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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他二十三岁,她则仅有十四岁。
那一天,正好距离师父逝世满一个月,他顶替师父管理这个寨子,则刚刚二十多天。满寨的兄弟姐妹在渡过了师父辞世的悲伤后,却又看到了他给寨子带来的活力,以及由此带来的对未来更高的期望。
现在,每个人都相信,他是能给他们带来更多希望的那个人。
至于他自己,那就更不用说了,在师父告诉他以后寨子将由他接管后,他在心里就已经有一整套完整的计划,从而实现一个宏伟的目标。当然了,实现这个目标要按计划一步一步来,他不会急,他既然计划用上四年,那就四年好了,四年之后,整个绿林,不,整个江湖,都将因为他而改变。他对此深信不疑。
然而,人生总是充满意外。往往会在某个时候,不经意间就进入一个岔道,然后发现岔道处会多出一条意料之外的道路。也许这是一条没人走过的路,可能奇异,也可能平凡,也许坎坷,也许平坦,也许充满凶险布满荆棘……总之,那基本上是一条吉凶未卜的道路。
可是有人偏偏会在这时失去清醒,不期然的就走向这条计划之外的道路,从此无法回头。
中午时分,探马来报,那一家人已经来到了本寨地界,目前正在山间的官道上走着。
他不动声色地命令:按计划行事。
其实,按理说,他们是不应该那么恼恨那一家人的。以师父的标准,那是一家绝对值得敬重甚至必要时应该去保护的人。此人在被升任为吏部副侍郎,成为京官之后,原先所任的某府知州所辖下的百姓,竟然在州衙上围了三天,连哭带呼,不肯放此人离开,希望皇帝收回成命,让此人继续在当地为官。
据说,此人所治下的百姓,对他的评语都是一样的。“爱民如子,智慧如海,不阿权贵,两袖清风。”当得起这十六字评语的官员,通常只能在戏文里看到,在传说里听过,在如今这个世道,这样的官员堪称怪物――所以,整个大南朝的老百姓,都对此人充满敬重,他每到一个地方赴任,老百姓都会大放鞭炮欢迎,一听说要走,就都痛哭不已。
而象他们这样聚啸山林的绿林好汉,本来是不应该恨这样的好官的。事实上偏偏不是这样。
天下绿林好汉,都对此人十分气恼。
因为此人对于绿林好汉实在是太厌恶,不,太痛恨了,一提到山贼,便会开口痛骂,在他治下,百姓们干什么都可以原谅,唯独不能去当山贼,所有当山贼者在他到任后必须立刻归案悔罪,否则一旦被抓住,不问原因,立斩不饶。
绿林好汉们都自认为是反贪官替天行道的,结果被一个好官如此不给面子,实在是脸上搁不住。所以,当听说此人升为京官,并且要从这条公认最安全的官道上赴京之后,他们就准备给此人一个教训。
他坐在交椅上,突然想起了什么,皱皱眉头。
原来他记起了探马的报告,说是那家伙当真是古怪得很,一般的官员升迁,带的一家子人少少也得二十人以上,家养的奴才丫头比主子还多,用到的车辆起码有四五辆,两辆载人,三辆载物。此人并非如此,仅仅一车一骑,一个随行的奴才丫头也没有,更没有随行保镖打手什么的。不知情的人,绝对想像不出这还是一个朝廷大官员。
这真的不同于一般的官员,他突然觉得有必要也去现场看看。
他披上斗蓬,走出了聚义厅,偷偷的来到官道时,时间已接近黄昏。很快他就看到了正在官道上着急前进的一家人,不错,一骑,一车而已,没有别的多余的随行。
骑在马上的中年人,一身普通书生装束,齿白唇红,面容清瘦,在他身前,还有个八九岁的男童,与他同乘一匹马,男童的相貌举止,一看就知是他儿子。
也许是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中年男子神情有些不安,对车夫说道:“这山路何时才能走完?”
