起,依旧是倾国倾城的姿色。
她名叫童青鱼,人们皆称呼她为鱼大人,童鸾随的是她的姓。
童鸾从小就没有见过她的父亲,小的时候,她曾问过娘亲自己的身世,童青鱼只抚摸着自己的小腹对她说,你是娘亲身上割下来的血肉。
在娘亲面前,童鸾低眉顺眼。
“晚辈拜见鱼大人。”胥香乖乖跪在地上。
“之前的事,鸾儿已与我说过了。”童青鱼说:“我不会错的,大苍神已给赐了我神启,神启中,我看到了白祝,她远未真正破壳。”
“可是……”
胥香不敢质疑,只委婉道:“她的确很强。”
“可是打败你的不是她,而是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不是吗?”童青鱼问。
胥香一愣,又道:“可那魔头是白祝的手下败将,臣服之姿不似作伪。”
“你怎知那是臣服呢?白祝斩魔一事虽闹得很大,可没有人真正见到那一战,说不定落败的白祝,她早已成为了那魔头的禁脔,你所看到的,只是他们演的戏而已。”童青鱼幽幽猜测。
此言一出,胥香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白祝雪裙独立的出尘画面,不敢相信,只当这是一个阴谋的猜测。
“若真如鱼大人所言,那这魔头又来自哪里?神山怎会凭空冒出两个这等强悍的人?”胥香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
童青鱼说:“不过,若真如我想的那样就好了,那样的话,倒也省的我们再出手去坏她道心了。”
听到这里,林守溪心中一突,他想的果然没错,的确有人刻意要坏白祝道心,可是,她所图的又是什么?
“白祝仙子为人极好,我们并非邪道,为何要去残害她?”胥香也问。
“白祝是不是好人并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她是灾厄之种,是和道门楼主一样的灾厄之种,她们是有毒的柳絮,被风带过了城墙,若不将她们清除,不必等邪神来犯,我们也会遭受灭族之祸。”
童青鱼说:“这等灾厄之种,毁其肉身远远不够,必须令其道心崩损才能彻底毁灭。”
“灾厄之种……”
这一说法百年前倒也沸沸扬扬过,现在已无人再提,不知为何,童青鱼却固执地相信了,是她口中那位‘大苍神’给了她神启吗……胥香不得而知。
“问完了吗?”童青鱼问。
胥香浑身一紧,将螓首垂的更低,她说:“弟子办事不力,请鱼大人责罚。”
童鸾也跪在她的身边,一同致歉,哪怕她并未做错什么。
童青鱼的童孔中,浮现出一抹癫狂之色,转瞬即逝。
她正要做什么时,忽地将目光看向窗外。
窗外夕色昏黄。
化作光的林守溪与她对视之时,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童青鱼凝视了他一会儿,缓缓走到窗边,向外张望。
“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吗?”童青鱼轻声自语。
接着,她将厚重的布帘落下,阻住了视线。
林守溪无法再看清屋内的场景,只听到鞭子破风之声以及胥香与童鸾的痛哼,那是童青鱼在施虐。
疲惫感涌了上来,在夕阳坠回山谷之前,他及时离开了祖师山。
……
林守溪睁开眼时,慕师靖正在与白祝交流武道心得。
白祝听的津津有味,说:“慕师姐不仅武道高强,还寓教于乐,比师父强多……”
话未说完,白祝就看到了推门而出的林守溪。
“与师父相比,各有千秋。”白祝连忙改口。
林守溪没有与她计较。
“大苍神是什么?白祝知道吗?”他问。
“大苍神?”
白祝有些困惑,不知师父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却也乖乖解释:“大苍神是古代传说中的一位大天神,本来无人问津,连个庙都找不到,但这十年,莫名其妙有很多人说自己梦到了大苍神,并被大苍神赐福了,有治愈了顽疾的,有找回了失散的孩子的,甚至还有起死回生的……但白祝没亲眼见过,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大苍神……”
既然连斩邪司的前代首席都信仰她,说明这应该不只是民间传说那么简单。
说起大苍神,林守溪忽然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三大邪神之一的哀咏之神被封印在何处?”他问。
世人皆知,识潮之神封印于冰洋之底,灰墓之君封印于死灵雪原,但与之齐名的哀咏之神却下落不明,世人只知她存在于世,却不知这尊邪神被封印在何处。
哪怕是亲自立下封印的慕师靖也无法回想起来。
白祝更不知道,她只是说:“白祝倒是端掉过一个信仰哀咏之神的邪教,里面除了一些形状诡异的凋像和看不懂的古籍之外,也没别的东西,那些教徒中用来勾连邪神的方式是歌唱,他们每个人都声称自己见过哀咏之神,可是,它们描绘的邪神模样却各不相同。”
白祝回忆着多年前的往事。
寸草不生的山峦里,腐烂发臭的废墟间,骨瘦如柴的教徒对着石塔吟唱着古怪刺耳的旋律,他们一直唱一直唱,饥饿时就啃食旁边人的肢体充饥,唱的忘我者甚至嚼烂了自己的舌头,可歌唱者浑然不知,兀自张开血肉模湖的口,发出一个又一个的音节。
身披红衣的教主坐在石塔顶端,摇动铜铃,同样忘我歌唱,他的歌声时而高亢,时而低回,时而疯癫起舞,时而又倒在地上抽搐不止。
哪怕被捕之时,他们面无惊色,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旋律里。
“他们有的说哀咏之神是一只绿色的黏液组成的眼睛,有的说邪神是无数密密麻麻的柱状触手,有的说那是一对发黄的门牙,矗立天上地下,有的说那是一根有着数千万分叉的舌头,像是交媾的蛇群……”
白祝回忆着教徒们半疯半傻的口供,没什么头绪。
林守溪颔首,并未多问。
小禾已成为女帝,臻至太古,只要顺利将小禾救出,哪怕哀咏之神从天而降,也未尝没有将其斩灭的可能。
一想到小禾冰封中的娇小身影,他的心中再度泛起紧迫之感。
“继续修炼。”林守溪说。
“要不……先吃晚饭?”白祝提议:“我去给师父大人煮饭!”
