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这个才四十岁，就已经头发花白，未老先衰的妇女，就是他三十多前从被日本人轰炸过的废墟里扒出来的亲妹妹！

　　杜桂祥沉着脸，一步一步走到秦桂珍面前，他的眼睛已经模糊，他抬起手，想象当年那样，爱怜地抚摸一下妹妹的头，但在将要触到秦桂珍花白的头发时，他的手僵在了半空，只是哽咽着叫了一句：“小珍！”

　　秦桂珍突然像个孩子一般，紧紧攥住杜桂祥的衣袖 ，大哭着连声说道：“哥哥，你怎么才来呢？你怎么才来呢？”

　　五岁那年，日本鬼子在宣布投降的前一天，报复性地轰炸了华中军区的敌后武装根据地。她被压在炸塌的房子下面大声哭泣着，在山上捡柴火哥哥闻讯赶来，疯一般地用手扒着身边的废墟，不停地和她说话：“小珍不怕，有哥哥在！”

　　后来在闻讯赶来的群众的帮助下，她终于被从废墟中抱了出来，躺在哥哥的怀里，哥哥轻轻地抚着她的头，对她说：“小珍别怕，小珍别怕！哥哥在这儿！”

　　那次好在有两根塌下的横梁互相架在了一起，为她撑起了一方生存的空隙。只是右腿被塌下的砖块压得太久，虽然没有被截肢，但腿部的神经肌肉受损严重，使她永远失去了自主行走的功能。

　　等到外出执行任务的父母回来，哥哥已经在县医院独自照顾她一个多月了。哥哥很自责，一直怪自己没有保护好

　　她，其实，那时候，哥哥也只是个十岁的孩子。

　　爸爸姓杜，是当时华中西江武工队的政委，妈妈姓秦，是武工队的卫生员。哥哥随爸爸姓，她随妈妈姓。

　　抗战胜利没多久，又开始了国内战争，爸爸和妈妈整天忙得顾不上家，一直是哥哥在照顾她。她怕黑，怕飞机的轰鸣声，哥哥会轻轻抚摸着她的头，说：“小珍不怕，有哥哥在！”

　　白色恐怖期间，敌军四处抓捕革命者和革命者家属。哥哥经常将她背在背上，带着她东躲西藏。她害怕的时候，会紧攥住哥哥的衣角，哥哥就会摸着她的头说：“小珍不怕，有哥哥在！”

　　解放后，她和哥哥随父母来到了西江省委所在地岩州市，在父母和哥哥的百般呵护下，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和青年时代，并和大学同学吴万兴结了婚。

　　婚后，为了响应国家上山下乡的号召，夫妻俩来到了位于吴万兴老家的高禹农场，并定居下来，在那里共同参与杂交水稻研发工作。

　　在生下儿子华强的第四年，开始了史无前例的革命运动，住在省委岩州市的家人先后出了事。

　　先是在省委任职的父母被免去职务，关进了牛棚。没过多久，哥哥一家又被送去了北大荒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倍受打击和凌辱的父母，因为染病双双在被关押的牛棚里故去。吴万兴带着她和儿子还有刚出生不满两周岁的女儿，赶到岩

　　州为父母料理了后事。

　　那一次，她联系不上远在北大荒的哥哥，也没有听到“小珍不怕，有哥哥在！”这句话。

　　好在身边有个吴万兴，在吴万兴的帮助下，她草草料理了父母的丧事，回到了高禹农场继续进行水稻的研发工作。

　　后来，她和吴万兴所在的农场也因为要建水电站被关闭，水稻研究所也被取缔，一家三口作为移民被安置到了Z省的孝元县。

　　在兴丰大队定居下来后，因为腿脚不便，她就在家里操持家务，照看华强华薇两兄妹。她不能下田干活，就挣不到公分。

　　而吴万兴也是书生出生，做研究行，干农活怎么干的过土生土长的农民？每天拿的都是七分的工分，年终分红年年透支。一家四口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异乡，穷困潦倒，艰辛不易地生活着。

　　秦桂珍认为虽然父母不在了，还有疼她爱她的哥哥，所以她让吴万兴四处找人打听哥哥的下落。吴万兴也正是因为帮她打听哥哥的下落而结识了红旗大队的老姚。

　　看着原本衣食无忧，被父母兄长呵护着长大的妻子，如今跟着他受穷受苦，吴万兴心疼不已。为了让母子三人生活得好一点，他接受了老姚的邀请，两人合伙做起了贩卖布匹的生意。

　　吴万兴打听了多年也没有打听到大舅哥杜桂祥的音讯，却因为贩卖布匹，被划分为“投机倒把分子”关押后，受不住折辱而自杀。

　　吴万兴

　　死后，生活的重压将秦桂珍压得喘不过气来。而且，这些年来，她一直处于对吴万兴的自责之中。当初如果不是她让他打听哥哥的下落，也不会结识老姚，不会去贩卖布匹，也就不会死于非命了。

　　终于，她放弃了打听哥哥的下落，尽可能不去想以前的事，不去想哥哥，不去想已故的父母双亲。她万念俱灰，对亲人的思念也逐渐麻木，她无情地关闭了年少时代的记忆之门。

　　今天，在她被人欺负的时候，哥哥突然出现，跑到她面前，对她说：“小珍别怕，有哥哥在！”

　　秦桂珍哭得肝肠寸断，一旁的谭佩珍却是看得傻了眼，怎么这些年生产队里人人唾弃“投机倒把分子”的家属突然成了县委杜书记的妹妹？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很大的错误，这些年来，作为兴丰大队的妇女主任，没有对秦桂珍和她的一双儿女付出过一分关爱。

　　大队里给她订阅了<中国妇女>杂志，就是要让她好好学习，好好关爱大队里的妇女儿童的。她怎么就把秦桂珍这一家子给彻底地遗忘和忽略了呢？

　　谭佩珍又是懊恼又是后悔，她以前要是多关心关心秦桂珍和吴华强，吴华薇母子三人，今天县委杜书记就会对她另眼相看了。能得到县委书记的赞许，她的职位可就不会是兴丰大队的一个小小妇女主任了。

　　陆惠荣站在一边，心里很不是滋味，对于外地移民吴万兴一

　　家，兴丰大队是有亏欠的。

　　他知道，对于外地迁来的移民，公社里会有各种补贴和帮助就业政策下达的。他不知道当时的大队书记施阿包是怎么操作的，竟然会让吴万兴一家过得穷困潦倒，让吴万兴不得不去贩卖布匹以维持家用。

　　见杜桂祥和秦桂珍终于兄妹相认，陆惠荣轻轻地松了一口气，要不是上次正巧在公社里碰上来基层暗访的杜书记，这事儿还不知道怎么收场呢。

　　在那天之前，他也是想都没想过，以前被划为“投机倒把分子”的吴万兴的妻子，竟然是当年西江省省委书记杜茂兰的女儿，孝元县现任县委书记杜桂祥的亲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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