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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氏已知大女儿独孤明敬犯事原由,只不过是劝说这个青年皇帝节制酒色,便获死罪。而小女儿不过是姐妹情深,替姐姐说了两句话,就被罚在大太阳下晒着。
宇文毓这等末代子孙,当皇帝已大大不合格,还要当宇文毓,让人称“陛下”,见驾者还得斋戒沐浴,当真狂妄之极!如今事出无奈,不来求情非但女儿凶多吉少,便是杨家的历世苦心经营也付诸东流。
谢罪,谢罪!两个女儿究竟有何罪?不过忠言逆耳罢了!当真有罪,求情之际倒可痛心疾首的反省;而明知无罪,反要自责,这口是心非的差事实在令人难堪……
司卫上士转来回话:“陛下正忙着……”
“他不见?”
“是”
“在商议国家大事?”
“……”宇文毓正同宇文护下棋,此事司卫上士李昺自然不好直言相告。
“烦你再去奏禀,就说独孤氏惶恐万分……倘若陛下不许谢罪,犯妇即跑官前……”独孤氏说罢,便确落宫前的青石板上。
那司卫上士犹豫了一阵,终是没有进去奏禀,却对崔氏说:‘卑职以为,夫人若是能委屈长跪宫前,胜似当面谢罪……”
崔氏不解地望着司卫上士。这才注意到,此人还很年轻,但却长得魁伟,非常英俊,浓眉下双眼精光如电,眉宇间洋溢着一股英气……
“此事非同小可,你可晓得?”她说。
“弄不好……”司卫上士掂量地说,“即如宇文觉……”
“所以,还是烦你进去奏禀……”
“所以,还是就地长跪为妥……”
崔氏依然不解地望那司卫上士。但有一道笔直的鼻梁,鼻端稍稍如鹰嘴,这是鲜卑人特有的鹰嘴鼻子,但没有匈奴人勾得太过。鲜卑人原来也是炎黄子孙,那鼻子原与汉人一般无二;由于长期生活在漠北,与匈奴人混居,长期通婚,所以要见纯种的鲜卑人就难了,微勾的鼻子则居多,而且朗髭也淡黄了。她注意到那军官的短髭呈淡红色,便猜想,他是宇文氏?元氏?还是李氏?
那司卫上士低声解释道:
“昔日宇文觉与皇上庭争,不仅从道理上把皇上驳得哑口无言,也从气势上压倒了皇上,结果被杀了;后来元欣又与皇上庭争,也是从道义上、气势上压倒皇上,又被杀了。历代帝王,可以晓之以理者,屈指可数。你说得头头是道,无异找死;但是,可以动之以情。
皇上年轻,注重感情。你咬咬牙,长跪下去跪它三日三夜,最好是让日头晒得昏倒过去,那就比慷慨陈辞,痛哭流涕强过万倍。夫人你满肚子委屈,见驾时说不定难以自抑,万一直话直说,后果不堪设想。”司卫上士李昺说完,便回到建章宫宫门旁。
崔氏寻思这青年禁官的话,觉得大有道理。跪在庭中虽是无言却胜过有言,况且言多必败。依此施行,再不济只是收效不明显而已,却不会让事态恶化下去,当前的事态那是万万不可再恶化下去了!
想到此,崔氏慢慢走到伽罗的身边安心地跪着。时属盛夏,骄阳如火,青石板铺成的广庭热气蒸腾,伽罗凌晨进宫之后就陪姐姐跪了一上午,又被拖到正午的太阳底下,现在已是大汗淋漓。
崔氏想,刚进入午时便热不可耐,却如何熬过一下午?再看看旁边的伽罗,此刻已经摇摇晃晃,几乎下一刻就要晕倒了。崔氏摇一摇伽罗:“伽罗,醒醒!醒醒!”伽罗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对崔氏咧开嘴笑着。
伽罗强打起精神,不能输,不能输,她们母女两个如果撑不住了,那独孤明敬就真的没有盼头了。伽罗看到青石板上有几只蚂蚁苦苦撑持、挣扎,它们的方向倒是明确得很,都一律朝北爬行。北面十来步处便是建章宫官的长廊,那是太阳晒不到的地方。
伽罗想,蚂蚁的目光不逾寸分,却知丈把外乃是洞天福地,竟一致直奔阴凉去处,这小生灵的聪明岂不令人震惊?而人类号称万物之灵,却强制自己在毒日头下受此煎熬,岂不可叹!
一个太监慢悠悠地走出宫门,凝望跪在石板上的崔氏。她暗想:莫非那二十二岁的皇上动了慈悲之心,差太监出来宣召?
那太监却与门旁的司卫上士打招呼:
“李郎几日回京?”
“回来三日了。”
“李郎年纪轻轻,即为钦使,啧啧啧,这回到襄国册封千金公主,那赵王爷一定喜不自胜,出手豪阔……”
司卫上士不悦地打断:“李昺平生之志不在财宝!”
