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顿饭吃到最后当真算是宾主尽欢――虽然真正算起来,两边都算不上主人,阿冼他们从北边漂泊而来,与从南边北上的顾雁飞一行人相遇,他们从夏州来,他们又将往夏州去,这一切之中算不算得上冥冥中自有定数,谁都说不准。
从酒楼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挂在了西山边上,酒楼送出来的菜品装在一个个不小的四层雕花木盒里,乍一看看上去还很不错,仔细观察,细节处还是不免粗糙了一些,不过毕竟不是江州,东西多了阿冼和妇人两个手都拿满了也拿不下,索性尺素也提上一些,连顾雁飞手里都有两个盒子。
阿冼在顾雁飞前面走着,他似乎是忽的放下了什么深重的心魔似的,原本有些阴郁的眉目也展开,终于让人看出两分少年该有的天真与稚嫩来,脚底下的动作都轻快一些,他不时轻声对着身边的母亲说一些什么,念叨最多的还是躺在床上的阿悄,他似乎觉得阿悄的这场病是一定能够治好的,眉眼间都是欢乐。
跟在他们身后的顾雁飞虽然眉眼间也带着一点儿清淡的笑意,但是显然还是没有阿冼那样放下心来,她无比清楚天花是怎样一种恐怖的病症,真的能像风寒似的药到病除吗?这或许得是天下第一的神医,才能做到这件事罢。
她出门就蒙上了黑布,脸上的神情有些不太清楚,微微抿一抿唇角,她忽的开口询问,声音无悲无喜,听在身边人的耳朵里,却如何都添上了一点儿隐晦的悲伤意味:“天花真的能治吗?”
令羽本来摇着扇子走在顾雁飞身边,唇角一直噙着邪肆的笑意,一双桃花眼随便翻飞两下,就能引来身边过路的少女脸红心跳的低声尖叫,邺城的风俗似乎还是不比江州开放,如果是江州,他大概早就收了不少甩过来的帕子。
“能治,但是能不能治好,难说。”令羽听了顾雁飞的问题,唇边的笑意都未改,只是似乎留下了一声轻轻的喟叹,他又浅浅一笑,“终究是一次希望,尽人事罢了。”
顾雁飞垂眸一笑:“你说的是。”她没有在这件事上和令羽继续再交流什么,只是轻轻转过头,目光在令羽身上上下一扫,诚挚的开口:“今天多谢令公子,算我欠令公子一个人情,今后一定偿还。”
令羽倒是也没有什么推脱的意思,听了顾雁飞的这句话,他忽的停住了目光,半展开的折扇挡住了他轮廓精致优美的下颚,那一双桃花眼便更显得出众,那一点儿轻轻挑起的眼角中的邪肆几乎铺天盖地的盖下来,他比顾雁飞高出一些,对视顾雁飞的眼睛的时候便轻轻低了头,他似乎是在笑:“顾小姐要怎么还?”
顾雁飞微微一愣,令羽却没有半分等她开口的意思,桃花眼轻轻一眨,又笑:“要不,顾小姐以身相许,怎么样?”
“以身相许?”听令羽说了话,顾雁飞倒也不恼,今天经历了这样的事,终归是她欠了令羽的人情,习惯了令羽嘴上每个边儿,她不怒,只是唇角一瞥,又说回去,“只怕以身相许,令公子娶不起。”
令羽听了顾雁飞这样的话倒是似乎来了兴趣,他又跟上顾雁飞的步伐,折扇在手中轻轻敲了两下,唇边依旧带着弧度有些凌厉的笑容,他笑着问道:“娶不起?顾小姐怎么就确定,令某娶不起?”
“要娶我,当以百花盛放为凭,以千里江山为聘,以万两黄金为媒。令公子,你当真娶得起吗?”顾雁飞只轻轻一笑,她随口胡诌来,也不顾身边令羽的表情,一路行来已经到了那座大院的门口,顾雁飞紧走两步,赶上了前面阿冼叫她的步伐。
令羽听了这话,眸光闪了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轻轻揉了揉鼻尖,一晒:“倒还真是娶不起,不过……”后面的话消散在风里,谁都没有听清紧接着他说了什么,抬脚一同踏入那个阴森森的大院。
阿冼刚刚冲进大院,就带着顾雁飞熟门熟路的朝着住着阿悄的那个小院走,他手中拎着的木盒只剩下了一个,似乎是特意挑拣过里面的菜品,听人说得了天花的人多吃肉和蛋总是好的,他几乎装了整整一盒,声音里都带着喜悦:“阿悄,我回来了,我给你带了好吃的!”
