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的夜晚,徐怀谷坐在僧舍的椅子上,脚尖轻踏地面,随意地打着拍子,而他的视线却透过窗户向外面看去。
今夜大风无云,残缺了的月亮挂在漆黑一片的苍穹之上,像是被谁家顽皮小孩儿偷啃过的一块馅饼一样,缺了小小的一块。
这天下的文人墨客们吟诗之时老是爱说,中域虽然广阔,又有千千万的生灵,但是天底下的万物却依旧是同此日,同此月,亘古不变。
其实这种说法也不全对,徐怀谷想起自己以前在忘川秘境和杭旬秘境之中的所见。忘川秘境之中乃是有三轮色彩各异的混沌太阳,而杭旬秘境之中的太阳则是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一会儿快一会儿慢。而这中域之中,除了这两座秘境,其余大大小小的秘境不计其数,便也没有了同日月的道理。
话说起来,也不知道在卓彩的带领之下,杭旬秘境之中迁出来的人们,到底在杭旬山过得怎么样了。自然,他至今为止都还不知道,当时卓彩的那一个小村庄差点就被全杀了,正是因为左丘寻在杭旬山中斩杀了魏屹和华杉,被陈景山追寻过来。
徐怀谷虽然不懂诗歌的风流,但却也知道在世俗之人所知晓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因这秘境的存在,天下同日月的道理显然不对了,那些个文人墨客自诩高人一等,却依旧落了个井底之蛙的下场。那么自己呢?
自己好歹也在修士界中小有名声,可是修士界之外,是否还有更高的一片天?自己到底又是不是那井底之蛙呢?
徐怀谷不知道,事实上,思索这个问题压根就没有意义。就算自己所待的地方确实是井里,可这井里有日有月,有人有怪,有情有爱,有聚有散,何尝比不上那井外呢?
之所以会在今晚想起这些来,大概是因为徐怀谷有点迷茫了。自己在别人眼中已经是一个死人了,那些曾经激励自己活下去的理由都已经有人帮自己去做了,那么自己是否还要重新在世人面前露面,究竟有什么意义呢?
桌上的酒壶里还剩最后一口酒,徐怀谷缓缓拿起来,一饮而尽,目光无神地继续望向月亮。
笃笃,笃笃
有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徐怀谷心绪一动,但眼睛却继续看着月亮。他很轻易就能听出来,这是两个人的脚步声,他甚至都能听到他们的呼吸声。这两种脚步声,一沉稳一轻巧,是一男一女。他估计着其中一人是慧成,另一人应该是个习武之人。
对于慧成独自来徐怀谷房间给他念佛经这件事,白荷大师当然不会放心,所以派一个人来守着也是情理之中,徐怀谷对此一点都不介意。他提出让慧成来给自己念佛经的要求,本来就只是想要看看白荷大师和寺庙中其他人对于此事的反应,来推断到底有多少人知道慧成的女人身份罢了,又不是真的有那非分之想。
二人的脚步声离着僧舍很远就停住了,随后又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响起来,徐怀谷境界高,依旧是听得一清二楚。
武成师兄,你就别跟着我进去了。你进去会让那个家伙有所忌惮,我自己一个人进去,看看他到底打什么鬼心思!
可是可是师妹,这是师父嘱托我务必跟你一起进去的。若是我不去,就是失职。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怎么和师父交代?
没事的,师兄,你到时候在房门外边守着就行了。若是他真动手,我会大声喊叫,你就冲进来。再退一步说,我身上还随身带了一把匕首,就是和他拼了,也绝不会让他占到便宜!
那好吧,师妹,你小心为重。
放心吧师兄,我会的。
徐怀谷继续看着月亮。看来除了能悟,这个叫武成的僧人,也知道慧成的女人身份,这座寺庙里面到底还有多少人知道?
二人的脚步声重新响起,不消片刻,敲门声也在意料之中地传了过来。
徐怀谷终于把目光从月亮上移开,站起身来,把椅子从窗边搬到了桌前,不急不慢地坐下来,这才说道:请进。
门依旧是虚掩着的,慧成推开了门,走了进来,却只是远远地站在门口并不靠近,眼神满是警惕地看着徐怀谷。
徐怀谷并不在意她的眼神,而是自顾自说道:知道我为什么专门指定你来给我念佛经吗?
慧成冷笑一声,心里暗道不就是贪图色相,口中却说:不知道。
因为你平时在厨房里面太忙了,肯定没什么时间看书。所以你需要一个专门的时间来学习佛法,刚好我想给你这个机会。
这个理由倒是慧成万万没有想到的。她站在原地愣了一愣,然后蹙眉冷声说道:假惺惺。
你说我假惺惺,那你说说看,我专门指定你来念佛经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
慧成冷冷地答道:我怎么知道你?但肯定不是什么好心思。
徐怀谷说:可是你心里明明清楚得很,你觉得我让你来念佛经,就是因为贪图你的女儿身,对吗?
你在说什么?慧成微微蹙眉,矢口否认道,你有没有点常识,我是寺里的和尚,和尚哪有女的?我看你是想女人想疯了吧。
徐怀谷不置可否,说道:一般的和尚当然没有女的,但是你并不一般,你就是一个女扮男装的假和尚。
慧成白了他一眼,说道:你说我是女的,你有什么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要血口喷人。
徐怀谷笑了一声,看了眼慧成,说道:你既然说你不是女的,敢不敢把衣服撩开给我看一眼胸口?
你你!
慧成顿时又羞又恼,后退了两步,手扶上了门,随时准备跑出去,愤恨地说道:凭什么!我才不!