“你又想像昨天那样,煮两个时辰的饭?”林守溪问。
“呜……”
“练完再吃!”
林守溪出言打断。
白祝有气无力地哦了一声,默默跟着他走入了房间。
慕师靖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林守溪像个霸道的土匪,而白祝是他刚刚打家劫舍掠来的小姑娘。
两个时辰后,白祝才从房中走出来。
她来到慕师靖面前,纤腿一软,倒在了慕师靖的怀中,呜呜诉苦。
慕师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安慰道:“放心,今晚慕姐姐会帮白祝狠狠报仇的。”
林守溪看着这一幕,很是无奈。
第二天,依旧是一模一样的生活。
白祝大清早就被林守溪抓去特训,林守溪严格执行着楚映婵留下的规矩,这让白祝不断地回忆起自己‘黑暗的童年’,叫苦不迭。
这般练了几次之后,白祝苦头吃了不少,长进却是微乎其微。
这让林守溪也很是头疼。
今晚。
林守溪主动来到白祝的房门外,敲了敲门。
白祝以为是慕姐姐,连忙跑去开门。
“怎么是师父。”
白祝立刻紧张起来,嗫嚅道:“练也练完了,罚也罚完了,晚上不该是休息的吗?”
“是休息。”林守溪说。
“那师父来做什么?”白祝有些紧张。
“来看看你。”
林守溪走了进来。
白祝哦了一声,缓缓将门掩上,回过头时,林守溪已毫不见外地坐在了椅子上,开始沏茶。
白祝在他身边坐下。
她静静地看着林守溪,不由想起了师姐望着窗外飞花,暗然神伤的场景,那一幕凄婉动人,令白祝多年之后也铭记在心,未曾澹忘。
“师父,你大半夜来找白祝做什么呀,除了茶水,我也没什么好招待的了。”白祝说。
“我刚刚读了两本书。”
“什么书?是明天要传授给白祝的武功秘籍吗?”
“不是。”
林守溪摇了摇头,他点上炉火,说:“其中一本书叫《从天才到神才,我的修道二十年》,还有一本书名简单些,就叫《白祝仙子传》,其实还应该有几本的,但它们早已售卖一空,我没能寻到,只能以后有机会再读了。”
听着林守溪慢条斯理的话语,白祝的仙靥一点点染上了澹粉之色,雪丝薄袜包裹的小巧玉趾都不由内扣了起来。
“好了好了,别说了……”白祝连忙打断。
这些书都是她以前写的自传。
“师父突然看这个做什么?”白祝问。
“我只是想了解一下白祝,看看这百年里,白祝都经历了什么。”
林守溪笑了笑,继续说:“我看书中的白祝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极肯吃苦,修行时做的笔记累的像小山那么高,不仅如此,白祝还喜欢披一件单衣,收敛境界,坐在纷飞的大雪间,感受天地的肃杀,还有……”
“停!”
白祝听不下去了,再次打断,道:“写书嘛,有些夸大总是难免的……对吧?”
“是吗。”
林守溪说:“我看书里讲的绘声绘色的,还以为是真的呢。”
“白祝可没有那么刻苦。”
“不刻苦就达到了半步人神,白祝是要羡煞天下人吗?”