车夫道:“早着呢,起码还得走二十多里路。”
中年男子看看四下的从林,说道:“这样我们需得走快一点了,要不然天黑了也出不去。”
车夫道:“那倒不用,再过几里地,就有一家客栈,我们可以在客栈上先住一晚,明日再走。”
中年男子道:“可是,把客栈做在山路边,能让人放心吗?”
车夫道:“那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条路我每年都得走上十几趟,一直都住那客栈的。”
车里一个女声道:“李叔,我爹爹的意思,是担心那家客栈是黑店呢,还有什么人肉馒头之类……”
披斗蓬者心里意外地多跳了一下,这小姐的声音,怎么这么好听?
只听车里传来一妇人声音:“给我住嘴。”
那女声就中止了。
披斗蓬的人知道这个官员所娶之妻,乃是本朝名臣范公之后,育有一女两子,长女十三四岁,长子八九岁,次子五六岁。如今看来,这车内当有三人,便是其妻和长女及幼子了。
只听车夫道:“这家店还真不是黑店,你们没听说吗,这地方是江老寨主的地盘,真是黑店的话,江老寨主早就会端掉了。对了,你们不至于连江老寨主也没听说过吧,他可是绿林道上一条好汉,江湖上的人提起他,都要竖大拇指的。”
车里的女声道:“我爹爹说,做山贼的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李叔,你这个大拇指会不会竖错了?”
车夫道:“也不能这么说,至少这个江老寨主与一般的绿林好汉是不一样的,他原是朝廷武官,被奸臣所害,要满门抄斩,都斩得快差不多时,一个江湖义士才在法场上把他救走,满门老少,就剩了他和一个未满一岁的女儿,他才因此上山落草的,其他的绿林好汉,还经常打家劫舍,江老寨主就不会,我在这条路上跑了十几年,每年跑十几次,一次都没碰过他们剪道打劫……”
话音刚落,只听得有人冷笑道:“很不巧,这回得碰上了。”只听得“轰”的一声,一颗大石头就着山坡滚下,一下子拦在道路中央,车夫惊呼一声,急忙勒马停车。车内和马上都传出惊叫声。不过车内不绝的惊叫声是妇人和儿童的声音,马上的则显然是那个儿童在叫。车内那好听的女声,只是在一开始时短促的叫了一声,便不再叫。
接着,从路的两端,先后落下十几条大汉,一个个长得五大三粗,十分彪悍,落在巨石后面。更有最后落到巨石上端坐的一条好汉,除了具备上述特征外,还加上一脸络腮胡子,端的是凶恶无比。
披斗蓬的一人一声苦笑,二师弟选人果然选得精准,寨里长得象恶人的一个不剩全都挑来了,不要说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和这么一群妇孺,便是寻常江湖汉子,估计也吓得够呛。
只听巨石上的好汉怒目圆睁,大吼一声:“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打山前过,留下买路财。”喊得震天价响,有若惊雷,看来是把所有的力气都在睁大眼睛上,而所有的内力都用在吆喝上了。
马上的中年男子和儿童都是面如土色,说不出话来,车夫颤声道:“好汉,是不是神神神神风寨的好好好好好好汉?”
络腮胡子好汉吼道:“是又怎样?”
车夫道:“我我我我们们们是普通过过路路的百姓,没有什么值钱的东东西西。江江老寨主,是不会为难我们这样的人的。”
络腮胡子朝马上男子一指,冷笑道:“你是普通的车夫没错,他可不是。”
车夫道:“他也是普通百姓……”
络腮胡子道:“那你可真是瞎眼了,我们打听得清清楚楚,他是朝廷命官,刚离开济城,正赴京上升。”
车夫大吃一惊道:“什么?他是沈青天沈大人?”
