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日西斜,顾雁飞派人将霍西琼送出府外,坐在窗前的小榻上,日光斜斜洒进来,在捧着书的指尖镀上一层浅浅的金,顾雁飞指尖摩挲着书页,另一只手提了沾着一点朱砂的小狼毫,不时在书角批注两句,念念有词的忘了时候,直到清菀悄悄燃起烛火,又轻声在顾雁飞耳边提醒:“小姐,该用晚膳了。”
顾雁飞抬眸看了看清菀,揉了揉略微有些酸胀的眉心,收笔合书:“我知道了。”
清菀许是下午又抽空去练习了一会儿枪法,换的这身衣服不是上午穿过的,衣服袖角绣着素色的梅花纹路,倒显得别致又清丽,顾雁飞看着清菀上菜时露出的这一点儿精致的刺绣,一边觉得眼熟,一边问她:“这件衣服是哪儿来的?”
“是门口的一个婆子送来的,说是前几年给自家女儿做的新衣服,未曾来得及穿女儿就嫁了出去,看我面善,又当我是晚辈,专门拿新衣服来给我穿呢。”清菀听到顾雁飞这样问,虽然有些疑惑,但是依旧抿着唇角答了,说到后面,也有两分欢欣中夹杂着羞涩的意味。
顾雁飞看着那桃花样式,也在此时终于想起了为什么自己会觉得未曾相识――这样别致的花样,走线的趋势,分明让他想起一个熟悉的人,她在上一世看过太多这样的绣样,才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对,这是清姝的手法。
清姝――这段时间匆忙过头,她甚至差点忘记了这个丫头还被她分在翠霭堂里侍弄花草,或许是发觉顾雁飞的态度逐渐冷淡下去,她最近已经很少出现在顾雁飞的眼前,听常常来汇报的婆子说,她相当安分,恍若已经认了命。
可是当真是如此吗……?顾雁飞看着清菀袖口上的精致绣样,指尖在桌子上轻轻扣了扣:“是哪个婆子给你的衣服?”
“就是院子里侍弄花草的张妈妈呀。”清菀疑惑的歪了歪头,还是答了顾雁飞的疑问。
顾雁飞轻轻一垂眸,掩下眸中的那些晦涩的冷意,唇角的笑容讽刺:“嗤――那一位张妈妈,除了有个儿子,根本就没个刚刚出嫁的女儿,你身上这件衣服不过是为了收买你给你的好处,你倒也愿意收。”
清菀的眼睛眨巴了两下,抿了抿唇角,声音便小下去,她似乎觉得顾雁飞这样的语气是一种嘲讽的指责,一边有些无措,一边声音也小下去:“我不知道……小姐。”
“我不是在指责你什么,只是你苦了那么多年,应当知道,任何人的好意都不是无理由的,你瞧瞧这桃花的绣样,怎么也不像个普通婆子能拿出来的东西。”顾雁飞察觉到她的无措,将那一点讽刺压下去,只朝她招了招手,唇角的笑容无奈。
“不是这样的!”顾雁飞却突然听到清菀的反驳,她想来是个容易激动和害羞的,即使是语气稍微激动了一点儿,眼睛里也写着一点儿羞涩的退却意味,等着顾雁飞看过来,她继续说,“小姐对我的好就是不图我什么……我当张妈妈是小姐带来的人,自然就轻信了,是我错了。”
顾雁飞听了这么一番反驳,有几分哭笑不得的好笑,她抿唇笑了笑,指尖抚过清菀袖口的细密纹路:“你跟谁学的,也这样油嘴滑舌起来了,下去罢,等一会儿收了膳,给我把张妈妈叫来,我有话想要问她。”
清菀嘟囔着反驳了一句什么才不是油嘴滑舌,却忍不住盈盈的笑开,她娇娇俏俏的应了一声,轻快着脚步就准备往外走,却在走到门口的时候顿住了脚步,回过头的时候眼角眉梢都是一点儿小心翼翼:“小姐……”
“还有什么事?”
“这件衣服我还能穿吗?”清菀歪了歪头,她似乎很喜欢这件衣服,说起来时都有两份不舍的情绪。
顾雁飞心中长长叹出了一口气,笑意却缓缓爬上眼角眉梢,她佯做生气,最终却忍不住笑出声来:“我是缺了你漂亮衣服穿吗?算了,你想穿就穿罢毕竟这样精致的绣样独特的绣法以后也很难得了。”
“谢谢小姐!”清菀笑着出了门。
顾雁飞将尺素唤到身边来坐下,给她盛了一盅鱼汤,放上一副备用的碟筷:“这几日可有什么发现吗?”