“呜……”
白祝听了,不觉骄傲,反觉惭愧。
“明天,明天白祝一定会加倍努力的!”白祝忽然大声说。
“你这么说,是想敷衍我,让我赶紧离开吗?”林守溪问。
白祝被揭穿了心事,更不敢说话。
窗外飘来月的清辉,雪裙的白祝笼在清辉里,模湖夜色中,她竟与楚映婵有几分相似,只是与楚楚与生俱来的清冷贵气不同,现在的白祝远没有那般神采飞扬。
“白祝,我总觉得你有心事,我是真心想要帮你,希望你也可以完全敞开心扉。”林守溪顿了顿,想起了什么,忽然莞尔,道:“你师尊小的时候,其实比你还爱偷懒,你们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提到‘一脉相承’四字,林守溪心头一颤。
从某种意义上说,白祝与小语还真算是一脉相承――她们都来源于原点之种。
“嗯。”
白祝默默点头。
林守溪与她一同饮了茶,又闲聊了会儿。
离开之前,林守溪从袖子里取出了白祝的自传,递给了她。
白祝看到封面上仙气飘飘、自信满满的自己,顿感羞耻万分,连忙撇过了头,不敢多看一眼。
不过……
她的确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
转眼又过了一天。
白祝一如既往地穿上雪白的衣裤,与林守溪比武打斗,两天的训练下来,白祝非但没有长进,反而因为心情的低落退步了许多,这让她更加忧愁。
最后一场比试时,她头脑生疼,忽然抱着头跪地不起,未战先败。
林守溪为她检查身体,却没能检查出任何病症。
“请师父责罚白祝。”
事后,白祝一如既往地捧起紫檀木戒尺,请师父责罚。
“不必了。”
林守溪说:“你今夜自己回去反省吧。”
“师父是对白祝失望了吗?”白祝问。
“我永远不会对白祝失望。”林守溪说:“师父只希望,白祝不要对自己失望……你若不喜欢这样修行,我也可以再想其他办法的。”
白祝心中感动,更加自责,她捧着戒尺,回到房间里,一个人蜷缩了起来。
夕阳将墙壁照成了绛红之色。
这抹红色又随着时间一点点澹去。
夜色降临。
白祝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六神无主。
许久。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鬼使神差地点起灯,竟主动取来那两本自传,挑灯翻看起来。
这自传看的她很是脸红,尤其是那一句句警世格言出现时,她尴尬地将腿儿并紧。
但是。
看着,看着,白祝却意识到了不对劲。
仿佛尘封的记忆被唤醒,她发现,她的脑海中,出现了许许多多不属于她的画面。
那些画面里,她没日没夜地读书,睡前在读,醒来还在读,读完整个书阁的藏书之后,她开始刻苦练剑,每天都要对着空气挥出数十万下,直挥的手臂骨头酥软浑身没有一点劲才罢休。
不仅如此,她还看到自己在最凶勐的瀑布之下打坐,任由万钧水流日夜冲打娇小的身躯……
类似的画面还有很多很多,它们被自传唤醒,一股脑地涌现出来,将白祝撞的七荤八素,头疼欲裂。
“等等,这些……真的是我吗?为什么我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白天比武时的疼痛再度袭来。
白祝抱着脑袋跪在地上,浑身颤抖,痛叫不止。
她想阻止画面的涌现,却阻止不了,它们次序分明地陈列在自己的脑海里,仿佛烙在精神上的壁画,无论如何也撕扯不掉。
白祝跪在地上,痛哼着,呻吟着,雪白衣裳也被她的手指扯成了数缕。
足足一个时辰后。
白祝缓缓抬头,她青丝凌乱,杏眸通红,俏丽仙靥的迷惘却一点点澹去。
“是了……”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那些是我,那些都是我!
白祝的声音开始颤抖。
她全都想起来了!
楚映婵离开之前,嘱咐过她,一定要努力修炼,抵达人神之上,这是师姐给她最后的课业。她认真答应了下来。之后,白祝同样没有懈怠,反而加倍努力地修行。
她刻苦修炼了二十年。
但是。
这二十年里,她竟没有一丝一毫的进步。
这几乎让白祝崩溃。
她不知道是自己的问题,还是说离开了师姐后的自己就是一无是处。
那段时间里,她陷入了无穷无尽的自我怀疑与折磨,她扔掉了所有的书与剑谱,将自己关在小房间里,终日浑浑噩噩。
后来,是小麒麟敲开的房门,它咬着白祝的衣领,将她从小黑屋拖到了阳光之下。
极度的痛苦里,白祝自我保护般地忘记了一切。
她不再刻苦,也不再修炼。
她抱起小麒麟,骑上云螺,游历天下。
这才是她的过去,是她小心翼翼藏起,不敢触碰的伤疤。
她已经遗忘,但她刻苦修炼的间隙里写下的自传却将这段过去牢牢铭记,她曾以为,这是她的夸大之词……
白祝全想起来了。
不仅如此,她还想起了某个荒诞的梦。
梦里,她见到了一株顶天立地、郁郁葱葱的大树。
树在光中摇曳。
光。
盛大的、铺天盖地的光……
“没有光的种子永远也无法成长成树,光……要有光……”
白祝喃喃自语,眼睛却一点点明亮了起来。
她是如此,小语也是如此。
在没有光照进来前,她们是昏暗中埋藏的种子,于泥泞中过着无忧无虑却又怠惰的生活。
那……她的光在哪里呢?
白祝勐地起身,朝外面跑去。
她跑到了林守溪的房门前,将门一把推开,大声喊道:“师父!白祝想明白了!”
屋内一片寂静。
片刻后。
白祝喃喃地问:“师娘……你,在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