络腮胡子道:“什么青天大人,是狗官。”
车夫道:“好汉,他若是沈大人,你们就更不能伤害他,沈大人是世上一等一的好官,爱民如子,两袖清风,久闻江老寨主为人高义,是真正替天行道的好汉,绝不会为难象沈大人这样的好官的。”
络腮胡子道:“狗屁好官,对我们绿林好汉如此仇恨,我们若不治治他,他还当绿林好汉是好惹的,沈远堂,还不跪下求饶?”
那骑马男子道:“你们要杀便杀我,与这些妇孺无关,但是要我身为朝廷命官,绝不会给你们下跪求饶。”他声音犹有颤抖,却语气甚是坚决。
络腮胡子道:“当真不跪?”
骑马男子道:“上可跪天,下可跪地,中跪圣上及父母,却不能跪山贼。”
络腮胡子把刀拔出来,指着骑马男子道:“你再说一句山贼,看老子不把你给剁了。”
骑马男子正要说话,车里妇人咳了一声,那男子便不再说了,只是朝络腮胡子冷笑。
络腮胡子道:“好了,想要活命,把钱都交出来。”
车里妇人说道:“大人,给他吧。李叔的钱,到了京师我再筹给他便是。”
骑马男子道:“可是给了他,我们就住不下,也吃不了饭了。”
车夫道:“大人,给吧,吃住的钱我先垫着便是,你是百姓的父母官,你多活一天,百姓便多一天好日子。”
骑马男子无奈,只得下马来,找到一个包袱,从里面取出一小袋钱币,扔了出去。
一个大汉把钱捡起来,给络腮胡子,络腮胡子打开数了数,大声道:“不是吧,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你奶奶的,别说十万了,就这几个银子,给老子寨牙缝都不够。”
骑马男子冷笑道:“我一不偷二不抢,又不曾贪污受贿,一个人的俸银养活全家,哪有多少多余银子?”
络腮胡子道:“老子不信,给我搜。”
所有大汉一齐围过来,围到车的四周,有人抬脚就要上车,车里妇人道:“且慢,你们要搜,等我们出来了再搜,别碰我们。”话音落了,车门帘已揭开,一个****先下来,接着,把手探进车帘内,拉下来一个五六岁的男孩,接着,帘再揭开,又走出来一人,这回却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略显苗条而高,但是皮肤洁白如雪,长得很美,一身雪白的衣服,衣服虽然不是上等料子,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十分得体,俏丽无比,关键是她的样子非常冷静,泰然,既不象她父亲那样的惊慌,也不象她母亲那样生气,她静静地下来,站在母亲旁边,虽然没有完全长成,但身材已初具窈窕体态。
几个人轮流上车,先是把几捆书和衣服扔了下来,然后再一通猛搜,看来是什么也没搜到,口里骂骂咧咧,扫兴地下了车,络腮胡子道:“有什么东西?”
几个大汉道:“妈的,什么也没有,书呆子一个,除了书就是画,或者就几件破衣服。真是白跑了。”
络腮胡子道:“管他呢,书呆子嘛,书就相当于是另一条命,我们不要他的命,但是书就拿了,咱们大头领现在可喜欢这些东西呢,带走!”
几个大汉一人提起一捆书,转身要走。
骑马男子急了,说道:“钱拿了便拿了,这些书别拿走,很多是我亲手抄的,买都买不到。”
络腮胡子转过身来,把刀放在骑马男子面前比划了一下道:“老子想拿便拿,少废话。真当老子的刀是吃素的?”