屋里没有他人的时候,尺素向来都在顾雁飞身边一起用膳,她接过递过来的鱼汤,却在回答顾雁飞问题的时候坐得端端正正,正襟危坐的让人瞧起来就有两分紧张感,她沉吟了一刻:“未曾发现什么,只不过刚刚清菀提起张妈妈,我却想起这样一件事,那位张妈妈本只是侍弄花草的粗使奴婢,最近却常常借由各种名目往前院跑,我也只听她和青荷报备的时候听到了一两次。”
“总是往前院跑?”顾雁飞眉梢轻轻一挑,她的汤匙在汤盅上轻轻磕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我还是小看了清姝,她当初能够把我哄得十几年对她起不了一点儿疑心待她亲如姊妹,想要收买一个婆子,又有什么难的,你吩咐下去,府里那些将军府的暗卫全都注意清姝的住处,如果发现什么异动,速来告诉我。”
“是,小姐。”尺素一脸严肃,动作都不变一下,仿佛随时都在防备着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未知的危险。
顾雁飞原本飞速转着的心思被她这样严肃的动作惹得一笑,她执起银筷,夹了第一块排骨进尺素的小碟里:“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快吃罢。”
食不语寝不言的规矩,等两个人都拿起了银筷,饭桌上便安静下来,今日楚羿晚上受邀赴不知道哪一位大人的宴,顾雁飞也不甚在意,只为了他能够不出现在自己面前而感到心情愉悦,两个人吃完,尺素唤了丫头进来收拾桌子,青莲青荷捧了铜盆茶水为顾雁飞净手漱口,清菀极有眼力见儿,看到这样,已经匆匆没了身影,去找了张妈妈。
顾雁飞端上一杯泡好的茶,茶香袅袅缠绕在鼻端,水汽氤氲上来,让顾雁飞那一双凤眸里染上一点儿雾气,她听见清菀的声音,随后是一个已经有些苍老的婆子的声音,正是她记忆里的那个张妈妈:“老奴拜见王妃。”
顾雁飞放下茶盏,在木制的小案上发出一声闷响,她略微倚着身后的靠枕,所以坐的不够端正,但是即使如此,身上的冷傲和贵气丝毫都没有少,她眸光柔和,颔首一笑:“快起罢,清菀,给张妈妈上座。”
“是,张妈妈您请坐。”清菀应了一声,很快从旁边抬过来一个圆凳放在张妈妈身后,嘴甜笑容也甜。
张妈妈很快放松下来,坐上圆凳。她抬头看着顾雁飞,笑的一双眼睛都看不见:“王妃传唤老奴来是有什么事吗?有事王妃尽管吩咐,老奴一定万死不辞。”
这一番话传进顾雁飞的耳朵里,几乎让顾雁飞笑出声来――一听就知道没真正念过什么书,偏偏要装自己有学问,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几个句子,如今到了主子面前倒是全部用出来了。什么“万死不辞”,啧,这样一个婆子,能为她万死不辞的做些什么?
顾雁飞确实笑了,却将笑容里的嘲讽掩饰的一点儿都令人看不出,她将目光落在张妈妈脸上,又恍若只是掠过地上的一片尘土一般移开,声音柔柔,却威严自成:“我看院里那两枝芍药开得好,便多问了清菀一句,清菀说一直是你在打理照顾,我看着喜欢,便想要赏你。”
“谢谢王妃,谢谢王妃!”这话一出,张妈妈喜不自胜,一张脸上几乎笑出一朵花来,她连忙又站起身朝着顾雁飞又行了一个礼。
顾雁飞一边想着这礼数倒是周全,一边儿笑着给尺素递了一个眼神,尺素会意,拿了一个香囊出来,里面鼓鼓囊囊,看起来塞了不少东西,快走两步递到了张妈妈手里。
顾雁飞唇角含笑:“别跪着了,起来罢,坐,还有这事儿想问问你。”
张妈妈依言起身坐了,暗地里似乎还掂了掂尺素地过来的东西,随即脸上露出了极其满意的笑容,她将香囊揣进怀里,丝毫不在乎自己不整齐的指甲将香囊上面精致的绣线都给勾出了丝。
顾雁飞伸手将站在一旁的清菀招过来,她摸了摸清菀袖口的精致刺绣,又是一笑,缓缓道:“今日我注意到清菀换了一件新衣裳,袖口的刺绣针法竟是以前从未见过的,精致极了,再问,说还是你绣的,我喜欢极了。”
她微微停了停,目光落在张妈妈脸上,看到她一闪而过的无措和慌张,微微眯了眯眼睛,笑容却依旧是极其和婉的:“若是你愿意,便替我绣两件衣服,如何?”
张妈妈双手交叠,指尖紧紧攥在一处,被顾雁飞这样问询,她舔了舔自己干燥破皮的嘴唇,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能为王妃绣衣服,老奴,老奴当然是愿意的。”
顾雁飞便笑起来,眉眼弯出一道月牙痕迹,配上高耸云鬓,雪肤冰肌,明艳的让人挪不开目光,她颔首一笑:“你做好这件事了,赏赐也是不会少的,你回去等着,明日清菀会去和你交代内容,可别忘了,我就要清菀袖口上那样的绣工。”
“是,王妃娘娘。”张妈妈脸上的笑意此时已经完全保持不住了,连脸色都保持的勉强,她站起身来朝着顾雁飞又行了一个礼,方在青荷的引领之下出了门。
“小姐,你真的要她给你绣衣服啊?你不是说我袖口上的这个刺绣,不是她绣的吗?”或许是顾雁飞在得知消息之后的样子和刚刚这样和婉的样子实在是不像,站在一旁的清菀皱着眉头思考了许久,最终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
顾雁飞笑着摇头:“傻姑娘,就因为不是她绣的,我才找她绣衣服,当她拿不出来的时候,她自然会去找能拿出来的人。”
她眸色冷冷,唇角却弯弯:“帮我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