徐怀谷淡淡地说道:就凭你师父也无凭无据看过我的胸口。就是昨天晚上的事,我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给他看了。你师父不会没告诉你吧?
慧成气得脸色发紫,怨恨地看着他,骂道:下流,色胚!你休想!
说罢,她便悄悄地把右手放进左手的袖子里,随时预备着把那一把匕首掏出来。
徐怀谷一眼就看见了她的小动作,知晓再这么说下去,慧成非得被吓跑不可,便说道:急什么?我就是看你眉目清秀,有几分女子的样貌,所以和你开个玩笑而已,这么当真做什么。罢了罢了,既然你都生气了,那我也就不逗你玩了。干正事,你现在给我念佛经吧。
慧成的右手依旧笼在左手袖子里,警惕地看着徐怀谷,没有动弹。
徐怀谷拿起桌上的那一本佛经,对着慧成说道:佛经在这里,就算你不愿意靠近我,那也总得拿了佛经再到门边站着吧?这么怕我干什么,你难不成真的是女的?
什么叫难不成真是女的?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女的?他之前的话,不会真的是在开玩笑吧?
这下子慧成也感到困惑了,她其实也觉得徐怀谷突然知晓自己是女人这件事很蹊跷。
自己来寺庙这么久,除了师父手底下那几个从小和自己一起跟着师父游历的弟子,寺里的其余和尚都不知道他的身份,这么多年来也一直没有发现,怎么轮到徐怀谷这儿就一眼被看出来了呢?
慧成也觉得疑惑来着,现在就更加有所怀疑徐怀谷是否真的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件事了。
喂,你在想什么呢?这佛经,你到底还念不念了?你师父答应过我的,出尔反尔的话,我得去找你们师父讨个说法。
慧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说道:念,我念。
徐怀谷单手拿着佛经,递给她,说:念就过来拿。
慧成眯了眯眼,却站在原地说:不用拿,你就告诉我是哪一本就行了。
徐怀谷问道:不拿佛经,你怎么念?
慧成却说道:我可以背。
徐怀谷一挑眉,似是没听清楚一样,道:你说什么?你能背?
对啊,只要这佛经是我们寺里的,我就都能背。
这下子轮到徐怀谷惊奇了,他饶有兴趣地看向慧成。
上次他去借书的时候,也看了一眼这寺里的收藏,着实不少。摆在明面上的经书都有一百多本,更何况那些更加珍贵暗中收藏的,只有更多。
这么多的书,她竟然都能背下来?徐怀谷还从未见过这样的奇人,他有点半信半疑。
慧成见他瞠目结舌的模样,不免心中有些得意,说道:我从小就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小时候跟着师父周游大莽国的时候,遇见了我们没收录的佛经,都是由我先去看一遍,然后回来口述写成的。现在成鹤寺里一共二百来本经书,大半都是由我口述而来,你说我会不会背?
徐怀谷听完之后,不免咂砸称舌。这一项过目不忘的本领,便是修士也是无法掌握的。
修士最多只是比普通人记性更好一些罢了,还远远达不到看一眼就能全记住的地步。慧成的这一项本领,当真是堪称举世稀有。难怪她能作为女子身份待在成鹤寺里,应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惊叹一番过后,徐怀谷看了一眼手上经书的名字,对她说道:《妙法莲华经》第三卷,你念吧。
慧成站在门口,深呼吸了一口气,宁静心神,然后便缓缓开口朗诵佛经。徐怀谷则是对着这本经书,一字一字地去看,果然和慧成口中念出的一模一样,半个字都不差。
徐怀谷对慧成愈发感兴趣了起来。他开始认真地去听,慧成也一丝不苟地念。
有一说一,慧成念经的语气着实有一种和尚自带的威严庄重之感,韵律断句也恰到好处,比起徐怀谷自己一个人埋头看经书里面的字打架强多了。不知不觉之间,他竟然也沉浸了进去。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慧成还在滔滔不绝地背诵着,徐怀谷觉得她的声音似乎开始变得有些沙哑,大概是因为说话太多的缘故。
开玩笑得适可为止,徐怀谷便笑了笑,打断她道:好了,够了,你休息会儿吧。
慧成停了下来,昂起脑袋,挑了挑眉,得意地说道:怎么样?厉害吧?
徐怀谷微微颔首,给她递了一碗水过去,说:还行。听你这么念起来,比我自己一个人看强多了。之后几天,你也照常来吧。
慧成连忙接过,喝了一大口,休息了半晌,问道:话说,你到底要我给你念几天啊?
徐怀谷笑道:几天?几天可远远不够。你们寺庙里那么多经书,怎么着也得念上个一年半载吧?你们师父答应过我的,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怎么这就要反悔?
慧成一听一年半载,顿时就急了,忙道:喂!你别跟我开玩笑啊!你听着倒是舒服了,知不知道我念得很累的?一年半载?你要把我的口水都讲干啊?
徐怀谷退了一步,说:也行,那这件事先放一边,先把《妙法莲华经》给我念完,以后的以后再说,总行了吧?
慧成这才有些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说:最多一个月,再多,就算是师父亲自来劝我,我也不干了。
徐怀谷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而是挥了挥手,说道:你走吧,天色不早了,我也要睡了。
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还真当自己是他的书童啊?慧成心中不悦,又白了他一眼,然后才转身向门外走去了。
明天再多做些好吃的,我还想吃素肉!
慧成此时刚踏出门,徐怀谷的声音却又传了过来。她听见了这话,便板着脸回身对门口做了个鬼脸,双手叉腰,秀眉微蹙,说道:想得美!还素肉呢,饭都不给你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