那妇人怕骑马男子的倔脾气发作,忙道:“算了,拿就拿吧,你的那些书到时我去母亲那里拿些回来便是,你要记着你有三个孩子。”
骑马男子爱惜书藉,恨恨地看一眼络腮胡子,把头扭过一边,干脆来一个眼不见为净。那妇人看着他,又是痛心又是担心。
络腮胡子冷笑一声,把刀放回来,看到地上还有一捆纸,拿开看看,见是一些画,就重新包好,顺手连旁边的衣服一起拿起来便走,很快就消失在山脊处。
大家都在担心骑马男子会不会不顾一切地跟山贼斗气,除了披斗蓬的人,谁都没有注意,妇人身旁的小姑娘突然一言不发的就追了出去。直到远远的听到小姑娘喊道:“把东西还我们。”他们才大吃一惊,可是这时小姑娘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山脊里了。
披斗蓬的人其实也没想到这小姑娘如此大胆,急忙从另一边掠出,跟了过去。然后看到小姑娘朝大汉们紧追不舍,大汉们回头看看,也是各自吃惊,不过还是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跑,越跑越快,转眼消失无踪。小姑娘显然是一点武功根基也没有,一路跌跌撞撞,也不知磕了几下身体,可是吃着疼时,还是勇敢地追上去。
眼见得她几乎再一次摔倒,披斗蓬的人终于忍不住了,他下意识地扯出一条黑布,把脸蒙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飞了过去,出现在她面前,本意是吓一她,并阻止她再继续前进。谁知他拦在她前面时,不知怎的,目光却自动变得无比柔和。
那小姑娘见他出现,一眼看出他并无恶意,下意识地拉一下他道:“大哥哥,你能不能帮帮我,那些狗强盗抢走了我家的东西,我恨死强盗了。”
大哥哥?从哪里看出来的?是我的目光,还是露出来的上半边脸暴露了我的年龄?可是不管怎样,听到这一声称呼,和经她这么一拉,他所有的计划都被迫取消了,他傻傻地点点头,一句话也没说,就直接飞身朝大汉们追去。
很快的,所有的东西都被他带了回来。不过那些画是例外,因为他突然有一份私心,想至少留下一样东西。
他回来的速度显然超过了她的期待,她喜出望外,无限崇拜地看着他,惊叹道:“你真厉害,这么快就抢回来了。”
他的心无由地一阵柔弱,整个人都轻飘了起来。有生以来,不知听到过多少人对他的选赞许和崇拜,但不知为何,只有她的赞许能让他如此陶醉。
他默不作声地帮她拿着包裹送她回去,她也没有拒绝,沉默中走了一段长长的路,她爹娘和弟弟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看来找不到她,他们都是非常着急,几乎是哭着叫她的,当然了,两个弟弟叫的是姐,爹娘叫的则是她的名字。
他忍不住问道:“你、你叫丹墨?”
她只是点点头,不知是不想随便跟陌生男子说话,当然,她似乎也忘了回应父母。
他又问道:“你是官宦之家,为何却没有带贴身丫头,自己一个人在这里跑,很危险的,知道吗?”
她低声道:“原来有的,去年爹爹和娘商量说,千古以来,小姐变坏,一定是有一个坏的丫头帮衬着的,从此就只配老妈子给我,讨厌死了。”
呼唤她的声音越来越近,他这才想起,她之所以不回应,可能是因为不想让父母赶来看到她和一个陌生男子走在一起,当下道:“你家教这么严,我就不送你了,包裹我放在这,你叫你爹爹派人来拿就是了。”
她点头。
“那我走了。”
“那,你,你要小心那些强盗,这些狗强盗都没有人性的,我爹娘就恨死他们了。”
“你也这么恨他们吗?”
“当然了,谁会不恨他们?难道你就不恨么?”
他心里一阵苦涩,可是嘴巴居然还是不由自主地回答道:“恨的。”说了这句,心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转身便走。
这时候,夕阳已经沉没,月亮不知不觉也已经升起来了。
他转到拐弯处,却没有就此走开,悄悄地回过身来,听到她大声回应了父母,不久她父母和车夫都一起赶了过来,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包裹怎么就找回来了,她回答说碰到了蒙面侠客,父母喜出望外,车夫说是好人有好报,就一起骂着山贼然后离开了。
月光如水,他孤伶伶地坐在巨石上,不知怎么的,眼前晃动着那白色的衣服和那张俏丽的脸,突然心中涌出一种前所未有的酸涩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