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之前任职的那个张府,最后零落了,家主已经去世,而剩下的奴仆子女也已经不在夏州了,所以我才到了杨府任职。”
顾雁飞在听到这句话之后脸上的神情凝固住了,空白了两秒之后她似乎是不敢执行的转过了头,目光落在尺素脸上,尺素也是肉眼可见的惊诧,两个人显然是同时想到了同一件事――张姓的家族,家主已经逝世,剩下的奴仆子女不知所踪,这分明是她们曾经在邺城遇到的那个叫做阿冼的少年说的“张大善人”家的遭遇!
不会这么巧罢?顾雁飞在心中抽出了一口气,目光中的茫然和一丁点儿无措逐渐在雨彤的脸上凝固成一个惊疑不定的表情,她抿了抿唇角,端起自己面前已经略微有些凉了的杯子,喝了一口水平稳了一下自己心中的情绪,试探着开口,只是开口的动作怎么看都非常艰难:“雨彤姑娘说的,是不是夏州的……张大善人?”
顾雁飞开口而雨彤又听到那句话的一瞬间,她脸上的神情就骤然变了,她刚刚或许还只是掩藏在紧张下的轻微的一点儿警惕,现在却全然成了防备,她从凳子上站起来,动作之大让凳子腿摩擦在地上发出刺耳的一声响声,凳子撞到桌子又撞翻了放在边缘的茶盏,茶盏翻倒下来,茶水泼了一地溅上了衣角她却浑然不觉,看着顾雁飞,她的声音再一次颤抖起来,眼眸中写满了惊恐,声音不自然的拔高:“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你是不是回来报仇的!”
“我不是夏州的人,也不是张府的人,你大可不必如此戒备。”顾雁飞看着雨彤的动作,以便确认了自己心中的所想,一边却不自觉的沉下心来,她到现在仍旧对阿冼讲的那个故事记忆犹新,她大概已经猜到面前的人是谁了,她眨了眨眼睛,又试探着解释和询问,“我只是从一个叫做阿冼的少年的口中听到了这样一个故事,如果我没有猜错,你就是……阿悄的贴身婢女,对不对?”
雨彤眨巴了两下眼睛,眸光中升起的是恐惧和悔恨,她慌张的摇了摇头,不知道是不是在否认一些什么,只是脸色难看的要命,她在一次往后退了两步,却似乎并没有真的想要逃跑的意思,反而眼眶里逐渐盈满了泪珠,她本来是惨白着一张脸,这个时候又浮起一层诡异的惨白来,嘴里只是喃喃:“是她……果然是她……她回来找我了?回来找我报仇了?”
“报仇?为什么要找你报仇?因为你诬告了张大善人,是不是?”顾雁飞看得出来雨彤又进入了一种奇异的状态里,她似乎是在回忆旧事,又似乎是在恐惧着什么,嘴唇都在不自觉地发抖,眼睛里却大滴大滴的往下掉着眼泪,这是一个攻破心理防线得到消息的好机会,顾雁飞虽然觉得她一边落泪一边颤抖的样子很是可怜,但是从顾雁飞所知道的秘密来讲,背主的雨彤并不是一个值得被怜惜的人。
顾雁飞的语调逐渐低沉起来,看着雨彤越发颤抖的身体,她浅浅抿了抿唇角,语调骤然在那一瞬间严厉起来:“是因为你诬告了张大善人,是不是?所以你才能在对张家的灭口之中活下来,所以你才能到张家当一个奴婢,是不是?”
“甚至你多次想要寻死,也是因为良心不安,是不是!”
顾雁飞的声音仿佛是半空中炸开的一道天雷,爆裂的一声响之后留下轰隆隆的声音不绝于耳,在那一瞬间雨彤的整个耳朵都听不到任何东西,满脑子都是“良心不安”和“复仇”,她脸上的神情空白了一瞬间,随即双腿一软,整个人瘫了下去,滑坐在地上。她为了自杀原本穿了一身华服,可是这个时候却黯然失色,仿佛只是一块落在地上没有人收拾的破烂的抹布,目光没有落点,里面写着死沉沉的气――一如顾雁飞当初在河岸边见到她,上一世在杨大人府中见到她那样。
屋内一下子寂静下来,偶尔只能听到窗外的两声虫鸣鸟叫,或者是桌上的蜡烛爆开灯花的噼啪声,顾雁飞的指尖在手中的瓷盏上缓缓摩挲着,那些之前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碎片,从现在开始被宇通的那一句话连成线,就算接下来雨彤一个字也不愿意说,顾雁飞也能够将这个故事猜的七七八八。只是……真正推断起来,上一世,顾雁飞没能在杨大人府中看到那个已经考上了秀才的杨少爷,这一世,他倒是好像还是个重要人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倒在地上的雨彤不急,顾雁飞更不怎么着急,只是途中尺素出去过一趟,大抵是怕顾雁飞饿了,从厨房取来了两小碟的糕点,还有一个青瓷的酒壶,在顾雁飞脸上带着茫然看着她的时候有一丁点儿的无措,微微抿起了唇角:“这是厨房非要塞上来的,说是去年埋在宅院里梨花树底下的桃花酒,今日令公子回来之后派人挖出来的,非要送一壶到屋里来。”
“令羽回来了?”顾雁飞伸手取过酒壶,酒壶并不大里面的酒大概也只是装了八分满,摇晃起来还能听到流水声,青瓷是上好的瓷,入手滑腻冰凉,酒壶还封着口,但是压抑不住的酒香已经从酒壶中蔓延出来,顾雁飞神情晦涩的盯着手中的酒壶看了一会儿,轻轻勾了勾唇角,先是没头没脑的这样问了一句,又轻轻点点头,“一年的桃花酒,也不会多醉人,这两日睡得不大好,晚上喝一些不错,妆迟那里送过去了吗?”