太监往廊下走了十来步,返身向那李氏的司卫上十招手,待他走近前来,才神秘兮兮地问:
“那么,你对绝色的姑娘在乎不?”
李昺一愣,眉头稍稍皱起。
“你去襄国没几日,陛下在延寿殿举行大典,满城仕女毕集,可谓一片狂欢。坐在高台上的圣驾突然站了起来,手指人群中一个男装少女,无比激动,说:那一个!快,快去找来……”
“那又如何……”李上士旁顾跪在庭中的崔氏,漫应道。
“奴才奉旨下去,终于找到那个绝色少女,原来她是从齐国故都邺城来京师找人的……”
“找何人?”
“找谁她自己也不明白,但她亮出一支羽箭,箭上刻有李氏字号,问:京都可有姓李的青年校尉,三年前东征邺城,箭法很好……”
“那箭可是白羽箭?”
“不差!”
“你如何答她?”
“我说是有一个李昺,是个神箭手,如今是宫中司卫上士,不巧,他现在到襄国当钦差去了!”
李昺显然激动了,紧抓太监的手,焦急地问:“她……她现在何处?”
纤弱的老太监怎经得起李昺一担,眉头大皱特皱说:“她听罢我的话,便纵身跳下龙首渠,虽千方百计打捞,不见踪迹!”
李昺茫然而立,一张清秀的少女脸庞渐渐清晰地显现眼前。他暗叹:她从邺城不远万里来长安寻找不可说无缘;然而,若言有缘,为何她来长安,我却去邺城?须知那襄国便在邺城北面不远处!
“公公,”李昺问,“你说她到底是生是死?”
“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你说,她会不会是水神,龙首渠的水神……”
李昺望着庭中长跪的独孤夫人,心情慢慢宁定下来。低声问那太监:
“陛下依然还是同郑大夫下棋?”
“是。正杀得难解难分……我得进去了!”那太监话声一落,果然急急地入宫。
李昺望着天上的毒日头,暗暗地寻思:独孤皇后已在寝殿里跪三日三夜了,她母亲独孤氏也在庭中烤了半日的毒日头,难道宇文毓依然无动于衷?难道对三两句顶撞话语会如此认真计较?只怕是宇文毓对独孤家的势力猜忌起来了吧?倘若如此,就大不妙了。唉,杨家当真到荣辱存亡的关键时刻了吧?
这时,内史上大夫杨忠摇着泥金扇子,缓步走出宫来。他对日下长跪的独孤氏浑若不见,似乎他与独孤信并非同学,眼光不曾在庭中逗留,即转身与李昺打招呼。
“宇文大人,早上胜负如何?”李昺笑问。
“陛下……似乎心思不宁,下官连赢两盘,他更衣去了,中午马不停蹄,要臣陪他连续作战……”
李昺听了吃了一惊:宇文毓下棋连败两局,情绪只恐愈来愈坏,那……独孤氏母女岂非白脆一场?当即恭敬地询问杨忠:
“但不知大人是陪陛下玩个开怀,还是真个赌胜负?”
杨忠一愕,继而有点不安、说:“自然是陪陛下,让他开心……”
“原来如此!那大人赢了便是输,输了便是赢。”
杨忠沉思了一阵,忽然双眼放光,瞪视李昺许久,赞道:
“人言李郎见识非凡,果然!”
他扔下这话,便转回官中。”
伽罗终于苦熬过中午,但过了中天已然偏西的太阳似乎更加毒辣。伽罗如置身大蒸笼之中,三番五次直欲昏过去,浑身大汗不止,衣裳里外湿透。伽罗恍惚间,看到父亲独孤信朝她走来,对她慈祥地微笑……
独孤信是大周的名臣,开国元勋。在魏周政权交替的日子,宇文泰是太师,父亲独孤信是他的左辅右弼,全心全意帮助宇文泰创业。
创业之始,宇文泰只有关陇之地,父亲即为陇右十一州大都督,拜大司马,进位柱国大将军。父亲风度优美,有奇谋大略,可说北周的万里江山无处不有独孤信的血汗,他从来不负大周,也不失信于人。
父亲原名独孤如愿,因信义卓著,所以宇文泰赐名曰信。宇文泰死,权臣宇文护监国,父亲仍然要与宇文护争。
随后伽罗看到一队禁卫凶霸霸地窜入她家,使者亲自斟满一杯药酒,逼父亲钦下。伽罗看到大周的第一个皇帝孝闵帝也被毒杀。伽罗又看到她的大姐夫宇文毓登位,大姊也册封为皇后。
伽罗躺在滚烫的青石板上,一幅幅画面在她脑海里闪过,有她见过的,有的没有见过的,有已经发生的,还有一些难道是预见的未来?伽罗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思考了。</Td>