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伙房都充斥着浓烈的血腥气,让人不禁战栗。
马春福徒劳地用砂丁们的烂棉絮裹住吕世俊。
吕世俊一阵猛烈地咳嗽之后突然往后一仰,失去了知觉,马春福赶紧扶住了他的头。
世俊!世俊!你醒醒!快醒醒!
胡承荫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吕世俊的鼻下,尚有潮润却微弱的鼻息轻轻地拂在他的手指上。
过了一会儿,吕世俊悠悠醒转来,眼睛亮晶晶的,又恢复了往日的神采,连面色似乎都多出几许红润来。
马大哥
别说了,世俊,你,你省点力气
不行,我要说我没有时间了,我觉得,老天对我真是太好了,能让我遇到马大哥,马大哥你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以后你一定要好好活着,等我死了以后见到你两个哥哥一定会给他讲讲你的事情,我会告诉他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忘记他们
世俊,别瞎说,你不会死!不会死
马大哥,当年是我父亲对不起你,好在这个债,我的两个哥哥和我已经帮他还了,马大哥我不求你原谅我父亲,只求你一定要放下过去,好好活着,为了你两个哥哥好好活着
我答应你,好好活着,我一定好好活着!
阿青,阿青
胡承荫赶紧走到吕世俊身边,屈膝跪在吕世俊的面前,握住了他的手。
我在,我在这儿。
学长,太可惜了,不能做你的学弟了。
因为过于悲痛,胡承荫整个人都麻木了,冲淡了他的震惊和惶惑。
阿青,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咳咳咳,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笔记,我真的很佩服你,你做的事真的很了不起,本想着等考上联大之后在校园里假装跟你偶遇,给你一个惊喜,可现在不说就真的来不及了,学长,这些日子我非常开心,认识你我真的很高兴很高兴
胡承荫紧紧握住吕世俊的手,吕世俊的手竟是这么的凉。
我们已经是同学了,我就是你的学长,你就是我的学弟!学弟,其实我的本名叫胡承荫,‘承前启后’的‘承’,‘荫庇后人’的‘荫’,很高兴认识你,特别高兴,真的特别高兴认识你!
胡承荫听到吕世俊在他耳边喃喃道:
胡承荫真好听啊!学长,你怎么哭了呢?别哭啊
吕世俊费力地抬起胳膊,想要去擦胡承荫脸上的泪水,刚刚抬到半空中就无力落下,被胡承荫接住,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脸上。
学长,我好渴啊!
口渴是吗?行,我知道了,你等我,我马上给你拿水来!你等我啊!
胡承荫在几个伙房里里外外四处找了一圈,好不容易寻了小半碗水回来。
然而等胡承荫端着水回到吕世俊身边时,他已经认不出他了。
学弟,水来了,快喝啊!
胡承荫把碗放在吕世俊的嘴边,他却轻轻把碗推开了。
吕世俊缓缓抬起头,他的眼睛盯着空茫的某处,似乎看到了他梦想和期许多时的美好事物,露出了得偿所愿的笑容。
母亲,你终于来看我啦我真的好想你啊!大哥二哥,你们也来啦!你们一点儿都没变啊
胡承荫知道,吕世俊生命最后的时刻是幸福的。
吕世俊双目微睁,嘴巴微张,就这样神态安详地靠在马春福的身上死去了。
死亡带走了吕世俊的体温,马春福却依然紧紧抱着他,久久不肯松开。
马大哥,放下吧。
马春福却充耳不闻,胡承荫试着将两人分开,马春福依然死死抓着不肯撒手,不迭喃喃道:
我没想到我真的没想到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开枪!都是我的错啊!我不该开枪!如果我不开枪,世俊就不会死如果我不开枪,世俊就还活着!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胡承荫伸出一只手摇撼着马春福的肩膀。
马大哥,你听我说,这不是你的错,这一切都是巧合,真的不是你的错!
突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胡承荫感觉耳朵一阵锐痛,强烈的耳鸣让他蜷缩在地,紧紧捂住双耳,随即整个人失去了知觉。
恍惚之中,小井的脸苏家旺的脸吕世俊的脸这些年轻的脸在他的眼前如走马灯般出现,令他奇怪的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没有哀伤,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他们手拉着手在愉快地舞蹈,还朝胡承荫伸出手,邀请他加入他们,一起舞蹈。
胡承荫很想加入他们,可是他无论怎么奔跑,都无法触碰到他们的手,他们之间似乎横亘着永远无法拉进的距离,让他无法逾越,无法靠近。
那是生与死的距离。
胡承荫苏醒过来的时候,马春福二贵和小江守在他身边。
他们告诉胡承荫,窝路炸了。
胡承荫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匆忙跑到伙房外面一看,整个天良硐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
那个砂丁们进进出出,背塃无数的窝路被夷为平地,再也寻不到硐口的位置。
碎石四处散落,近处的伙房被砸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留在硐外的五六个丁旅长的兵都躺在地上,浑身是血,有的已经没气了,有的还在扭曲着身体,痛苦地呻吟。
爆炸带来的粉尘仍旧没有消散,让人止不住呛咳。
发生什么了?怎么会爆炸?
二贵拧着眉头说:
之前石欀头让我告诉你,他带着丁旅长下硐去看新窝路了,一会儿就回来。
新窝路?硐里哪有什么新窝路?
二贵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就是这么说的,我亲眼看着石欀头带着丁旅长和那些兵一起下硐的。
胡承荫点点头,不再追问。
已经不需要再去探究所谓的真相了。
胡承荫看着尖子上爆炸的惨状,他知道石欀头应该是找到了尖子上仅剩的全部炸药。
石欀头炸了他为之奋斗一生的窝路,作为自己的陵墓,还让丁旅长那个草菅人命仗势欺人的霸道军阀也为他陪葬。
胡承荫回想起吕世俊中枪之后石欀头对丁旅长卑躬屈膝的态度,
回想起在塌大顶的时候石欀头绝望地喊着报应,
回想起在县城的澡堂里烟雾迷蒙遮挡下石欀头那张怅然若失的脸,
回想起在窝路里他手把手教自己怎么架欀木怎么看塃土的成色
关于石欀头,胡承荫心里有太多太多的谜团。
他冷漠驯顺隐忍,悲伤,仿佛随时准备好离开这个世界一样。
如今他真的离开了,也永远带走了属于他的秘密
当年那几个意气风发的异乡少年如今都已消失了踪影,再也寻不到了
唯有一夜暴富的黄金梦仍在人们的口中流传着
少年老去,美梦不再,却永远有怀揣着美梦的少年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