顾雁飞似乎隐隐约约记得,今天早上她起早了,站在院中和尺素偶尔谈到这两日睡得不大好的时候,令羽摇着一把折扇匆匆从院门口走了过去,连脚步都没停一下,现在看起来,虽然他没有停下脚步,但是该听到的,一点儿都不缺。
尺素虽然并不明白顾雁飞刚刚那个问题是什么意思,但是看着顾雁飞的表现,也明白自己并不用去回答令羽行踪的那个问题,轻轻摇了摇头,她按实情答道:“厨房里的奴婢说了,妆迟姑娘这两日还在用安神的药,喝酒不大好,就只送到这边儿来了。”
顾雁飞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多问什么,放在面前两个小碟里的糕点样子精致,颜色也好看,顾雁飞盯着糕点看了半晌,伸手拈起一块做成梅花形状的,张开嘴咬了一口,细腻的甜味融化在顾雁飞的口腔里,她似乎是满足的轻轻眯了眯眼睛,喝了一口放在手边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水,三下五除二将手中的那块糕点解决掉,她似乎是终于想起了,屋里还有另一个人。
她伸手又取了一块儿糕点,不过这一次托着糕点的不是手指,而是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随身携带的白帕子。帕子托着一块儿淡粉色的糕点,在昏黄的烛火摇曳之下显得分外诱人,顾雁飞站起身,垫高了的男式鞋子踏过刚刚雨彤撞翻杯子倒下来的水,走到了瘫倒在地上,目光不知道落在哪里的雨彤身边。敛了敛衣摆,顾雁飞蹲下来,那张刚刚还有点咄咄逼人意味的脸上现在带了一点儿淡漠,但是不到眼底的笑意。
她伸出手去,手心的帕子上托着糕点:“吃一块儿罢?时间不早了,我想,你晚膳还没有用罢?”
雨彤听到顾雁飞的声音之后身体不受控制的颤动了一下,她一直没有抬起头,目光一会儿灰沉沉的全部都是死气,一会儿似乎又很快的闪过什么,真正心理没有承受能力的人这个时候是很难能去思考一些事情的,但是雨彤显然不是。神情可以装作没关系,但是目光,实在是掩盖不住的。
过了很久,她才轻轻抬起头,目光落在顾雁飞手中的糕点的时候停留了一下,顾雁飞很明显的看到她做了一个吞咽口水的动作,显然是被顾雁飞说中了,他到现在为止,没有用过晚膳。这样的糕点又精致,又有香气扑鼻,顾雁飞就这样摊着手掌,一点儿都不觉得雨彤能够抵挡这样的诱惑。又过了一会儿,雨彤才做出了反应――她伸出手,从顾雁飞手上拿过了帕子,将糕点放进了嘴里,沙哑着嗓子低声对着顾雁飞道了一声谢。
顾雁飞脸上没有什么过多的神情,她只是轻轻弯了弯眉尾,又站起身来,她这一套动作做的潇洒又风流,一身男装便更显得出众,她再一次回到桌边坐下来,从桌子上翻出另一个完好的茶盏,提起茶壶倒上一杯茶水,轻轻扬了扬下颚:“再喝一点儿茶?别噎着了。”
雨彤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吃了个干净,这个时候听到顾雁飞的声音,抬起头的时候眸光中是一闪而过的疑惑。她似乎没有办法理解,刚刚经历了那样的事,顾雁飞是怎样做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这样坦然,又这样……宽容。她到底是谁,她当真是她所说的那样,只不过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了一个故事,就从那几句话中猜出了自己的身份?那她未免有些太聪明了。
只是想了再多,也比不过自己因为刚刚一块糕点下去而有些充实感觉,这个时候又烧起来的胃,她这个角度正好能够看到桌上那两碟精致又漂亮的糕点,就这样看着,她都能够感受到它们融化在自己口腔中的味道,她眸光中的犹豫很快被打破,抿了抿唇角,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活动了一下自己酸痛无比的双腿,她走到了桌边,在自己刚刚坐下的那个位置坐了下来,先是喝了一口新倒的茶,又吃了一块儿糕点。
“你到底是谁?”一边吃着,顾雁飞捧起了自己的茶盏,也正是在这个时候,顾雁飞听到这样的一声询问。雨彤的声音很低,也没有抬头,仿佛只是落在顾雁飞耳边的一声浅浅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