妇人紧接着也走到门口来,冲着顾雁飞抱歉似的一笑,又拎起被阿冼放下的那几个木盒,往另一个方向去了,想来是去找分散在大院里的其他灾民了。顾雁飞站在小院门口,听着里面阿冼兴奋得停不下来的声音,也忍不住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为什么不进去?”不知道什么时候,令羽停在了顾雁飞身后,他的声音低沉,又仿佛有蝴蝶在顾雁飞耳边振翅。
顾雁飞轻轻抿了抿唇角,叹了口气,脸上带了一点儿无奈的笑意:“令公子得过牛痘吗?”
“自然没有。”令羽摇头。
顾雁飞又是一笑:“我也没有,那进去做什么,送死吗?我没有时间在这儿耽搁,令公子若是想进去,随意。”顾雁飞说这句话的时候眸光里闪着狡黠的光。
令羽无言,只得轻轻耸了耸肩。
院内的阿冼也正好和阿悄说到这一件事,他将令羽在酒楼里和他说过的话挑拣了一部分说了,说自己感染过牛痘不怕再会感染上天花,又安慰阿悄要好好吃饭休养,贵人会从江州带着大夫来给她治病,她一定能够好起来,让她不要太过忧心。他兴奋的声音鼓噪在顾雁飞的耳膜里,顾雁飞也头一次没觉得这是一种聒噪。
“他们没有得过牛痘,还是怕天花的,就在外面。阿悄……你要去看他们?”阿悄似乎身体实在是很衰弱,今天下床又朝着顾雁飞跪拜这种动作透支了她太多的体力,就算是顾雁飞有无比敏锐的听觉,也有些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一段停顿之后,顾雁飞听到阿冼担心的询问。
阿冼似乎又问了一遍:“你不要紧的吗?”
“不要紧的。”女孩细细软软的声音传进顾雁飞的耳朵里,阿冼最后应下一声。顾雁飞轻轻抬了抬眸子,看着阿冼小心翼翼的扶着少女慢慢朝着门口走过来,两个人的身影逐渐清晰起来。
或许是因为他们担心天花的传染,两个人在院子中间就停下了脚步,他们相隔了一段距离,暮色昏黄,顾雁飞还是能够看到少女在看到两个人的时候眸光里闪过一分真切的感激,她似乎是想做一个行礼的动作,但是身体的不适让她做出这样的动作也有些困难,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缓缓开口:“多谢三位贵人相助,此恩,阿悄当来世结草衔环以报。”
顾雁飞听着这句话觉得有些不对,但是又无法说出觉得那里不对,只轻轻一颔首:“无妨的,既然相逢便是一个缘字,能够帮上一点儿就是一点儿。你若是真的想谢,还是谢谢我身边这位公子罢,他帮了很大的忙。”
听了这话,阿悄的目光在令羽身上停留了一瞬,或许是这样闪耀的容貌和风姿让她眼睛都觉得被晃了一下,她连着眨了两下眼睛,怔愣了好一会儿,眸光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悔意,她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一瞬间的沧桑感让顾雁飞都觉得心惊,只是很快,她又低下头来,深深的叹了一口气:“阿悄……多谢公子。”
令羽摇了摇折扇,轻轻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不必了。我回去就吩咐下人去接大夫,来去大约需要四五天的功夫,这段时间好好修养罢。”
再寒暄几句,阿冼就将阿悄扶回了房间,顾雁飞最后跟他说了两句,又吩咐尺素回客栈去取一些银子来,在阿冼身边留下足够他们生活一年的银子,顾雁飞婉拒了他们再留一些时候的请求,迎着夜风回到客栈里去。
顾雁飞没有先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而是先抬手敲开了妆迟的房间门,妆迟似乎正在灯火之下沉思什么东西,被顾雁飞的敲门声惊醒的时候眸光里还带着怔忡,直到顾雁飞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眼熟的锦囊。
“这是妾身的锦囊――”妆迟微微一愣,眸光里逐渐染上惊喜,她看了看顾雁飞,忽的抿唇一笑,伸手从她手里接过锦囊,捏了捏里面的玉佩,几乎要喜极而泣的模样,“雁飞,你帮我拿回来了,太感谢了……”
顾雁飞看着妆迟如此喜悦的样子,也忍不住一笑,她没有将今天那些事全部讲给妆迟听得意思,只是轻轻抬了抬下颚:“不用多谢了,打开看看,确定没有错罢?这是块好玉,以后带在身上的时候可要小心,不要再弄丢了,不是每一次都找得回来的。”
“知道了!”妆迟听了顾雁飞这句话,粲然一笑,仿佛一朵绽开到极致的明艳的花儿。
顾雁飞颔首:“我们明日一早就出发,今晚好好休息罢,我们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